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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蒂娜-洛弗尔——现在是克莱门蒂娜-罗尔斯顿小姐——定于七月同兰宁-哈尔西结婚。婚约是到四月才宣布的;女眷们为之哗然,对订婚时间短促这种粗率做法表示抗议。当时纽约人一致同意:“应当给年轻人相互了解的机会”;虽然纽约社交界的多数夫妻都有过青梅竹马的经历,而且双方的老人都是多年的至交,然而,某些不可思议的礼俗仍要求把刚订婚看成刚相识。在南方各州,情况就大不相同了;轻率定婚,乃至私奔,在它们的历史上都是屡见不鲜的;然而那种轻率跟纽约呆滞的血液不够协调,在这个地方,生活的步伐跟荷兰人的小心谨慎是非常合拍的。

    然而,在蒂娜-罗尔斯顿这种反常情况下,打破惯例大家并不大惊小怪。首先,人人都知道,她跟你我一样,并不是蒂娜-罗尔斯顿;除非,真要有人相信有关可怜的吉姆无人怀疑的“过去”和有关他的遗孀宽宏大量的种种谣言。然而,大多数人的意见都与此相反。人们不愿指控一个死人犯有一种他自己已无法开释的罪行;罗尔斯顿家一致声称:尽管他们根本不赞成詹姆斯-罗尔斯顿太太的做法,但是他们相信:如果她收蒂娜为养女会被说成在她亡夫身上“抹黑”的话,她决不会这样做的;

    不,这姑娘也许是个洛弗尔——虽然这并不是一般人的看法——不过她肯定不是罗尔斯顿。她那褐色的眼睛和轻浮的举止显然把她排除在这个家族之外,因此就用不着正式开除了。其实,大多数人都相信——正如兰斯盖尔医生已经证实的那样——她的出身确实是查不清的,她又提出了一个无法猜透的谜。这种哑谜偶尔使循规蹈矩的社会感到迷惘和忿懑。人们还相信:迪莉娅-罗尔斯顿收她为养女仅仅是洛弗尔宗族团结的又一个证据,罗尔斯顿太太之所以当初收养这个孩子只不过是因为她的堂妹夏洛蒂对她十分喜爱罢了。要说罗尔斯顿太太的儿子和女儿对收蒂娜为养女的想法十分赞赏,那是言过其实的。然而,他们避而不谈此事,用庄严的沉默把母亲奇思异想的影响减少到最低限度。老纽约的一个家庭要遮掩某个成员的古怪做法,都是这么办的。凡是有“足够的钱周转”的地方,继承人如果因为从总遗产中转让了一笔小小的数目而斤斤计较,就会被人认为贪得无厌。

    尽管如此,迪莉娅-罗尔斯顿从收蒂娜为养女的那个时候起,就完全察觉到她的两个孩子的态度都变了。他们待她十分耐心,简直像父母对待一个孩子:她的一个幼稚的过失被宽恕了,然而,她必须因此提高警惕;社交界用同一种既宽容又审慎的方式对待她。

    她有一种无可怀疑的。息事宁人”的手段(这个说法出自西勒顿-杰克逊之口);自从那个大胆妄为的女人曼森-明戈特太太违背了丈夫的遗愿以来,纽约还没有看见过她的那种态度。然而,罗尔斯顿太太的手段却有所不同,而且也不好分析。曼森太太凭花言巧语、泼妇骂街、死乞白赖、上蹿下跳所取得的成果,别人却不肆声张,而且用似乎是不走老路的办法完成了。她说服吉姆

    罗尔斯顿收养这个弃儿的时候,事情办得真是易如反掌,人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办成的,怎么办成的;第二天,她们夫妻俩就像平常一样若无其事,谈笑风生。可是现在,这次收她为养女——哎,她只在重演故伎;正如西勒顿-杰克逊说的那样,从她的表现来看,仿佛收蒂娜为养女一直是一件不讲自明的事,仿佛她对人们的大惊小怪反而大惊小怪似的。和她的大惊小怪一比,他们的大惊小怪好像是愚不可及的,于是他们也就逐渐平息下来了。

    其实,迪莉娅表面上泰然自若,心底里却忐忑不安,疑虑重重。然而,她曾经学到过,一个人几乎什么都能干出来(也许甚至可以杀人),如果他不想解释的话;这一课从来也没有忘记过。她从来没有解释过收养弃儿的原因;现在也不想阐述收她为养女的道理。她只是我行我素,仿佛需要说明的事根本没有发生似的;长期继承下来的中庸之道帮她进行反省。

