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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回 受恩百姓男妇感洪仁 积德贤朗父母膺上寿(2)

    一日,宦萼又来。他是预备下的干菜果子好酒等候他来,一到就拿上来同饮。吃过几杯,这屈氏与他亲厚了半年,来往多次,虽不曾做那贴皮贴肉的事,却情孚意合,竟像夫妻一般。此时又有了酒盖着脸,竟一屁股坐在他怀中,同他一递一口的吃酒。吃到后来,屈氏少年妇女,一来要舍身报他,二来三杯落肚,坐在男人怀里,未免烘动春心。拿嘴含着酒到他口中,宦萼也笑着咽了。昔有二人,论鲁男子柳下惠之事。一曰:“闭户不纳易,坐怀不乱难。”

    一曰:“既坐怀,可以不必及乱,此易为。闭户不纳者,诚难也。”

    孰难孰易,诸君共评之。宦萼知他是感情,故俯身来就。心中虽十分爱他,倒有二十分怜他。只是嘴中说笑,连手也不敢伸去在他身上摸一摸。吃了多时,宦萼恐酒多心乱,把持不住,留下一锭银子给他,忙起身别了回家。屈氏见他去后,疑道:这真奇了。我这样就他,他难道是铁打的心肠,就不略动一动。要说他没有那东西,这一想,是山穷水尽想头。我前日问他,他家中妻妾四五个,又都有儿女。要说嫌我貌丑,我也还不是甚么东施嫫母。这事真令人不解。我既然同他如此亲厚,还怕甚么羞?改日竟摸他一摸,看有阳物没有,便可释疑了。

    又一日,宦萼来看他。天气冷,屈氏同他并坐在火箱上饮酒顽笑。二人并肩叠股,合盏而饮。屈氏做尽媚态,撒娇撒痴,睡在他怀内。说道:“要说你不爱我,我看你疼我的心肠,百般俱荆要说你爱我,我同你亲厚了半年,总不和我沾身,是甚么缘故?”

    宦萼只是笑,也不答应。屈氏见他不答,倚着酒意,忽伸手到他裤裆中一摸。宦萼虽然不肯淫污他,但这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倒在怀中,又做出十分娇态,虽铁石人也没有不动心的,那根厥物,其硬如铁杵一般直竖。写得愈见其坚忍之难。不提防伸手来摸,见他摸着了,笑着忙用腿夹祝屈氏先还疑他或没此物,所以不做这风流乐事。今摸着了,不但有而已矣,且竟是放样的分外粗大,唬了一跳,连忙缩回手。说道:“你既这么动兴,再不见你同我怎么的,到底是甚么意思?”

    再三追问,宦萼道:“你起来坐着,我对你说。”

    屈氏起来坐下,宦萼正言厉色的道:“我起初怜你,救你一场,我怎肯又淫污你?我要做了这伤天理的事,与刁家那奴才又有何异?真豪杰。我同你亲厚者,一来怜你举目无亲,所以仰仗我。若不与你这样假亲热,我资助过你几次你未免心就不安。你少长缺短,怎好常问我要?你以为身子属了我,一家才好靠我养活。二来我若同你做些苟且的事,我图了一刻风流,岂不坏你一生名节?况你丈夫,今日他穷,出于无奈,教你做这无耻的事,倘后来他有了好处,他不怪自己不成人,反责备你是失节的妇人,后来你夫妇如何相守?再者,我同你若做了淫媾的事,设或有了孕,生下来弄死了,岂不有伤天理?你家若留着,是我乱了你牧家宗祧,我如何当得这大罪过?真菩萨。我若收了你去,又有你本夫些气脉。我清白人家,怎肯养个杂种?真丈夫。三来我看你丈夫人品,目今虽不成器,你牧家祖宗当日或稍有积德,他若能改过自新,将来或者还不终于流落。古人云:人人有面,树树有皮,况天下事再瞒不得人的。我若同你有私,后来叫他怎么抬头做人见人?真圣贤。四来我正要炼我的心,虽不能到圣贤地位,也正要借此打磨个铁汉子,真铁汉。所以百般坚忍。我今日虽然说破,你不必多心,此后我还照常养活你们。”

    那屈氏听了,忙跳下火箱,两眼流泪,双膝跪倒,说道:“恩人,你这一番心肠待我,真叫我粉身碎骨也报你不尽了。我每常感你的恩,不过想以贱躯相报。今日恩人既这样说,断不及于乱了。但你活我之恩,与生我者并,我也无可报答,我认你做个恩父罢。不尽之恩,生生世世为犬马补报。”

    说着,就叩下头去。宦萼忙起身拉住,道:“你请起来。既如此,我同你认做兄妹就是。”

    屈氏道“我认恩人做父,还是过分,怎敢说兄妹?恩人若不稀罕我做女儿,下次我也不敢受一丝毫恩赐了。”

    宦萼见他心真话急,也就受他了四个头,认了父女。

    且说那牧福,他问过屈氏数次,屈氏回他宦萼并不曾沾身,他心中不信,道:“他我非亲非故,他若不图这些儿风流勾当,他为何肯这样竭力照看?”

