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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一放,大声么喝道:“四五六!”
三颗骰子在海碗里滚定,众人忍不住一起哈哈大笑。
原来是个“么二三”!疤脸汉子叹了口气道:“奶奶的,手气真坏!”
他口里说着,人已站了起来,等这句话说完,人也离开了赌台。
一个红脸壮汉叫道:“你去哪里?赔呀!伙计。”
疤脸汉子转过身来,露出满面诧异之色道:“赔赔什么?”
红脸汉子道:“赔钱呀!”
疤脸汉子道:“赔谁的钱?”
红脸汉子道:“赔我们大家下的注子呀!”
疤脸汉子道:“我为什么要赔你们大家下的注子?”
红脸汉子道:“你掷了一把么二三,怎么不赔?”
疤脸汉子道:“我掷么二三,是我的事,跟你们又有什么关系?”
红脸壮汉道:“如果你掷的是四五六,你吃不吃?”
疤脸汉子道:“当然不吃。”
红脸壮汉一张面孔红得几乎要滴血,但仍尽量忍住了火气道:“你伙计是身上没有带银子?还是硬想耍赖?”
疤脸汉子道:“谁说我没带银子?谁说我要耍赖?”
只见他伸手从怀里一掏,便掏出了一大把硬货。
黄澄澄的,不是银子,是金子!
一条条的金子,足足有五六条之多,每一条都有十来两。
红脸壮汉看到这许多金条,火气不觉又小了些,当下翻着眼皮道:“你伙计既然有的是钱,又不打算耍赖,干嘛不赔大家的注子?”
疤脸汉子缓缓收起那些金条,慢吞吞地道:“我想这也许是一场误会。”
红脸壮汉的脸色不由得又好看了许多,他当然希望这只是一场误会。
他不仅希望这只是场误会,而且更希望两下言归于好继续由对方当庄当下去。
一个身上带了这么多金子的人,不跟他赌,跟谁赌?
疤脸汉子轻轻咳了一声,从容接下去说道:“我猜想你们刚才一定没有听清楚我的话。”
红脸壮汉忍不住问道:“你说什么话我们没有听清楚?”
疤脸汉子道:“我说:‘来来来,让我也抓几把过过瘾!’你们想想看,刚才,我是不是这样说的?”
红脸壮汉道:“不错。”
疤脸汉子扬起一边眉毛道:“这不就得了?我说要抓几把过过瘾我过我的瘾与你们何关?我有没有要你们下注,有没有说过要跟你们赌?我既然没有招呼你们下注,又没说要跟你们赌输赢,凭什么要我赔你们下的注子?”
理由果然充足得很充足得能把人活活气死!
有好一阵子,谁也没说话。没人说话是因为大家在喘气。
“揍,揍死他!”
这是第一个喘过气来的人,说出的第一句话。
说这话的人不是红脸壮汉。
在这种场合喊打的人,很少会领先动手,领先动手的人也很少喊再打;事实上那人第一个揍字刚出口,红脸壮汉的拳头,已经奔向疤脸汉子的面门。
“揍!”
“揍!”
“揍他个奶奶的”
众人一齐呐喊,为红脸壮汉助威。
红脸壮汉身躯魁伟,比疤脸汉子足足高出一头有余,不仅拳头粗大,身手亦颇矫捷,只看他打的这一拳,便知是个打架的能手。
只听得“嘭”的一声,一条身形应声飞起,飞出足足两丈多远,才叭嗒一声凌空掉落!
“好!”“好!”“打得好!”“再打!”
“再打!”
“好好的打!”
然后,就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刚刚燃起的火头一样,突然寂止。
从空中摔落的竟是红脸壮汉。
红脸壮汉摔下去,就没有再爬起来,被打断的也不知道是肋骨还是臂或腿,这时已躺在地上,身躯抽搐,呻吟不已,显然伤得相当不轻。
疤脸汉子四下转了个身,冷笑道:“老子赌运不济,打架可有两手,还有没有不服气的,再过来陪陪老子玩玩?”
那些刚才喊打的赌徒,一个个都好像突然变成哑巴。
隔了很久,才听见有人低声说道:“走,找钱麻子去,他抽了咱们的头钱,这档子事他可不能不管。”
立刻有人附和道:“对,对,去找钱麻子算账!”
