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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已经抬走。
午时近了。
白天星第一碗酒已经喝光,他把空碗交给张弟,张弟放下空碗,人却坐着未动。
白天星轻轻咳了一声道:“今天酒不错”
张弟瞪着他,过了一会儿,才道:“从昨晚到现在,我一直没有问你什么,对不对?”
白天星道:“对!”
张弟道:“那么,我现在可不可以问你一句话?”
白天星道:“可以。”
张弟指指手上那只空酒碗道:“你现在除了喝酒,是不是已无别的事可做?”
白天星道:“不是。”
张弟眼中微微一亮道:“那么你有些什么打算?”
白天星道:“我还要忙着吃烤麻雀,吃茴香豆!”
张弟目光缓缓打转,他思索着,这时若换了别人,他一巴掌应该打在对方脸上什么地方。
白天星摸摸脸颊。又咳了一声道:“我记得我们好像有个老规矩”
张弟当然清楚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老规矩。
他只好忍着一肚皮火气,起身又去买来一大碗酒。
白天星接过去喝了一口,点头道:“我在听,说吧!”
张弟道:“你难道真的忍心,就这样眼看着十八刀客一个个的死去?”
白天星眼皮一翻道:“你以为人是我杀的?”
张弟道:“我不是这意思。”
白天星道:“人既不是我杀的,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张弟道:“你就不能想个办法,让这种事别再继续发生?”
白天星道:“想什么办法?”
张弟道:“你从前是不是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白天星道:“没有。”
张弟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出面揭穿台上那位假一品刀的冒牌身份?”
白天星道:“你认为他就是杀死快刀马立和狠刀苗天雷的元凶?”
张弟道:“至少目前就数这厮嫌疑最大!”
白天星道:“万一擎天居士等人,甚至廖三爷都能证明出事的这两夜他一步未离七星庄门,又怎么办?”
张弟道:“那有什么不好办的?不管他有没有杀人,至少他冒别人的名号就显得他来路不正,与这种事脱不了干系!”
白天星道:“那么由谁去证明他是冒牌的一品刀?”
张弟道:“当然是你!”
白天星道:“那么又由谁来证明我是真的一品刀?”
张弟呆住了!直到现在,他才突然弄清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白天星并不是不想过问这件事,而是另有隐衷。人人都知道武林中有位一品刀,但活着的人谁也役见过。他若是贸然出面,除了为本身惹来是非之外,可说一点益处没有。同时,那位冒牌的一品刀,明知道真的一品刀这一次定会来,居然仍敢冒此大不题,其别有居心,不问可知。
更说不定,两名刀客之死,只是用作一种陪衬,其目的就是要将他这位真一品刀,从暗处引到明处来。
白天星见他久久不语,又喝了口酒,笑笑道:“我从不白吃别人的东西,今天这两碗酒,你至少可换取我一项保证。”
张弟道:“什么保证?”
白天星笑道:“保证以后将再不会有人死在品刀台前!”
张弟眨着眼皮,露出不信之色道:“你这样有把握?”
白天星笑道:“是的!但这并不是保证今后没有人死。我的意思只是说,今后他们若是还想继续杀人,他们就必须另外换个花样!”
张弟道:“你打算今后守在品刀台前,一直守到天亮?”
白天星道:“这是方法之-送命的方法。”
张弟面孔不禁微微一红。
他其实话一出口,就感到后悔了!就算世上最笨的人,也不会去打这种傻主意。如今正值满城风雨,若是深更夜半鬼鬼祟祟地在品刀台附近给人撞见了,到时候岂非百口莫辩?
他红着脸,讷讷地道:“要不然,你你”白天星笑道:“那是明天两碗白酒的酒资。现在且听听台上那位鬼刀在说什么吧!”
欢喜喝茅台酒和吃老鼠肉的鬼刀花杰,不知道是患了感冒,还是昨夜没有睡好,一张原本红通通的面孔,如今看上去竟然青得像块铁皮。
一切仪式,均与前二天没有两样。
他在一品刀提出例行询问之后,稍稍思索了片刻,才沉声从容回答道:“关于一个使刀的人,应该特别注意哪几件事,花某人原准备好了一篇说词,但由于快刀马快与狠刀苗侠之变故,花某人如今临时决定将原先要说的话改成一句,花某人宣布放弃这次七星刀之争取!”
