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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细雨中,想到这一代知识青年的使命,一股孤独之感涌上心头,久久不去。台南的伙伴们都好吗?我们一个个走上自己选择的路,希望最后大家都能碰头,为真理而再度结合在一起。
——成功大学西格玛社通讯,1974年
我们是谁?
90年代的台湾人,在挣脱殖民和半殖民的种种束缚之后,开始认真地思索“我们是谁”这个根本问题。可是历史有那么多重的迷雾,政治有那么多层的陷阱,谁也把握不住所谓真相。幸好一个族群有他们共同的记忆;共同的记忆像一泓湖水,拨开水面上的落叶,就可以看见自己的脸孔。
两年前,台北的菁英们在人间副刊上谈台湾的70年代。杨泽说,那是“蓄长发、穿牛仔裤、绿色美军外套的年代。那也是年轻人追求自由、开始在外头租房子同居、年轻人普遍听美国民歌、摇滚乐的年代”舒国治这个70年代的大学生可以在中午打四圈麻将,晚上赶到美国学校去看一场布纽尔的电影,然后逛街逛到凌晨。陈传兴早上一醒来就按下收音机听美军电台。萧蔓到晴光市场买进口的lee脾牛仔裤“那时候,谁敢要我穿一条台湾自己做的杂牌牛仔裤,得先杀了我。”她戴着耳机听美国摇滚乐,一天喝两大瓶可口可乐。
都是与我年龄相仿的人,可是不对呀,我的70年代完全不是这样的,他们在说什么呀?
拨开共同记忆的芜枝杂叶,在涟漪微皱的湖面上,我想,我看见南北不同的记忆版本。
966年8月
1966年8月。中国大陆的红卫兵在街上打砸抄烧,高喊“红色恐怖万岁”十四五岁的中学生包围着机关大楼,准备把政府要员拖出来殴打。
1966年8月,十四岁的我从多山的苑里来到滨海的茄萣。不到两万人口的茄萣只有一条长长的街,没有路灯。夏夜,人们卷起裤脚坐在屋前板凳上乘凉;没有车辆,笑声和语音清澈地响在街头。我和兄弟们推着单车上街,骑骑走走。海风袭来,挟着浓重的咸腥昧,空地上晾着干鱼和鲨鱼翅。
车轮在昏暗里撞上了一团软软的东西,使我跳下来。是一只肥大的黑毛母猪闲适地躺在路中心。几只猪仔倚在它怀里吮着奶,稍大的几只在一旁撞来撞去,晃着细细的尾巴。三三两两的土黄狗也在散步,时不时低吠几声。
害怕再撞上喂奶的猪,我们推着车走,到了海滩。渔船歇在沙滩上,渔网摊开来晾着。月亮自云后出来,突然照亮了粼粼的海水。我今年十四岁,我明天要参加台南市的插班考试。
在同一个时候,一个年轻的美国人类学者来到离茄萣不远的渔村鲲鯓,住进了民宅,开始作她长达一年半的田野调查。她记录了我的生活环境。
居民以捕鱼为业,但大部分家庭也经营各种副业。渔家捕鱼所得大约每月六百元新台币(四十元新台币等于一美元)。但渔民亦养猪或种植番薯,以补贴家用。年轻人多不愿继承父业,而宁可到台南工厂做工。蛤成熟时,大批妇女及儿童被雇用剥蛤壳。剥好一磅重的蛤可得工资五毛钱。动作快的妇人一天可赚十元,对家计补贴极大。
——鲲鯓,normadia摸nd,1969年
我考上了台南市立中学。邻居们说,那是台南市最好的初中。“但是,”嘴里闪着金牙的“阔嘴”的老婆说“何必让女孩子读书?再读将来也要嫁人,还不如到工厂做工,赚钱好买嫁妆。”阔嘴婶的女儿在台南纺织厂干活,每赚一笔钱就打一个黄金手镯;星期天在家的时候,她将手镯全部戴上,一圈又一圈的,丁当作响。阔嘴婶自己则蹲在地上剥蛤,即使戴着橡皮手套,她的手上仍是血痕累累的。
我开始了通学生涯。天还蒙蒙未亮,已经背着沉沉的书包立在派出所对面等候台南客运。茄萣是起点站,所以往往还有坐位。一车子的中学生,也不知吃了早饭没有,都在埋头看书。车里的灯昏暗不明,车身震动不停,学生个个戴着近视眼镜。到了白沙,学生开始挤着站着,但是连站着的学生也在看书——一手紧抓着头上的扶手,一手紧掐着书,多半是英文课本,在背生字。
车子经过二层行溪畔的湾里。溪岸上总有什么东西在闷烧,一卷一卷的黑烟白烟挟着刺鼻的辛味。不知道是谁在烧,不知道是烧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气味,也没人问。我们都习惯了。如果搭高雄客运线,我们会经过湖内、太爷、车路、仁德。哪一个村子不发出一种奇怪的辛辣的化学臭味?我们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遮住鼻孔,车子一会儿就驶过去了。
经过郊区,我闻到刺鼻的化学品燃烧的味道。走近海滩,看见工厂的废料大股大股地流进海里,把海水染成一种奇异的颜色;湾里的小商人焚烧电缆,使湾里生出许多缺少脑子的婴儿你又为什么不生气呢?
