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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愿意这样,一个叛徒的耻辱,不过是众多叛徒的替身,不过是众多“英雄”自保的计谋。

    不对不对!她已经被抓去了,就应该在她那儿打住,不能再多损失一个人。

    噢,别说了,那只是因为你比她跑得快,或者只是她比你“成熟”得晚。真的,真的别说了。也许我们马上就要称称同志们的体重了,看看谁去能够少损失几斤。就像一场赌博,看看是谁抓到那一手坏牌。

    可是,可是不这样又怎么办?一个殃及一个,这样下去可还有个完吗?

    这样下去?你是说就怕没有一个人能打得住,是吗?所以大伙就都希望在她那儿打住?

    总归是得在一个人那儿打住,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噢,是的,这我倒忘了。而且这下,我们的良心就可以轻松些了。

    如果在她那儿打住了,我们就更可以轻松了。

    如果她被敌人杀死,我们会纪念她,我们会为一个英雄流泪,这时,其实我们的良心还是轻松的。我们会惋惜,我们会说:“她这么年轻就死了多么可惜,我们多么希望她还活着,希望她活着也看看胜利,也能享受人生,她还那么年轻,尤其她的心灵那么美好她的精神那么高尚,她不该死,她有权利享受一切幸福美好的生活。”我们会这么说,我们一定会这么说。但,你注意到一个怪圈了么?注意吧:如果她高尚她就必须去死,如果她活着她就不再高尚,如果她死了她就不能享受幸福,如果她没死她就只能受到惩罚——自从她被敌人抓去,这样的命运,在她,就已经注定了。

    可这,是敌人的罪行!

    不错,我们要消灭的正是这样的罪行,否则我们要干嘛呢?可敌人也是在惩罚呀!世世代代这人间从未放弃过惩罚,惩罚引起惩罚,惩罚造就惩罚,惩罚之后还是惩罚,可是人的价值在哪儿呀?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生命,一颗满怀憧憬的心,一双纯真无邪的眼睛,一种倾向正义的愿望,在这惩罚与惩罚之间早已死去

    不对!方法相同,但目的完全可以不一样。

    可以吗?恨的方法,可以实现爱的目的吗?

    何况,目的,在哪儿呢?如果它不在方法里,它还能在哪儿呢?在终点吗?我们叫作开始的往往就是结束而宣告结束也就是着手开始终点是我们出发的地方z的叔叔,或者并不限于他,坐在葵林里,坐在月光下:那你说,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还有你,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

    葵林又复寂静。

    说呀,这回你怎么不说话了?

    寂静中埋藏着一个巨大的问题,必定也埋藏着一个艰深的答案。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们应该寻找那个答案。

    我只知道——我在z的叔叔耳边轻声说——你是爱她的,这么多年了你一直是爱她的,你一天也没有忘记她。我只知道——我在z的叔叔心里轻声说——你是爱她的所以你还要爱她。

    z的叔叔,找到了十五张写有不同的字的葵叶。借助月光,他把十五张叶子摆开,拼成一句话:我罪孽深重,但从未怀疑当初的信仰。

    然后月光渐渐昏蒙,葵林开始像海涛一样摇荡,风,掀起了漫天的葵花香。

    他依旧坐在葵林里,不动,似乎身心俱寂。

    一直到风把十五张叶子吹开,重新吹进葵林深处。

    一直到,第一滴雨敲响了不知哪一片葵叶。

    一直到八月的暴雨震撼了整个葵林,每一片葵叶都像在喊叫。

    154

    分别几十年后,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传说,葵花林里的女人等来了她年轻时的恋人。

    诗人l周游四方,走进北方的葵林,听见了这个传说,从而传进我的写作之夜。

    暴雨中的葵林如山摇海啸,轰鸣不止。但z的叔叔一走近那个柴门虚掩的农家小院儿,年轻时的恋人就听见了他的脚步声。震耳欲聋的暴雨和葵林的轰鸣之中,那女人也能听见是谁来了。z的叔叔刚在柴门前站下,屋里就亮起了灯光。之后很久,屋里和院外,葵林的喧嚣声中是完全的寂静。

    然后,屋门开了。女人并没有迎出门。屋门开处,孤淡的灯光出来,照耀着檐下的雨帘,那意思像是说:“你到底是来了。”