四位刀证以及廖三爷和另外十五名刀客,人人相顾愕然。
台下广场上,也随着响起一片窃窃私议之声。这太出人意料之外了。
鬼刀花杰话一说完,抱拳一揖,人即返回耳台。
张弟紧紧皱起眉头,心中相当不是滋味。
十八刀客一直是他心目中向往的人物,如今这位鬼刀竟因快刀马立和狠刀苗天雷遭人谋算而萌怯意,实非他始料所及。
白天星轻轻叹了口气。
张弟皱着眉头,说道:“这位鬼刀也未免太不争气了,这时候宣布弃权,多不像话。”
白天星叹息着道:“的确不像话。”
张弟像遇上知音似的,忙补了一句道:“你说是吗?”
白天星缓缓接着道:“要如果换了我,这句话,我一定不会等到这时候才说出来。”
张弟一怔道:“你说什么?”
白天星道:“我说他这话不像是个聪明人说的,跟马立和苗天雷比起来,他差得太远太远了,连口棺材都抢不到。”
张弟不禁又是一怔道:“你的意思是说,如此一来,这位鬼刀就不会步上马立和苗天雷的后尘?”
白天星喝了口酒道:“我不会算命,也不会看相,这种臆测之词,你最好只信三分。”
张弟道:“刀客被谋算,如果起因于七星刀,那位销魂娘子杨燕岂非也有极大嫌疑?”
白天星又喝了口酒道:“无论起因如何,这女人在这次事件中我敢说都是一个要角。”
张弟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何不从这女人身上着手?”
白天星笑笑道:“昨晚不就已经开始了吗?”
什么事情都有一个开始。
不论是好的事情,或是坏的事情,一旦发生之后,都必然会牵涉到很多人形形色色的人。
这些人里面一定有一些是聪明人,有一些是傻瓜蛋。
有些人被人利用,有些人利用别人。
有些人看上去像是在利用别人,实际上是被人利用;有些人看上去像是在被人利用,实际上却是在利用别人。
白天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七星镇上的人谁也不敢遽下结论。
因为他有时看上去很聪明,有时看上去却又有点傻里傻气。
所以,如果一定要下结论,也许只能这样说,他似乎是个像聪明人样的傻瓜蛋,或者是个像傻瓜蛋样的聪明人。
或是两者都有一点点。
又聪明又傻。
又傻又聪明。
但不管白天星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一件事总错不了,这浪子在七星镇上很得人缘。
镇上每个人都对他有好感。
他有时在镇上打工,有时去异乡流浪;有时成天喝酒,有时整日睡觉;有一段时期甚至什么也不干,天天泡在钱麻子的热窝里,赌也来,嫖也来,直到将几个辛辛苦苦积起来的钱花光为止。
但尽管如此,镇上的人,还是对他很好,虽然喊他浪子,却不以为这个浪子是匕星镇的耻辱,更不担心这个浪子会为镇上的年轻人带来坏榜样。
因为这个浪子生活虽然放荡,平日做事待人却极守分寸。
他赌,但绝不借债来赌;他嫖,但绝不对镇上的妇女轻薄。
尤其值得称道的是,这个浪子尽管看起来像条懒虫,但你只要有事交给他办,他可是一点也不马虎,办起来只有比别人更快更好。
张弟对这个浪子也颇具好感。
不过,他对这个浪子的看法,与一般人的看法并不一样。因为他对这个浪子的事情知道得较别人多,了解得也较别人更深刻。
张弟欢喜白天星,并不是因为白天星自称是真正的一品刀,崇拜他的名气,羡慕他的武功。
他对白天星有好感,完全是因为这个浪子待人风趣而真诚!即令白天星不是真正的一品刀,而只是一名普通的工头,他也绝不会轻易放弃他对这个浪子的友谊。
如今,张弟对这个自称一品刀的浪子,除了具有好感之外,无形中又添了几分钦佩之意。
因为白天星的保证已初步兑现;甚至连臆测之词,也似乎成了事实。
第二天的品刀台前,果然没有再继续发现尸体。
第三名刀客死的地方,是七星庄外的桑林附近。
同时这位接在快刀马立和狠刀苗大雷之后死去的刀客,果然也不是排名紧接在快刀和狠刀之后的鬼刀花杰。
第三个死去的刀客是血刀阴太平。
这位血刀阴太平说起来实在死得冤枉。
因为岳人豪昨夜并没有吹箫。
其他十五名刀客,除了一个夺魂刀薛一飞,人人都呆在自己的厢房里,独独这位血刀阴太平,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竟一个人溜去庄外。
不过,据镇上人事后猜测,这位血刀昨夜心情不佳,也是意料中事。
第二天出场的刀客,就轮到他了;在他前面的三位刀客,一连死掉两位,第三位鬼刀花杰见势不妙,马上宣布退出,底下轮到他,该怎么办呢?