    事实上,这些反省跟舆论的关系远不及跟夏洛蒂-洛弗尔个人思想的关系密切。夏洛蒂,经过最初一会儿的可悲的抗争之后,已经表现出可怜的、简直令人痛心的感激之情。她的感激不是没有理由的,蒂娜的态度充分暴露了这一点。蒂娜从范德格雷夫舞会上回来的最初几天,面容挛缩,脸色阴沉,这使迪莉娅可怕地回想起好多年前,在迪莉娅自己寝室的镜子里突然映出夏洛蒂-洛弗尔鬼一样的面孔。母亲历史的第一章已经写到女儿的眼睛里了;蒂娜身上流的斯彭德的血也许会使情势急转直下。在这几天默默的观察中,迪莉娅怀着恐惧与怜悯的心情,发现夏洛蒂的恐惧是有道理的。她们两个几乎已经失去了这位姑娘,无论如何,那种险不可再冒了。

    总的来说,哈尔西家的表现令人钦佩。兰宁希望娶亲爱的迪莉娅-罗尔斯顿的被保护人——据说她不久就要姓她的养母的姓,还要继承养母的财产。一个哈尔西再次跟一个罗尔斯顿结亲,这真是哈尔西求之不得的事。这两家过去就经常通婚。哈尔西父母急忙向儿子祝福,从这种急忙行动看,他们也有他们的担忧,看到兰宁“成家”的欣慰用来补偿这桩婚姻的弊端还绰绰有余;不过事情一旦走下来,他们甚至心里也不承认有那种弊端了。老纽约知道好事多磨,因此对各种障碍总是不往心上放的。

    夏洛蒂-洛弗尔当然觉察、认清了这一切。她把这种景况——在她单独跟迪莉娅坐在一起时——作为赐给一个不配领受的罪人身上的一连串恩惠中的又一个而接受下来。她的一句话也许提供了她已接受的暗示:“现在她起码再也不会胡乱猜疑事情的真相了。”她的孩子永远就应当猜出她们之间的关系。这已经是这位可怜人的主导思想了

    然而,迪莉娅的主心骨就是要看见蒂娜。这位年纪更大的女人的一生,由于她淡漠地回忆着那遭到拒绝的幸福,才具有一定的形体和色彩,现在,她是悬在这种被接受了的幸福光辉中,显得眼花缭乱。有时候,当她注视着蒂娜不断变化的面孔时,她仿佛觉得自己的血在那张脸里奔腾,仿佛她能够觉察助长这些激流的每一种思想感情,蒂娜的爱情是狂风暴雨式的爱情,不断有狂喜和沮丧、傲慢和自卑的大起大落;迪莉娅看见她的面前以一种朴实无华的坦白,展示出了她被扼杀了的青春的全部幻景、渴望和想象。

    姑娘对把她收为养女到底怎么想,那可不是能容易发现的。十四岁时,她听到了关于自己出身的通行的说法,她漫不经心地接受了这种说法,就像一个快乐的孩子接受某种遥远而不可想象的事实一样,因为它并不改变他所熟悉的事物秩序。她以同样的态度接受了这次继养。她知道,让她姓罗尔斯顿的姓为的是方便她跟兰宁-哈尔西的婚事;迪莉娅有这么一种印象:一切不相干的询问都会淹没在一片感恩戴德的汪洋大海里。“我一直把你想成我的妈妈,现在,最亲爱的,你真的就是了。”蒂娜的脸贴着迪莉娅的脸,在喁喁低语,迪莉娅放声笑了:“啊,要是律师能让我这样做就好了!”然而,事情就此打住,让蒂娜的幸福的激流卷走了。这些日子,他们大家,迪莉娅,夏洛蒂,甚至殷勤的兰宁,都像几根稻草,在阳光照耀下的激流中回旋。

    金色的洪流把她们载向前去,越来越接近那大喜的日子了;迪莉娅在埋头做婚礼的准备工作,她感到奇怪的是,从前操办自己女儿的终身大事时,她吩咐人,检查事,相比之下,都不像现在这么劲头足。没有什么东西要加快小迪莉娅平静的婚礼的脉搏;然而,蒂娜的婚礼临近时,想象就像这一年一样萌动起来。婚礼订在洛弗尔家宅举行,也就是迪莉娅-洛弗尔本人举行过婚礼的桑德湾上的那幢老屋,她母亲去世后,她年年都到那里去消夏。虽然四面八方简陋的街道密如蛛网,但是这幢带有柱子稀少的游廊的老屋仍隔着未曾修剪的草坪和绿叶繁茂的灌木丛,正对着“地狱门”狭窄的通道;客厅里还保留着很不结实的长靠椅,雪里顿1式的托架和橱柜。据认为,把这些东西丢弃换上比较时式的家具是徒劳的,因为城市的发展无疑会使这座家宅最终卖掉。