其实,钱麻子根本用不着找,早在大家吵吵嚷嚷之际,他就从账柜那边跑过来了。
他一直陷在人堆里,不住地打量,静静地等待。
打量这个疤脸汉子的来路,等待事情也许会自然结束。
因为天底下有很多事情,往往就是那样奇怪,你愈是热心排解,愈是缠夹不清,但如果你不加理会,说不定闹上一阵,也就过去了。
拿眼下这桩纠纷来说,如果他以主人的身份挺身而出,除了由他代那疤脸汉子赔出全部的赌注之外,可说没有更好的办法,能令双方感觉满意。
可是,那些赌注他能代赔吗?
赔得起或赔不起,是另外一回事。如果此例一开,试问他钱麻子今后还要不要再在七星镇上混下去?
所以,他只有等。
当有人喊打时,他本可以阻止,但他没有,因为这正是他认为解决问题的方法之一。
人打过了,大家的火气会平息,这件事本来就怪疤脸汉子不对,被揍一顿,也是活该,他事后顶多陪几句好话。就算打死了人,他的损失,也不过是一口薄棺材。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被打的反而成了红脸壮汉。
红脸壮汉被打伤,问题就严重了。
因为这红脸壮汉叫姚大勇,是廖府君师爷的妻舅,得罪了君师爷,就等于得罪了廖三爷。
就算他钱麻子以后不想再吃这碗饭,这副担子他也担当不起。
钱麻子心中起毛,不禁有点后悔,这时不待别人找他,赶紧从人堆中走了出来,向那疙脸汉子沉脸道:“我说,你这位大爷”
他板着面孔,口中却在喊大爷,一个烧饼两面光,这正是他处事老到而圆滑的地方。
他不想替什么人出气,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他只希望早点打发瘟神上路,让事情有个交代也就行了。
哪知道疤脸汉子一点也不领他的情,没等他一句话说完,兜胸就是一拳,恶狠狠地喝道:“滚开些!”
钱麻子被打得连退两步,一张麻脸就像突然变成一块生锈斑的铅皮。
疤脸汉子总算手下留情,这一拳打得并不重,钱麻子虽给打退了两步,挨的却只是皮肉之痛,比起红脸壮汉姚大勇来,他算是幸运多了。
钱麻子双手按在胸口上,呆了一会儿,才转向众人,苦着脸道:“诸位乡亲,你们瞧,你们大家瞧瞧”
事实上这几句话根本可以不说。
因为大厅中每一个人的眼睛和耳朵,自始至终就没有忽略这场风波的每一个细节。
人屠刁横,铁算盘钱如命,灵飞剑客长孙弘,白天星和张弟,个个都在瞧着,除了张弟,每个人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
人屠刁横吃肉喝酒的动作几乎从未停顿过,但他吃的喝的,还是那盘肉和那壶酒。一壶酒,一盘肉,吃喝了将近个把时辰,居然仍能保持盘中有肉,壶中有酒,这份慢功,真是可佩可敬。
铁算盘和灵飞剑客在风波发生之前,一直在论道着今天镇上的几件奇事,两人的声音都很大,似乎有意在作义务传播。待赌台上出了事,两人的交谈便告停止。
疤脸汉子收拾红脸壮汉姚大勇的那一招,拧腰、飞腿,身手相当利落,具有这等身手的人物,在江湖上自非大名之辈。
然而,说也奇怪,铁算盘钱如命和灵飞剑客长孙弘两人,竟好像一点儿也不认识这个疤脸汉子是谁。
“白天星会不会认识这个家伙呢?”
张弟的答案是肯定的,因为直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发现一件连白天星也不知道的事。
白天星什么事都知道。
就连不该他知道的事,他也知道,而且知道得非常详细。
早上他找到白天星时,白天星正坐在何寡妇店里喝豆浆。
何寡妇的豆浆店就在黑皮牛二的豆腐店斜对面,这两间店虽然隔不远,但营业并不冲突。
何寡妇只卖豆浆,不卖豆腐,黑皮牛二则只卖豆腐,不卖豆浆。
发生在黑皮牛二店前的事,坐在何寡妇店里,当然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最奇怪的是后来白天星居然知道莫瞎子烧饼店也到了一位刀客,而且这位刀客就是夺魂刀薛一飞。
白天星究竟是怎么知道的,他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问白天星,白天星只是傻傻地笑。
傻当然是装出来的。
他一气就没有再问,不过他私底下已经发了狠,迟早他一定要想个办法来揭开这个家伙的秘密!
