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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布可其实可以不让三百三十五个人枪毙;他确实是个刽子手。
为纳粹连长进行辩护的反倒是个意大利律师。他对柏林的军事学者嗤之以鼻:这一代的德国人热心过头地追剿纳粹,其实是在以惩罚上一代来清洗自己的良心,让自己的自我感觉良好罢了。
民族情绪被这场历史的审判给煽热了;在罗马人热切的街谈巷议中,柏林历史学家是“好”德国人,普瑞布可是“坏”德国人。难得有几个人像爱维亚那样想。爱维亚是“解放历史博物馆”的馆长。她在庭上描述当年的丈夫如何被普瑞布可拳打脚踢“但是,”她说“我也认识一些纳粹士兵悄悄将犯人从后门放走。评判人要评判个别的个人,不能以整个族群来论断,一竿子打翻一船的人。”
8月,让罗马人每晚围着电视目不转睛的审判终于结束了;意大利法庭认为五十二年超过了法律上的追诉期限,普瑞布可无罪释放。作出这个判决的意大利法官绝对是个为了原则不怕死的人。罗马市民冲进了法院,四处打砸。法官拒绝没有尊严地从后门溜走,就被困在法院中,靠警察保护。普瑞布可在层层警卫的护送下,迈往自由。
他的自由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因为德国法务部。在听说他被判无罪开释的同时,立即发出了通缉,要求意大利警方将普瑞布可引渡德国受审;意大利警方不得不在当天又将普瑞布可送回监狱。等候下一步的发展。
八十三岁的普瑞布可此刻坐在牢狱里,躲不掉历史的审判。在电视上我却看见另一张也是布满老人斑的脸孔,是一个日本人。普瑞布可枪毙意大利人的时候,这个日本人和他的部队正进入菲律宾的丛林里,迷了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土著的村子,却寻不到任何食物。日本兵开始杀人;杀了土著父母,然后要被杀者的子女将父母的尸身剁块煮熟。日本兵自己饱食之后,便强迫土著吃食自己的父母。
“我不得不吃,”接受访问的一个土著老妇人说“我只有十几岁,我吃了就一直呕吐,我们是不吃自己父母亲的。”
电视上衣冠楚楚的日本老者低下头说“我很忏悔我们的过去。我在战后变成一个基督徒。”
日本老人的脸孔和普瑞布可的脸孔叠在一起,我抹抹眼睛,仍旧看不清罪与罚的脉络。我曾经认为惩罚一个生命临近终点的人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一个社会,即使是一个受了重创的社会,要懂得宽恕的人生哲学。可是当我一再地看见独裁者暴虐他自己的人民:侵略者屠杀别人的族群,残暴的历史一再地重复又重复,我认识了让普瑞布可老死狱中的沉痛意义:他的下场必须让所有未来的和现在的暴虐者引以为鉴。当我们使暴虐者相信他的作孽逃不过历史的终极审判时,他在下手前或许要静思片刻。那个片刻,要决定光明与黑暗。
日本老人的忏悔,对那些被杀害的人来说,未免来得太迟,未免来得太廉价。
而崇明岛的居民,谁还记得他们吗?他们可还记得自己?崇明岛在哪里?
(原载1996年10月8日文汇报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