跟鬼刀花杰学样宣布退出吧?不仅英名受损,想想也未免可惜;但要如一本初衷,竟争到底,又担心会不会也步上快刀和狠刀的后尘?
所以,昨夜岳人豪虽然没有吹箫,但在这位血刀来说,实际上并无区别。
不管岳人豪吹不吹箫,他也无法待在厢房里。
至于降龙伏虎刀岳人豪昨夜何以会突发慈悲,居然没有吹箫?这个秘密到目前为止,恐怕只有三个人知道。
一个当然是岳人豪自己。
另外两个人,一个是白天星,一个是张弟。
因为那支箫如今就在白天星手里。
箫有很多很多种。
箫愈好,愈难吹。
越是难吹的箫,吹起来也越是分外清幽动人。
最好的箫,是断肠箫。
如今拿在白天星手上的箫,便是箫中圣品:“断肠箫”
张弟呆呆地望着那支箭,隔了很久很久,才长叹了口气道:“真想不到你会的本事还真多!”
白天星从那支断肠箫上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张弟道:“我说你会的本事多!”
白天星道:“你说的本事,是指我吹箫的本事,还是偷箫的本事?”
张弟道:“两种本事都不错。”
他接着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现在只有一件事还弄不明白。”
白天星点点头道:“问吧!你我之间,就像稗官野史的作者为他们书中人物所安排的一样,你不懂的,总是问我,而我注定似乎总该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张弟又朝那支箫望了一眼道:“我不明白你既然有偷箫的本事,为什么你不干干脆脆去偷那把七星刀?”
白天星道:“偷来干什么?”
张弟道:“送给销魂娘子杨燕呀!你不是说,你已答应那女人,早晚要替她将那把七星刀弄到手吗?”
白天星道:“我是说过。”
张弟道:“那么,你为什么不趁现在就动手?”
白天星道:“因为我不想动手。”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道:“当然有我的原因。”
张弟道:“什么原因?”
白天星也长长的叹了口气,又低头摸摸那支断肠箫,才缓缓抬头懒洋洋地道:“那女人如果真对七星刀感兴趣,我为了一亲美人芳泽,说不定发个傻劲,当真会替她去偷来,亦未可知。只可惜那女人感兴趣的实际上并不是那把七星刀!”
张弟愕然道:“那么她要的是什么东西?”
白天星道:“我的命!”
张弟一呆道:“你们有仇?”
白天星道:“没有。”
张弟道:“既然彼此过去无仇无怨,她为什么一定要跟你过不去?”
白天星笑道:“这就很难说了。”
张弟道:“何以难说?”
白天星道:“因为这种事很难有一个适切的解释。她本意也许无心伤害我,然而,就我的预感来说,她目前似乎已无选择!”
张弟道:“受人唆使?”
白天星道:“在真相未明之前,这无疑是唯一较为合理的猜测。”
张弟想了想,忽然皱起眉头道:“像销魂娘子杨燕这种女人,应该是她利用别人才对,何以她如今反被别人利用?”
白天星笑道:“了解这一类的女人,并不是我的专长,不过这个问题我仍然可以回答你。不论男人或女人,只要你能利用别人,别人就能利用你。一个人只要有了欲望,就难免没有弱点暴露;暴露了本身弱点,你就绝无法处处都占上风!”