    养蜂的老人对诗人说:她听见他来了,这不奇怪。

    养蜂的老人对诗人说:几十年了,她独自听惯了葵林的一切声音,无论是喧嚣还是安详,在她都是一样,在她的耳中和心里都只是寂静。

    养蜂的老人说:几十年了,从没有人的脚步在深夜走近过她的院前。上万个黄昏、夜晚和黎明,她都听着,有没有不同寻常的声音,有没有人向她走来。几十年了她不知不觉就这样听着,她能分辨出是狐狸还是黄鼬的脚步、是狗还是獾在走,她能听出是蛐蛐还是蚂蚱在跳、是蜻蜓还是蝴蝶在飞。

    养蜂的老人说:如果有不同寻常的声音,便是在梦里她也能分辨。如果有人在深夜向她的小院走来,她早就料到,那不可能是别人,必是仍然牵挂着她的那个人,必是几十年前曾经回来曾经站在葵林边向她眺望,而后只言未留转身离开了故乡的那个人。

    诗人周游四方,在八月的葵林里住下。葵花不息的香风中,诗人时常可以望见那座草木掩映的小院,白天有炊烟,夜晚有灯光,时常可以看见那个女人吆喝着牲口出门又吆喝着牲口回家,看见她在院中劈柴、推磨、喂猪、喂鸡。很少能看见那个男人,同时,小屋的窗上自那个雨夜之后一直挂着窗帘。

    葵林一带,认识z的叔叔的人,死的死了,活着的也都老眼昏花,于是葵花的香风所及之处先是传说:那个女人,熬了这么多年到底是熬不住了,悄悄养下了一个野汉。

    虽然人们相互传说时掩饰不住探秘的激动,以及对细节的浓厚兴趣,但人们似乎对这一事件取宽容的态度。可能是因为,这宽容,可以让大家一同受益,让众人黑夜和白日的诸多艳梦摆脱诘难,从一声声如释重负的慨叹中找到心安理得的逃路。这宽容,很可能还包含一种想当然的推断:他们都已经老了,不会再惹出什么肉体上的风流事端。但好奇心不减的一些男人和女人,便在半夜,悄悄地到那小屋的后窗下去听,他们回来时嗤嗤地笑着说,听见了那两个老人做ài的声音

    真的呀?

    不信你们自己去听听,一张老木床嘎吱嘎吱响得就像新婚之夜。

    另外的人便也趁月色,蹑手蹑脚到那小屋近旁去听,藏在葵花叶子后面。

    可不是吗,整个黄土小屋都在摇晃,那呻吟和叫喊简直就像两头年轻的狼。

    他们互相说什么没有?

    女人说,她已经老了,美妙的时光已经一去不返,女人说我已经丑陋不堪。

    男人呢,他说什么?

    男人说不,说你饱经沧桑的脸更让我渴望,你饱受磨难的身体上,每一条皱纹里,每一丛就要变白的毛发中,都是我的渴望。

    女人呢,又怎么说?

    女人说,她没想到她还能这样,她原以为她的欲望早已经死尽了。她问男人,你不是可怜我吧?啊?你不是仅仅为了安慰我吧?

    男人说你自己看哪,他要女人看他,他说我原以为已经安息了的又醒来了我以为早已安息了的就会永远安息了,可他又醒来了

    于是在明朗和阴暗的那些夜里,有更多的人去那小屋周围去听,连一些老人也去听。

    是,是真的。听过的人纷纷传说,他们差不多整宿都在做ài,就像夜风掀动葵涛,一浪高过一浪。

    那女人喘息着说不,说不不我不配你爱我是一个有罪的人你应该惩罚我,我罪恶滔天我多么希望你来惩罚我,是你,是你来惩罚我,我不要别人我不要别人我要你来,你来狠狠地惩罚我吧,打我揍我,侮辱我看不起我吧,我愿意你鄙视我,我喜欢因为那样,别人就不会来了,他们就不再来了,他们就不再冷冷地看我那样我就能知道,惩罚我的,一直是你而不是别人,只有你没有别人那样我的罪孽就尽了,他们就不会来了