而现在,他已顾不得怄气,他真希望白天星快点坐到这边来。
他要问问白天星,这个疤脸恶汉是什么路数?
更重要的是,白天星也是那边台上赌客之一,他为什么不藉这个机会,给这厮好好教训一顿?
但令人失望的是,白天星根本就没有出手的意思,同时也根本没有坐过来的意思张弟对白天星感到失望,对那位灵飞剑客也大为失望。
身为武林四大名公子之一,竟听任这样一名恶汉张牙舞爪还算什么名门公子?
他不禁又想到今天来的那些刀客。
豪放如快刀马立固不必说,就是换了那个粗鲁冒失的狠刀苗天雷在这时他相信也绝不会听任这厮如此猖狂。
只可惜那些刀客根本就不会来到这种地方。钱麻子也失望得很。
他当然知道如今喝酒的酒客之中,好几位是当今江湖上的赫赫名人,但是理睬他的,却一个也没有。
钱麻子见呼援无门,只好装作像是气昏了的样子,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当然不是一个可以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不过在事急无法可想之际,这一手仍然不失为方法之一。
对一个刚挨过一拳,现在又气得要昏过去的人,你难道还忍心加以责难?
钱麻子这一拳错了。
如果他这时继续跟疤脸汉子争论下去,如果疤脸汉子依然蛮不讲理,这时至少有一,个人会帮他的忙。
张弟!
张弟已经握拳站起,但一见钱麻子那副窝囊相,忍不住眉头一皱,又慢慢地坐下来。
疤脸汉子冷笑着满厅缓缓扫了一眼,眼看已再无人出头,这才轻哼一声,从容举步出厅而去。
巷子后面有条弯弯曲曲的小河。
河边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坐在两棵大榆树的阴影叟,几乎已成了夜色的一部分。
疤脸汉子慢慢走过来。在这人身边坐下。
河水徐徐流动。
风中已有凉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黑暗中那人道:“没有人看到你来这里?”
“没有。
“今晚到的都是哪些人?”
“钱如命,长孙弘,以及黑鹰帮的几名兄弟。”
“没有人认出你是谁?”
“是的。
那人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脸上这个疤做得实在巧妙,连我都几乎被你瞒过了,要不是易容术对我无用,我真想跟你学两手。”
易容术对每一个江湖人物都有用处,为什么独对这人无用呢?
疤脸汉子没有表示意见。
他不是个喜欢多话的人,尤其是在现在这个人的面前,多说无谓的废话,更属不智之举。
所以他只是静静地等着,该他回答的时候,他才回答。
黑暗中那人忽又问道:“你刚才在里面闹得厉害不厉害?”
疤汉子道:“踢断了姚大勇一条胳膊,赏了钱麻子一拳,赔了差不多十多两银子的赌注。”
那人又道:“始终没有人出面打抱不平?”
疤脸汉子道:“没有。”
那人道:“长孙弘和钱如命等人也没有任何表示?”
疤脸汉子道:“是的。”
那人道:“都是一些聪明人。”
他忽又叹了口气,喃喃道:“但这些家伙还不算太聪明,真正聪明的人,根本就不该在这时眼巴巴赶到七星镇来。”
他自己呢?
他自己不是也来了七星镇吗?他自己又算不算是个聪明人呢?
疤脸汉子没有开口。
那人缓缓接着道:“那么你有没有发现有人脸上露出忿忿不平之色?”
疤脸汉子道:“只有一个。”
那人道:“谁?”
疤脸汉子道:“就是跟白浪子做小工的家伙。”
那人道:“张弟?”
疤脸汉子说道:“我不晓得他叫什么名字。”
那人淡淡一笑,忽又轻叹道:“听说小子今年才十九岁,这正是一个人整天梦想成为大英雄的年龄,他当然不会像钱如命那些老狐狸那样油条。”
疤脸汉子道:“你觉得这个小家伙没有嫌疑?”
那人道:“你的看法如何?”
疤脸汉子道:“我听人说,这小子在初来七星镇时,他的身上好像也佩着一把刀。”
那人道:“这也没有什么稀奇,自从十八刀客闯出名声之后,如今哪个少年不想弄把刀佩在身上显显威风?”
