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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舞鞋
米兰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季。
炎热得让人倦怠乏力的夏季,在这样的季节里,好像什么样的故事都懒得发生。
可是它到底还是发生了。以一种让人心痛的方式,遥远而又清晰地来临了。
已经是傍晚了吧,我想。
窗外的知了还在自我感觉良好地唱着,重复着令我莫名烦躁的歌谣,空气中也散发着一股郁闷的气息。而面对着这间到处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光碟和脏衣服的工作室同时也是我的卧室,多日来的徒劳无力使得我更加心烦意乱——
我没办法再研究下去了。
走到镜子前,我看着里面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
长而乱的头发,不修边幅的衣着,深陷的眼眶再加上锐利却颓废的眼神——更像个摇宾歌手而不是一名科学工作者。
盯着自己这副模样,我自嘲地笑了。
的确,在别人眼里,我这样的“尊容”这样的生活习惯与工作方式,怎么也联系不到一个严谨的科学家头上去。而我少年时的梦想,也曾是想做一个身背行囊、浪迹天涯的自由摄影师,在落日的峡谷和一望无际的大漠中流浪。可有时候,命运就是这么个奇怪的东西“
我甩甩头,抖掉脑中这些思绪,开始面对现实的问题。房间的确是该收拾收拾了,不然可真没法再工作。这样想着,我扒开身边的一堆杂物,露出了棕色沙发的本来面目,我跌了进去,懒洋洋地靠着,望着空白的天花板。想要点一支烟,又放弃了。忽然想起:上个星期向电脑shop中心订购的机器人秘书,怎么到现在还没有送过来?
门铃在这时响了。
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叮铃、叮铃”的声音,竟从此改变了我的生活。
我的木屋隐蔽在树林深处,一向少有人来。只有几位哥儿们常会厚着脸皮赖在这儿,以求个一醉方休。不过哪位老兄敢在这时候来烦我,我发誓一定把他给踢出门去。
所以我只按了一下凑巧在身边的遥控器,没有回头。接着听到门在背后打开了,然后是清晰的脚步声走到我身后,又停下来。
“谁呀?”
没有回答。
我无奈地站起来,转过身。
目光首先接触到的,是一张美丽清秀的脸蛋!我愕然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这才看清面前站着一位姑娘。是的,一位姑娘。
白玉似的肤色,长长的波浪般的黑发,浓密的睫毛与细长的眉,玫瑰花瓣似的娇艳的唇,黑如点漆的双眸灵气逼人。最奇怪的是:她的额头正中央长着一颗几乎透明的红痣,色泽鲜润而动人。
她穿一身飘逸的白色长裙,不说话,只是微笑着。
在黄昏的夕阳中,这少女美得不像是真实的,而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随时都会消失的幻影。
我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微笑着的她开始亲切地向我问好,又伸出她的右手与我相握。我有点窘迫,低下头去,看见她娇嫩的手背肌肤上赫然印着一行清楚刺眼的字:电脑shop中心23号m型产品——红儿“红儿”是她的名字,是这个比人还像人、也更美的机器人的名字。我喜欢这个名字,也希望它是独一无二的。
从那一天起,红儿就成了我的“秘书”
她是聪明而能干的。自从她来了以后,我的木屋变得整洁多了,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雅观”再也不见四处乱放的杂物。我猜想,在她的体内也许有较为完整的符合美学规范的程序,所以她才可以轻而易举又别出心裁地将这一切布置得极有艺术情趣。我也渐渐习惯了这一切,清爽的环境的确令人舒畅。红儿又是“善解人意”的,在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我的生活起居变得正常起来,研究工作也有了一定的进展。
我坚信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
红儿像一阵清新的风,从远山来到这个炎热的夏季,也改变了我的生活。
每天傍晚,我坐在沙发上,音乐从房间的四角飘出来,悠扬动听,我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追随着红儿的身影,她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娇媚生动。这时候我总忍不住在心中暗暗惊叹。她看上去是那么的完美,却并没有一点异于常人的地方,如果有,也只能说她比任何人都显得更无缺陷。可惜我自己的研究占去了绝大多数的时间,否则一定会更注意她,她那极具生命力的肌肤下怎么可能只是线路与芯片的组合呢?她那双比雨后阳光更抚媚的大眼睛,也好像包含着很多很多难以名状的东西。我更奇怪地猜度她额头上的那颗红痣,究竟有什么实际意义?依稀记得上个世纪的印度女人,好像也爱在额前点一点红色。那么她的设计者为什么会替一个机器人的额头安排一颗红痣呢?
可这红痣是美丽的,不久我就习惯了,也淡忘了。
作为一个科学家,我必须严格要求自己的理性,但作为一个脆弱的人,我又是孤独的,甚至感情远比一般人来得丰富。也许这一点正是我的失败之处,要不然以我的天赋,早在几年前就该成功了。从前我那白发苍苍的导师就曾满怀遗憾,摇着头这样对我说过。
每当研究进行到关键的时刻,我总会无法抑制地想起:世间的每一件事物都有善与恶的两面性,虽然我们科学家总希望自己的发明能给人类带来幸福安宁,但往往事与愿违,反而将灾难降临到人类头上。这样的事在历史上已不是一两次了。
想得多了以后,一闭上眼,黑暗中就会出现种种幻象:炸弹,废墟,病痛,尸体,哭泣的孩子,苍白的脸,人们绝望的眼神,还有我那在战争中丧生的父母。
一想到这儿,我就浑身颤抖着,脑中什么也装不下了。仿佛自己的每一步都在按动着一颗原子弹的发射钮!