    这日,他在外边偶然回来,见院子里拴着马,知是宦萼在房中。天气冷,他两个小厮在厨房中烤火。牧福才要避出,见院子里没人,心中想了想,悄悄到窗下来窃听他二人举动,看每常屈氏的话可真。听了宦萼的这些说话,汗流浃背,赧愧无地。暗想道:他倒这样怜爱我,我自己反不惜皮毛,禽兽何异?我素常疑妻子是诳言,谁知他竟是这样一位盛德君子。忙忙跑了进来,也流着泪,向宦萼跪下叩头,道:“恩人,你恩德如天。我是不成人的料,无答报之日。我祖父阴灵也感恩人的恩私。今日恩人这样的大恩,怜念我,保全我夫妻名节。我从此若不改过,真是畜类不如了。”

    宦萼拉住,道:“你果然能改过,替你祖宗父母争口气,胜如报我了。我别的不能,一年衣食我照旧供给你。”

    他夫妻二人又叩谢了。宦萼归家。那牧福感恩无地,后来竟果然戒了赌。此一部书中写好赌者多人,而能改过者,只戴迁、牧福二人。足见人之趋于下流者易,改过上进者难。每每恨既往之非,常常暗中流泪。

    屈氏次日雇轿子,老家人随着,到宦家来,拜见宦老夫妇为祖父母,拜侯氏为恩母,向小娥为次母。宦老问儿子他来拜认的缘故,宦萼先述他二人父母的履历,次及他丈夫不肖的话。后说因儿济他的贫穷,故他感恩拜认,宦实也就信了。屈氏恐埋了宦萼的好处,感恩的心重,竟不避羞,当着众人,将他舍身报恩,宦萼坚拒,不乱始末原由,细细告诉。赢氏在县堂不避羞直诉者,恨入骨髓。屈氏对众人不避羞细告者,感入肺腑。其理一也。宦实大惊异道:“我不过只说儿子变成了好人,行些善事,谁知竟造到坐怀不乱的地位,真跨灶之子了。”

    老夫妇喜欢不用说,侯氏、小娥阖家大小,无一个不赞扬他的好处。宦老夫妇也怜念屈氏是好人家儿女,与了许多的东西。侯氏是恩母了,越发不用说得,留了酒饭。小娥也有所赠,屈氏竟满载而归。四时八节时常接唤,宦萼月月不断与他送柴送米,添补衣服。宦萼间或到他家来,竟像嫡亲父女,连戏话都不说了,屈氏敬他如亲父一般。那牧福借妻子的光,也认了翁婿。

    过有年余,屈氏的父亲屈攀桂升了南京通州知州,到京城来见上台,找寻着了女儿、女婿。见女婿家业荡尽,要带他夫妻同往任上去。屈氏虽不好对父母说那舍身的话,只说穷极寻死,遇宦恩父救了命。如何照顾一家衣食,如何接唤如嫡亲父母一样,如何宦老夫归并恩母疼爱与东西的这一番周济,详细说知。那屈攀桂感激不已,登门拜谢,送了许多广东土物。宦萼也送下程请酒,两下亲家称呼。仰氏同女儿也拜谢艾老夫人,亲母侯氏、向氏,然后才一齐往任上去了。屈氏随父母到通州,此后伸而不屈矣。那宦萼一日在贾文物家拜寿,钟生、童自大、邬合都在那里。贾文物备了极丰盛的酒席款待,并无一个外客。饮酒中间,钟生笑向宦萼道:“我与长兄忝在至戚,同饮亦多次矣,总不曾见长兄一大醉。但恨弟一蕉叶量耳,不能奉陪。长兄约略也能饮多少?”