——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1984年11月
过了湾里,视野就开阔起来。天也亮了,我把书本合起,欢喜地看窗外的水塘风光。水塘一望无际,波光映着天色。不时会瞥见一尾肥鱼跃出水面,又“泼刺”一声摔进水里。清晨的水面上还飘着一丝薄薄的白雾,有一只鹭鸶飞起。
水塘主要养殖鲢鱼和草鱼。草鱼不能在塘内繁殖,故必须向香港或菲律宾购买鱼苗。一尾鱼苗约八毛钱至两块钱。鱼苗必须养殖一年方可食用。一尾食用草鱼售价介于五十至六十元台币间。
——鲲鯓
客运车颠簸得厉害,因为那是一条千疮百孔、坑坑洞洞的公路。尤其是雨后,三步一大坑,五步一小坑,每个坑里都是黄浊的泥水。戴着斗签骑着单车的路人无处闪避,就被喷得一头一脸。泥人倒也不发怒,用袖子抹抹脸,继续骑车。
到了台南市中,发现台南市最好的初中也没什么了不起。苑里初中的人从来不认为自己是苗栗县的老几,可我这转学生来到这里照样名列前茅,说明苑里初中才是真正不吹牛的好学校呢,是不是?
黄昏,我带着插班生的落寞再度搭上台南客运往回家的路上。天色墨黑,在盐埋那一站,上来一堆叽叽喳喳的女工。她们兴致高昂地和同伴们呼来喝去,学生却被书包压得委顿安静。我疲倦地把头靠着窗,脑后有个人嘴里像念经一样地在背中国朝代的顺序。高中联考就要到了。
先到的是台风。狂风挟着暴雨,好像天上破了个大洞;而这是滨海,还有海啸和海水倒灌这我不曾听过的东西。在狂风暴雨中,中国的好青年依旧背着书包上学去;开始淹水了,才让我们提早回家。回到茄萣,车门打开,我一跤跌进水里,原来洪水已淹到胸部,倒灌的海水把村子像泡菜一样浸渍起来。
我从街上游泳回家,一路上漂着人家的瓢盆桌椅。孩子们拿着脸盆在捞鱼虾;还有比这更快乐的事吗?几千亩水塘里的鱼虾螃蟹都流到街上来了,也流进住家的卧房和澡盆。黑鼻叔撑着竹筏滑过来,筏上有三只湿淋淋的黑毛母猪,他正准备将它们堆到屋顶上去。
最好来一场倾盆大雨,足足下它三个小时。如果你撑着伞溜达一阵,发觉裤脚虽湿却不肮脏,交通虽慢却不堵塞,街道虽滑却不积水,表示地下排水系统与都市计划配合得相当密切,这大概是个先进国家。如果一场大雨使你全身泞泥店家的茶壶头梳漂到街心来,小孩在十字路口用锅子捞鱼,这大概是个“开发中”国家。
——人在欧洲,1988年
台风过后,所有的椰子树都死了。叶子垂下来,树干浮着一层白白的海盐。卫生所派出的清洁队员已经清过阴沟,黑色的污泥翻上来,在阳光下发出阵阵的臭味。淹死了的猪和狗躺在街边;要开始喷消毒剂了。父亲带着手下几名警察,挨家挨户地去检查清洁。
晚上,做完功课之后,就听见街上喀啦喀啦的木屐声;嚼着槟榔的少年郎三五成群地在街上溜达。乡里除了一个脏兮兮的戏院之外没有任何去处。海滩,对渔民而言,只是个工作的场所,而且那儿有嗜血的蚊子。少年郎喀啦喀啦地过来,少年郎喀啦喀啦地过去。十八年之后我到了日本,才恍然大悟那茄萣少年郎脚上穿的竟是正宗的日本木屐。台湾就这样保留着斑驳的殖民地遗风。
“我们做什么呢?”我问另一个十五岁的女孩。
“我带你去四健会。”她说。
我们到了下茄萣阿珠家。肥胖的阿珠正坐在地上结渔网。她把三个女儿都卖到高雄市政府后面的“菜店”去了;卖掉了第三个女儿,她就起了这栋楼房。
三楼厅里已经坐了一圈人,都是年轻的女孩子。为首的一个稍微年长,正在谈毛衣编织和白毛猪黑毛猪的优劣;见到我来了,便向我介绍什么叫四个“h”四健:健心,健手,健忘记了。她的意思是,美国的四健会可以帮助我成为一个手脚勤快、身体健壮的妇女来促进农业生产。
要等到十年之后我到了美国,才知道这四健会和美国新闻处一样是美国大帝国伸向第三世界的小小触角。