在痛苦中我走到门前的台阶上,换了一口气,坐下来仰望星空。星空是如此美丽,安详宁静,没有任何纷乱。那点点繁星往往会给我许多灵感,幼时读过的古诗词就会像泉水一样从我心中涌出来。
我点燃了一支烟,烟雾袅袅地升起,这时的星空看上去遥远而又清晰。我喜欢这种遥远而清晰的感觉,它让我觉得,梦和现实,终究会成为一样的吧。
红儿端着一杯咖啡来到我的身边,像十分关切地看着我。我凝视着她,多么奇妙,明明是机器人,却好像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感受。忽然就起了个念头,接着又苦笑了,笑自己的愚蠢,怎么能向一个机器人倾诉自己所有的孤独,所有的沧桑和苦涩,她会懂吗?
可我还是说了,说了我的童年,我的梦想,我曾拥有的和失去的,我说了很多很多,红儿啊红儿,我并不指望你能理解。
我只是——想诉说。
而每次她只是静静地听着,从不多说些什么。眼眸深处常常会流露出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好像隐藏着深深的忧郁。
我把这些当成我的感觉,我的想象。
后来有好几次,我亲耳听到她在我背后轻轻地叹息,幽幽的,柔柔的,极似人类的叹息。我不得不怀疑她的电脑是否出了问题,可她的工作是缜密而细致的,找不出任何差错,我一样只能解释为是我自己的错觉。可真的是错觉吗?这悲伤的叹息声在我心底徘徊不去,还有她眼中那好像是伤感的东西。
每当她站在我面前,温柔地叫我“主人”时,我常常会因为她如花的笑颜而忘记她——红儿——是一个机器人。
我在心底不止一次对自己说:红儿是完美的,她没有人类所具有的一切缺点。然而,不论她多么像人,多么完美,她仍然是没有生命的,她有的只是程序、电脑芯片、生物复合材料,她没有自己的思想。
可是,总有种什么东西,我说不清却很害怕的东西,在我的心中疯长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讨厌“机器人”这个名词来。
很快的,就到了秋天。
秋季照例都会有个盛大宴会,将邀请社会各界的知名人士参加,我作为被邀请之列将去赴会。这样的宴会是极其盛大的,但不允许带机器人前去,因为曾经在宴会上发生过一起爆炸事件,事后种种线索都表明是机器人所为,可始终没查出指使者。
机器人成了最佳的作案工具。那次事件让人们心有余悸,现在连端酒的侍者也全是经过严格挑选的真人。
出门的时候红儿欲言又止。“主人”我回头看着她娇媚的脸,她什么也没有再说,可我在眼中看到的——是渴望。
我不由得心中一动。
我知道可以带她去,我知道她不会露出任何破绽,我可以将一切掩饰得很好可是,她是
“不行,红儿,我不能那么做。”我无奈地说。
一阵沉默。
“是的,主人。”红儿黯然垂下了她长长的睫毛“我会留在家里,如果这是你的意愿。”
我明显地看出了她的失望。那一瞬间,她看上去是那么的脆弱与需要保护,就像个孩子。我差点被自己的错觉打败。使劲摇摇头,我是怎么了,我的理性到哪去了,对于一个科学家最重的理性?
我离开了家,也将红儿留在了身后。
那天晚上我独自去了宴会。
宴会很热闹,各种色彩的景象在我眼前不断交错着,人们看上去也都是那么快乐,而我呢,说不上是不是也很快乐。
不知为什么。临走时红儿那美丽而哀怨的眼神一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回家的路上,我终于控制不住,向另一个自己投降了。
我冲进一家灯火辉煌的商店。其实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样做的原因,可是一看见那双红色的舞鞋,我就明白了自己在找寻的是什么。
完美的造型,鲜润的水晶红,在明亮的灯光下,闪着不可抵挡的火焰似的光芒。
这双红舞鞋静静地躺在那儿,好像千年以来都在等待着情人之吻的睡美人。它的光芒令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红儿。正是出自这个原因,我毫不犹豫地买了它,尽管我明白这么做很愚蠢,也缺乏理性——没有一个正常人会给机器人买礼物的。
可管它呢!
当身后传来电脑机械的声音“欢迎再次光临”那一刻我竟迫不及待地想见到红儿,因为我知道——她一定会高兴。
也许我再也不能回到从前的孤独中去了。
我悄悄地打开门。
昏暗的灯光下,红儿一个人坐着,长长的头发垂下来,将她的脸全融在阴影里了,她看上去很是寂寞。
我感到歉疚。
正如我想的一样,当红儿看到我给她带回的礼物时,喜悦与感动使她的眼睛亮闪闪的,欢笑又再一次绽放在她脸上。
看着她在穿衣镜前试穿鞋子时的兴奋与专注,我不再怀疑她是一个编排了人性程序的机器人,她的设计者是伟大的。
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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