    那男人先是一动不动什么声音也没有,很久,他照女人要的做了那女人,她就畅快地叫喊、哭泣,仿佛呢喃,肆无忌惮地让她的亲人进入她,享受着相依为命般的粗鲁,和享受着一泄无余的倾注她不停地喃喃诉说我是叛徒,你知道吗我是可耻的叛徒哇,我是罪人你知道吗?你狠狠地惩罚我吧但是你要我,你不要丢弃我你还是要我的,是吗?我是个怕死鬼,我是个软弱的人,我要你惩罚我可你还是得要我,你还是要我的是不是?告诉我,你惩罚我但是你要我,你惩罚我是因为你一心想要我

    这葵林的八月传进我的写作之夜,有一件事,霎那间豁然明了:那女人的受虐倾向,原是要把温暖的内容写进寒冷的形式,以便那寒冷随之变质,随之融化。受虐的意图,就像是和平中的一个战争模型,抽身于恐怖之外,一同观看它的可怕,一同庆幸它的虚假。当爱恋模仿着仇恨的时候,敌视就变成一个被揭穿的恶作剧,像恶梦一样在那女人的心愿中消散,残酷的现实如恶梦一样消散,和平的梦想便凝成那一刻的现实了。

    那男人,他扑进女人伤痕累累的身体和心中,说:我从来是要你的,几十年了,我心里从来是要你的,我担心的只是你还会不会再要我,你还能不能再爱一个人。

    葵林一带,老眼昏花的人们忽然醒悟,随之到处都在传说:那个女人,对,那个叛徒,她当年的恋人回来找她了。

    养蜂的老人对诗人说:看吧,这下长不了啦。

    诗人l问:你说谁?那个男人吗?

    养蜂的老人说:他呆不长了,他又要走啦。

    诗人l问:为什么?

    养蜂老人沉默良久,说:还能为什么呢?“叛徒”这两个字不是诗,那是几千年都破不了的一句咒语呀,比这片奏林还要深,比所有的葵花加起来还要重,它的岁数比这葵林里所有人的岁数加起来还要大呢

    诗人l走进葵林之夜,走到那黄土小屋的后窗下,站在八月的暴雨里。

    诗人听见那女人对男人说:“你可还记得南方?可还记得我们年轻的时候?可还记得天上飞着一只白色的鸟吗?”

    诗人听见那男人对女人说:“白色的鸟,飞得很高,飞得很慢,一下一下扇动翅膀,在巨大的蓝天里几乎不见移动。”

    “那只白色的鸟,”女人说“盘旋在雨中,或在雨之上,飞得像时间一样均匀和悠久,那时我对你说什么你还记得吗?”

    “你说让我们到风里去到雨里去到葵花茂盛的地方去,让风吹一吹我们的身体,让雨淋一淋我们的欲望,让葵花看见我们做ài,”男人说“我们等了多少年了呀现在就让我们去吧。”

    “可我怕,我怕外面会有,别人。”

    “别怕,那儿只有风和雨,只有葵林,只有我和你。”

    诗人于是看见,两个老人走出小屋,走出柴门,男人和女人走进风雨的环抱,走进浪涌般葵叶的簇拥,走进激动的葵花的注目他们都已经老了,女人的乳房塌瘪了,男人的脊背弯驼了,皮肤皲裂了松弛了,骨节粗大了僵涩了,风雨吹打得他们甚至喘息不止步履维艰,但他们相互牵一牵手,依然走得痴迷,相互望一望,目光仍旧灼烫八月的暴雨惊天动地,要两个正在凋谢的身体贴近、依偎,要两个已入暮年的心魂重田间疯狂,不要害怕,不要羞涩,不要犹豫,那是苦熬了一生而盼来的团聚她们虔敬地观看对方的身体,看时光过的地方雨水流进每一条皱纹男人和女人扑倒在裸露的葵根旁,亲吻、抚慰,浑身都沾上泥土忘死地交合坦荡而平安,那是天赋的欲望,坦荡平安,葵林跟随着颤栗,八月暴雨的喧嚣也掩盖不住他们无字的呼唤与诉说诗人远远地看着他们,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恭,毫无猥亵,诗人感动涕零满怀敬意