十二岁以上的女孩子就要学习规矩了。坐时两腿紧并,睡时只能侧躺,两腿合拢。鲲鯓的母亲如果发现女儿睡觉时张开大腿,女儿马上要挨打或挨骂。女孩子说话要轻声,笑时要用手遮嘴。到了晚上,年轻男女穿上他们最好的衣服,就在街上溜达。男孩一群,女孩一群,不相混合。群体和群体之间也许会勇敢地交谈一两句,但男女单独约会却绝不可能。
——鲲鯓
我的母亲也开始编织渔网了。她虽然是警察“大人”的妻,虽然讲的闽南话有浓厚的外省腔,她却和驼背婶、金水嫂一起坐在地上,一边天南地北地聊天,一边手脚麻利地结网。当缴学费的日期接近的时候,她清晨4点起床,给孩子们准备好早点和便当盒,就开始打渔网,一直打到夜里12点。每天编织近二十个小时,密集地连续编十天,她就可以打完一张完整的大网,工钱是八十块钱新台币。
“我手快,一天可以赚八块钱呢,”她得意地说,接下我的书包“驼背婶一天只赚三块钱。”
她的女儿要上高中了。不知要几张渔网的钱才能缴清学费。
967年9月
1967年9月。台南的凤凰花在火红的盛开之后渐渐零落。
全国各地武斗愈演愈烈5月15日,宜宾进行大规模武斗,成都万人支持;重庆也进行大规模武斗,动用了各种常规武器,用高射炮平射朝天门码头武汉从1967年6月4日至6月30日,死一百零八人,伤二千七百七十四人
——大崩溃,李逊著,1996年
在柏林,二十岁不到的西德青年杜恩加入了一个救援东德逃亡者的地下组织,潜入东柏林。他和同伙在一栋房子的地下室里挖地道。快挖通的时候,公安来了。那是1967年9月,杜恩在东柏林的监狱里坐了一年半的牢。十五年之后,他是德利银行派驻台北的分行代表。
1967年9月,我穿着白衣黑裙,坐在台南女中的礼堂里,两手平放膝上,听女校长谆谆告诫要如何做一个端庄娴静、彬彬有礼的“淑女”
我其实已经是一个“淑女”我不交男朋友,男孩子表达爱慕的信寄到学校里会被老师拆开、大声朗读、公开羞辱。我最惊心动魄的“爱情”是在十六岁那年接受了一个十七岁的茄萣少年送来的一只黑猫,猫脖子上有一张小卡片:“让这只猫替我陪着你。”到今天我仍认为那是我所受过的最美丽的礼物。十七岁的少年后来也离开了茄萣,成为台北大医院的精神科大夫。
我循规蹈矩,头发不敢长过耳垂。一个天生卷发的女生被老师讥笑为“爱漂亮”她第二天剃了个大光头来上课。我没有她的勇敢。我不偷偷抽烟,表示叛逆,因为我嫌烟味难闻。我不懂什么叫摇滚乐,因为,嗯,四健会只教了我跳土风舞。我不嚼口香糖、不喝可口可乐、不穿有跟的鞋子紧身的衣服,不认识一个去过美国的人或者一个在美国有朋友的人;我说话不夹带刚刚学来的英语、不耸肩表示“无所谓”不扬眉毛表示“不敢苟同”不听到音乐而摇摆身体当然,不怎么会跳舞。
儿童少有玩具,即使有,多半是自己做的。譬如风筝极普遍,但我没见过买的风筝:都是自己用旧报纸和细竹枝糊成的。我也不曾见女孩子玩娃娃,虽然我们美国孩子玩的娃娃都是台湾制的。以树枝或细棍打脚是最常见的对孩子的惩罚。打脸或头则是严重的。另一个惩罚方式是恐吓要把孩子送给别人收养。自从我在村子里出现之后,鲍始的父母骂小孩时会说:“把你送到美国去!”显然是个非常可怕的惩罚,因为小孩反应很激烈。
———鲲鯓
但是,我总会做什么吧?是的,我和同学谈方旗和余光中的现代诗、林怀民的小说、新潮文库的翻译书。我们读罗素、卡夫卡、王尚义。我们编南女青年,在上面写一些半生不熟的、假兮兮的谈齐克果和存在主义的文章。下课时,我躺在校园里的椰子树下看天空里白云的浮动。放学后,我们到延平郡王祠去散步,看看郑成功手植的那株老梅树。真正要回家时,我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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