    1雪里顿(thomassheraton,1751-1806),英国家具设计家。

    像罗尔斯顿太太一样,蒂娜要举行一次“家中婚礼”虽然主教派社交界开始不赞成这种仪式了,因为这一类仪式被看成洗礼会、卫理公会、一位论教会和其他无圣坛教派的遭人蔑视的“最后一着”然而,在蒂娜的这种情况下,迪莉娅和夏洛蒂两人都感到:在这幢房子里结婚的僻静弥补了它的世俗特点;哈尔西家也赞成她们的决定。因此,在快到六月底时,女士们都住到洛弗尔宅家来了。每天早晨,人们看见兰宁-哈尔西的独桅艇划过了海湾,在草坪下面的停泊处卷起帆来。

    在大家的记忆中,还不曾有过比这更明媚的六月。游廊下面的红玫瑰和木樨花,从来没有从高大的落地长富送进来那样的夏天气息;从拱顶桔房里搬出来的多节的桔树,从来未曾开过这么稠密的花,草坪上的尖顶干草堆发出阿拉伯香料的阵阵气味。

    婚礼前夕,迪莉娅-罗尔斯顿坐在游廊上望着月亮在桑德湾对面升起。她最近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感到十分疲倦。明天晚上,这幢房子就空荡荡的了:只有她和夏洛蒂坐在一起,伴着夜灯,直至死神降临。这真是庸人自扰——是啊,她提醒自己,这些烦扰可“不像她”呀。然而,过多的回忆在她心里蠢蠢欲动,喃喃细语:她的心不得安宁。当她关上阒然无声的客厅——已经变成了一座小教堂,设有挂着彩带的祭坛,高大的雪花石膏似的花瓶等待着白玫瑰和六月的白合花,长长的一条红地毯从门口铺到圣坛,两边是一排排的椅子——的门时,她觉得回到洛弗尔家宅来参加这次婚礼也许是个错误。她又看见自己;穿着边上绣着菊花的高腰“印度细白布裙”穿着平底缎子鞋,戴着布鲁塞尔面纱——她又在薄薄的穿衣镜里看见了自己当时的身影,她依在吉姆

    罗尔斯顿获胜的臂膀上离开这间房子时的身影;她还看见,在大厅里白玫瑰的钟形花簇下站定之前。她和自己的影像交换了一瞥惊恐的目光,她对前来贺喜的人们微笑着。啊,明天这个穿衣镜里将会映出多么不同的影像!

    夏洛蒂-洛弗尔轻快的脚步在门里边响起来,她出来和罗尔斯顿太太做伴。

    “我到厨房里对梅里萨-格里姆斯讲过,她至少要拿出两百盘冰淇淋。”

    “两百盘?对了——我想她有这么多的,因为费城的所有亲朋都要来。”迪莉娅沉思着。“盘子下面的小垫布怎么样?”她询问道。

    “有你的赛西莉娅-范德格雷夫姨妈在,我们一定会把事情办漂亮的。”

    “是啊,——谢谢你,夏洛蒂,可够麻烦你的了。”

    “啊哟——”夏洛蒂带着她那飘忽不定的嘲笑抗辩道;迪莉娅觉察到了这句感谢一位操办女儿婚事的母亲话里的嘲讽意味。

    “坐下吧,夏蒂,”她喃喃地说,觉得说错了话,脸红了。

    夏洛蒂疲倦地叹了口气,坐在最近的一把椅子上。

    “明天将是一个好天气,”她说,心事重重地观察着宁静的天空。

    “是的。蒂娜在哪儿?”

    “她累极了。我打发她上楼躺着去了。”

    这样做似乎再合适不过了。因此迪莉娅没有立即回答。停了一会她说:“我们会想念她的。”

    夏洛蒂的回答只是一种含糊不清的喃喃声。

    姐妹俩默默无语,夏洛蒂照样坐得笔直,两只瘦手捏住老式灯芯草垫坐椅的扶手,迪莉娅身子沉重地深陷进高背安乐椅里。两人把有关明天的准备工作的话已经说完了;关于客人的数目呀,潘趣酒的调制呀,牧师穿法衣的安排呀,把礼品安顿在那间最好的闲房子里呀,等等。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只有一个话题还不曾涉及,迪莉娅凝视着可怕地显露在融融的暮色中的夏洛蒂侧影,在等她说话。然而,夏洛蒂仍不吱声。

    “我一直在想,”迪莉娅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颤动“我应当过会儿——”

    她心想,她看见夏洛蒂的双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上的两个圆头。

    “你应当过会儿——?”

    “嗯,趁蒂娜还没有睡,也许可以上去说几分钟的话——”

    夏洛蒂仍不开口,显然无意费神去参与。

    “明天,”迪莉娅继续说“从一大早我们就会忙得不可开交,在那乱哄哄、闹嚷嚷的情况下,我看我怎么可能——”

    “可能?”夏洛蒂声音单调地回应着。

    迪莉娅感到她脸上的红晕在暮色中更浓了。“嗯,我想你会同意我的看法,是吧?应当给孩子说句话,谈谈新的义务和责任——呃——实际上,就是平常那个时候是怎么做的。”她支支吾吾地把话说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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