疤脸汉子迟疑了一下,又道:“十九岁说起来也不算小了。”
那人道:“的确不算小。”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缓缓接着道:“我打瞎武陵镖局一个镖师的一只眼睛时,才不过十八岁刚刚出头。”
疤脸汉子如逢知音一般,紧跟着道:“可不是么,而且我还听说,那位神秘的一品刀,根本就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
那人道:“你听谁说的?”
疤脸汉子道:“乌八。”
那人道:“快口乌八?”
疤脸汉子道:“是的。”
那人道:“快口乌八见过那位一品刀的庐山真面目?”
疤脸汉子道:“没有。”
那人道:“那么他怎知道一品刀是个年轻的小伙子?”
疤脸汉子道:“他说:八个多月前,当三花道人死在一品刀下时,他曾在尸身的附近捡到一个香囊,这香囊无疑为一品刀所遗落,如果这位一品刀不是一个年轻小伙子,身上当然不会带着这种玩艺儿。”
那人点点头,没有开口。疤脸汉子道:“所以”
那人忽然打断他的话头道:“十九岁固然不算小,十五岁你觉得怎么样?”
疤脸汉子道:“十五岁当然太小了一点。”
那人道:“那么你知道一品刀第一次杀人是发生在什么时候?”
疤脸汉子愣住了!
一品刀第一次杀人,是在四年前,杀人的地点是扬州瘦西湖,被杀的人便是淮扬帮的总瓢把子双掌翻天寇井。
这是武林中近年来的第一件大事,疤脸汉子又怎会忘记?
但若是像他所说的,一品刀今年才十九岁,那么四年前一品刀杀死谁扬帮老大的岂不是只是个十五岁的大孩子?
黑暗中那人隔了很久,才慢慢说道:“一个人最可悲的事,便是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毛病在哪里。”
疤脸汉子一怔,赶紧赔笑道:“是的,小弟的毛病的确很多。”
那人悠然道:“你知道你的毛病在哪里?”
疤脸汉子道:“小弟太笨”
那人道:“笨不是毛病。”
疤脸汉子不敢再开口,因为笨的确不是毛病,而且他并不真笨。
那人道:“你最大的毛病,是太喜欢享受,吃不得一点苦,受不了一点委屈。”
这其实也不算毛病。
谁不喜欢享受?
谁愿吃苦?
谁又愿意受委屈?
但疤脸汉子仍然没有提出抗辩,他不仅不以对方的苛评为忤,反于心头产生出一股亲切之感。
因为这证明对方还拿他当朋友。
只有一对知心的朋友,才会直指对方的缺点,见面打哈哈,不是互相标榜,便是彼此揄扬,那种朋友多一个不如少一个,交上那种朋友,只会令人恶心。
那人缓缓接着道:“一个人喜欢享受,吃不得苦,受不了委屈,最大的害处,便是平时无法抵制诱惑,到了危急时,不能患难与共。”
疤脸汉子道:“我
声调已显得有些不自然,那人接下去道:“像这些,虽然是你的大毛病,其实,也是一般人的毛病,所以这些还不是你最严重的毛病。”
疤脸汉子浑身突然泛起一阵麻木之感,两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看来真的像是有毛病在发作了。
那人道:“你最严重的毛病,便是喜欢滥交朋友!”
喜欢滥交朋友,的确是一种严重的毛病,严重得可怕,几乎无药可治。
那人道:“尤其是像快口乌八这一类的朋友!”
疤脸汉子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当下忙道:“我以后可以不再跟他来往。”
那人叹了口气道:“那又有什么用?就算你不去找他,他还可以找你,他又没有得罪你,你凭什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疤脸汉子忽然咬了牙,道:“那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明天”
那人道:“你想杀了他?”
疤脸汉子道:“不错!”
那人冷声道:“这种事情,你也做得出来?”
疤脸汉子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只要是对我鬼影子有利的事,我鬼影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人又叹了口气道:“你这样一说,我就安心多了。”
疤脸汉子骇然失声道:“吴爷你你”他像出水虾子般,突然跳起,又突然跌落,落下时活虾已变成死虾。
黑暗中那人仍然坐在原处,似乎连动也没动,直至疤脸汉子从空中摔落,他才缓缓站起身来,缓缓走出阴影。
月亮已经升起。月光照在这人身上,这人原来只有一条腿。
七绝拐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