    宦萼见钟生赞他的量,一时豪兴大发,哈哈大笑道:“弟不敢瞒亲家说,酒色二字中,弟可称一员骁将。酒之一物,弟自幼即能豪饮。醉亦有之,然而酊酩则未也。酒后性刚则有之,若云酒狂乱性则未也。至于能饮多少,倒从不曾较过。”

    贾文物正想让他酒,遂道:“大哥尊量,弟亦不能窥其底际。今日弟之贱降,承众位光临在舍,钟兄又欲见吾兄之量,何不一较之?将舍间所有之觥盏,大哥各饮一杯,何如?”

    宦萼道:“贤弟取来,我吃了看。”

    贾文物叫家人进去将大小各样杯斚皆取出来,摆满了一张大几。内中有一个金镶沉香桶,约盛五六斤。又一个雕花大面爵,可盛四斤。其余则金杯玉盏、玛瑙、琥珀、玳瑁、犀角、象牙、海蛋、海螺、竹根、倭漆、螺钿、银爵,或大或小不等。童自大看了,吐舌道:“哥,你这些东西得好两千银子才制得来,叫我就不做这呆事。吃酒只要酒好,就是磁杯也吃得醉人,何必费这些闲钱?”

    他此话,富贵人论之,定谓其吝而呆,道学人论之,诚至理也。以精金美玉为器,而贮以柴茅村酿,能使之佳否?邬合道:“贾老爷是素富贵行乎富贵,老爷所说是成家守业的话,各人志向不同,如何一例论得?”

    篾得通。两家都奉承到。钟生见拿出许多酒器来,笑道:“若论这些酒杯,将盛百斤,如何吃得?但凭宦长兄尽量而止。我辈相契,不过适兴而已,岂必强之以难。”

    宦萼听了,立起大呼道:“亲家以我不能也,可自大至小筛来。”

    家人忙将大香桶斟上,那是个没奈何放不下的尖底,家人捧着,他以嘴就酒,数气吸干,道:“何如?”

    邬合赞道:“大老爷尊量,真如沧海了。”

    久不闻他谀语了,此处略点缀一二句,方不脱本色。宦萼连道:“斟来,斟来。”

    他大者两三气,小者一气一杯。席上十六碗茶未曾上完,他竟将几上所列尽皆饮毕,却一着菜也不曾拈。大笑对众人道:“我之量如何?童自大说:“哥,你不要怪我说,你也不像吃酒,竟像灌老鼠洞。这些酒差不多够我洗个澡的了。”

    笑道:“要是几年前,我见你有这大量,也不敢请你。几时到我家,我虽没有二哥这些好杯,我拿大碗也敬你这些酒。”

    邬合道:“大老爷海量,真天下无敌了。晚生看老爷兴犹未足,门下家寒屋窄,不敢屈尊。今借贾老爷美酒,做个借花献佛。”

    下席来将那大香桶筛满了,跪下奉敬。钟生道:“宦兄之量固宏,然酒亦足矣,可以不必罢。”

    宦萼此时的酒已有十分,听见钟生这话,他笑道:“亲家以我鼠量已盈耶?”

    遂道:“拿来。”

    家人双手持着,宦萼对邬合道:“你起来,我饮。”

    邬合道:“晚生特敬,如何敢直,求上过了。”

    宦萼大笑,也站起来,两三气饮完了,道:“干,请起。”

    邬合才起来。那宦萼也觉太过了,就靠在椅背上动不得。钟生见他醉了,说道:“宦长兄今日饮兴大豪,也似乎过了,且在榻上小憩,若何?”

    宦萼道:“亲家以我醉耶?我特酒满耳,我也不吃一点东西了,我仍跃马而回。醉人不服醉,写得逼真。只可与知者道。小厮们快牵马过来。”

    众家人牵马到。钟生还要劝他,他起身下厅,到檐前一拱,道:“恕不陪了。”

    一跃上马,呼道:“我不醉也,得罪了。”

    大笑鞭马而出。

    走了不到数箭地,他酒涌上来了,写酒亦有层次。先写酒满,还不大醉。后一跃上马,酒便上涌,然后方醉。妙。在马上东晃西晃。家人忙上前两边扶住,前面一个拢着辔头,慢慢的走。正走时,只见一个酒辅门口围着许多人。宦萼道:“是为甚么事?我进去看看。”

    家人忙分开众人,让他马进去。众人认得他的多,又见他醉醺醺,都闪开了让他。到了里面,只见三四个人拉着那卖酒的往外拖。那人紧紧的扳住门枋,死也不放。说道:“就是送我到官,也许我分辩分辩。容缓两日,慢慢的设处,你拉我去怎的?”