    当然,这只是诗人的梦想。

    只是诗人l的想象和希望。

    过了八月,果然如养蜂老人所料,z的叔叔或者不限于他,再度离开葵林。

    l看见,整整一宿,那黄土小屋的灯没熄。

    l听见,那女人说:“你走吧,离开我,离开我因为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能连累你我爱你,我不能把你也毁了我爱你但是,我不应该爱你你走呀,离开我离开我吧你来过了这就够了,记住我爱你,这就够了放心吧我不会去死,我爱你所以我不会去死呵,我不应该爱你,我也,不应该去死不应该不应该不应该我从始至终就是这样”

    l听见那男人低声地说:“可是,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你。每一个幸福平安的人,都可能是你”l听见那女人回答:“可是,并不需要每一个人都是我你走吧,离开我,离开这葵林,离开我就是你对我的宽恕”

    l看见,翌日天不亮,那女人送那男人出了葵林。

    诗人无比遗憾。梦想总败于现实,以及,梦想总是要败于现实么?

    诗人l收拾行囊,也要离开葵林。他拿出地图,再看那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仍梦想着在40000000倍巴掌大的那块地方,与他的恋人不期而遇。

    155

    与此同时在南方,母亲——z的母亲或者wr的母亲,或者不限于他们的母亲,走进当年的那座老宅院。荒草满院,虫声唧唧,老屋的飞檐上一轮清白的月亮。

    母亲拾阶而上,敲一敲门。

    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老头,同母亲一样鬓发斑白。

    “您找谁?”

    “几十年前,我是这座房子的主人。”母亲说“您认不出我了?”

    “噢噢对不起,您老了。”

    “不用对不起。您也是,也老了。”

    母亲进到老屋,绕一圈,看它的每一根梁柱。老屋也只是更老了,格局未变。

    老头跟在后边,愣愣地望着母亲,像是惊诧于一个无比艰深的问题。

    “您还记得我托过您的事吗?”母亲问。

    “当然。记得。”老头混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目光从母亲的白发移向一片虚空,很久才又开口:“这么说,真的是有几十年丢失了?”

    “是呀,几十年,”母亲坐下说“几十年就好像根本没有老头一声不响,仿佛仍被那个艰深的问题纠缠着。

    “这几十年,”母亲问“可有人到这儿来找过他的妻子和儿子吗?”

    “没有。”老头说“不,我不知道。不过这儿有您的一些信。”

    老头拎过一只麻袋,那里面全是写给母亲的信。母亲认出信封上的字体,那正是她盼望了多年的。

    “您为什么早不寄给我?”

    “我也是才回来。我回来,看见门下堆满了这些信,看见屋里的地上,到处洒满了这些给您的信。”

    “您,到哪儿去了?”母亲问。

    “大山里,我只记得是在没有人的大山里,就像昨天。”老头闭上眼睛。很可能这时,几十年时光试图回来,但被恐惧阻挡着还是找不到归路。

    母亲一封封地看那些信,寄出的年月不一,最早的和最近的相隔了几十年。她看那封最近的,其中的一段话是:

    一个非常偶然的缘故,使我曾经没有上那条船。

    那条船早已沉没了,而我活着,一直活到了给你们写这最

    后一封信的时候。我活着,唯一的心愿就是还能见到你

    们。可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活着。如果你们活着,也许你

    们终于能够看到这封信,但那时我肯定已不在人间。这

    样,那个偶然的缘故就等于零了——我曾经还是上了那

    条船

    母亲收好所有的信,见那老头呆坐在的书桌前。母亲走近他。

    “您在写什么?”

    “我要写下昨天。”

    书桌上堆满了稿纸。母亲环顾四周:到处都是一摞摞的稿纸,像是山峦叠障,几千几万页稿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母亲走近去细看:却没有一个字是中文,也没有一个字像是这个星球上有过的字。

    母亲谢过那老头,抱着那些信出来。黎明的青光中,她听见树上或是荒藤遮掩的地方,仍有儿子小时候害怕的那种小东西在叫“呜哇——呜哇——”一声声叫得天不能亮似的。母亲在那叫声中坐下,芭蕉叶子上的露水滴落下来打湿了她的衣裳,她再把刚才那封信看一遍,心里对她思念的人说:不,你说错了,当我看到了这封信时,那个偶然的缘故才发生,才使你没有上那条船,才使你仍然活着,而在此之前你已葬身海底几十年。母亲把那封信叠起来,按照原来的叠法叠好,揣进怀里,可能就是在这时候她想:我得离婚了。

    这个母亲,当然,可能是z的母亲,也可能是wr的母亲,但并不限于他们的母亲,她可以是那段历史中的很多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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