张弟点点头,没有开口。
白天星叙述一件事时,道理并不高深,他说出来的话,人人都能听得懂。但是,在他说出这些道理之前要你去想,你硬是想不透!这是否就是每个人都希望具有的智慧呢?
白天星忽然拿着那支箫,缓缓站了起来道:“走!”
张弟道:“去哪里?”
白天星笑笑道:“吹箫去!”
吹箫宜在黄昏后,最好是清风明月之夜。
吹箫的地方,亦以雅斋静室或高楼深院为宜。
很少有人选在早上吹箫,更没有人会在豆浆店门口吹箫,早上坐在豆浆店门口吹箫,这种事恐怕只有像白天星这种浪子才做得出来。
说早已经不早了,这时正是豆浆店生意最好的时候。
七星镇上的人本来习惯于早睡早起,如今受了品刀大会的影响,想早点睡已不可能,睡得既迟,当然无法早起。
所以何寡妇这几天的豆浆,也往往要到日上三竿才卖得完。
何寡妇正在忙着招呼客人。
看到他们进来;只朝他们打了个手势便又走开。她的意思是说,大家都是熟人,用不着客气,如果要喝豆浆,尽管自己去舀了喝。
但是,他并没有照她意思去舀豆浆喝,却搬了一张凳子,坐去店门口,取出那支断肠箫,慢慢吹奏起来。
张弟过去很少听人吹箫。
所以,他不敢批评白天星的箫究竟吹得是好是坏。不过,他可以坚信不疑,白天星一定比这支箫的原主人降龙伏虎刀岳人豪吹得高明得多。
他听不懂白天星吹的是什么调儿。
他只感觉到箫音十分凄凉,而且相当好听,如果换了深更半夜,他相信这阵箫音必然更为清婉动人。
倘若降龙伏虎刀岳人豪也能吹成这样,他敢打赌其他那些刀客听了,一定不会纷纷避之而惟恐不及!
但是,这世上有很多事,有时候也难说得很。
这里喝豆浆的并不全是本镇人。
只要是七星镇上的人,白天星别说是早上吹箫,就是他此刻拿条蛇在手上玩弄,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但那些由别处赶来看热闹的客人就不同了。
他们望望白天星再望望何寡妇,神色之间仿佛在问,这小子是不是有点毛病?
何寡妇只是微微而笑。
女人的微笑,在不同的时候,在不同的地方,可作很多不同的解释。
甚至于在不同的男人眼里,解释也往往不尽相同。
何寡妇此刻的微笑,可以视为一种默许“你猜得不错!”也可以视为一种否定
“我怎么知道!”
何寡妇是个聪明的女人。
聪明的女人都知道用微笑来回答不易答复的问题;一个淡淡而含蓄的微笑往往胜过千言万语。
那些过路客人也都跟着露出会心的微笑,他们仿佛每个都领会到了何寡妇微笑的意义。
还有一点,便是那些客人尽管觉得诧异,但对白天星的箫声,显然并不感到讨厌。只有一个客人是例外。
那是一个约莫三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黑色劲装、眼神闪烁一,定的方脸浓眉大汉。
他似乎对白天星的箫声没有什么好感,这时他两眼在那支断肠箫上溜了几转,忽然一声不响放下几枚青钱,匆匆出店而去。
张弟注意到了这个人。
他本想提醒白天星一下,但看看白天星吹得正起劲,只好忍住,没有开口。
白天星的箫声,马上就引起了好多人的好奇心。
对面开豆腐店的黑皮牛二,左邻的井老板,右邻的蔡大爷都纷纷探出头来朝这边张望。
白天星分别-一点头招呼。现在张弟才看出白天星在吹箫方面是个高手。因为白天星尽管见人就点头招呼,但箫仍然照吹不误,一点不受影响。如非精于此道,岂能如此运用随心?
西边街头,这时忽然走出一名少女。
莫青青。
这个被镇上人喻为乌鸦窝里出凤凰的大丫头,手上提着一只竹篮,篮里满盛着热腾腾的烧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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