    宦萼见了,喝道:“为甚么?快快的放了。”

    那几个人也认得他,忙放了手。宦萼叫那卖酒的问道:“为甚么事?”

    那卖酒的道:“小的两年前因没本钱,问阮大老爷家借了十两银子做本,五分行利,月月不少。今两年多,利钱也打过十几两了。这几个月生意迟些,利钱交不上,打发这几位大叔要把小的送到县里去处治,连本钱都要追。小的一时如何还得起?正在哀求他列位缓两日,他们不依,不想惊动了老爷。”

    宦萼听了大怒,吩咐家人道:“把这些放肆的奴才拿住打。”

    众家人见主人醉了,可敢不依?上前拿住,阮家三四个恶仆见他人多势众,又素知宦公子的名大,跪下道:“老爷天恩,小的们奉主人之命,不敢不来,与小的们何干?”

    宦萼虽然酒醉,心中还明白。遂问那开酒铺的道:“你方才说借他多少银子?连本利共该多少?”

    他道:“本钱十两,欠五个月利银,共十二两五钱。”

    宦萼哈哈大笑道:“我当该多少?”

    对阮家的人道:“多大事,你家主人这样要紧。你们叫甚么名字?”

    一个道:“小的名字叫庞周利,他两个一名盛苟,一名司敷。”

    忙中伏下一笔,看官须牢记。宦萼道:“你三个明日拿了他的文书,同他到我府里去龋”

    又问道:“该多少?”

    卖酒的道:“十二两五钱”宦萼道:“我替你还他,饶这恶奴们一顿好打。你们是谁家的?”

    答道:“小的们是阮老爷家的。”

    宦萼对家人道:“饶他去罢。”

    写他的话重复琐碎,活是个醉人,活是说酒话。家人放手,那三个人爬起,飞跑而去。

    宦萼此时觉酒越涌上来,有些把持不住了,说道:“扶我下来歇歇再走。”

    家人忙扶了下马,到铺坐下。那卖酒的见他撵去了阮家人,又许明日替他还银子,心中快活不过。走到面前,道:“这个去处,不是老爷坐的,请到小的房中坐一歇儿罢。”

    宦萼立起,就扶着他肩膊进去,吩咐家人道:“你们在外边伺候。”

    众人应诺。卖酒的扶着他,一步一踵走到房内,靠着桌子一张柳木椅上坐下。出来对他妻子道:“难得宦大老爷解了这场祸,我不敢近前,你筛一杯茶送去。”

    妇人是个苏州人,颇有丰韵,长身材,细白麻子,走路俏生生的。虽是布衫布裙,却十分干净。就是房中,虽无甚摆设,即床帐桌椅,也都一尘不染。他便筛了一钟茶来,宦萼醉眼迷离,道:“放着。”

    那妇人将茶放下,宦萼道:“那卖酒的是你甚么人。”

    妇人娇声嫩气答道:“那是侬家丈夫。”

    宦萼乜乜斜斜向他道:“有你这样个人,还愁无钱使么?”

    复大笑向他道:“我是你甚么人?”

    此数语写宦萼已爱此妇之甚,而后来竟能坚持不乱者,所以更为难得也。那妇人红了脸,不敢答应。宦萼此时已醉到十二分了,受不住,道:“我醉得很,我要睡睡。”

    妇人道:“老爷不嫌床铺丑,请安歇安歇。”

    那宦萼就站起,搂住他道:“你扶我床上去。”

    那妇人没法,又不敢得罪他,扶他到床上。他此时也忘其所以,只当是在家中,伸脚叫妇人替他脱袜子,只得替他脱了。他自己将衣服脱了,道:“拿过去。”

    那妇人也接了,搭在椅背上。他只穿上一衫一裤睡下,妇人又拿被与他盖上,然后出来。

    谁知他丈夫在窗洞中看得明明白白,遂拉住他妻子商议道:“宦老爷虽许明日替我还账,但是他醉话,不知醒了怎样?我看他有些爱上了你,你陪他睡一夜,若同他厚上了,还愁没吃没穿的么?”

    那妇人抿着嘴笑道:“这挤噶行得?侬若同他困,他乘了酒兴,还饶得过侬么?这事侬弗会子干个。”

    他丈夫笑道:“你又来说假话了,我每常觉得你会得很呢。要他不饶你才好。你想,我们银子没得还,阮家把我送到了官,打了板子,还要追比。这房子是租的,连家俬翻过来也不够还他。那时弄得家破人亡,不如你舍了身子救一救罢。人家的老婆,瞒了丈夫,还要去寻野食。这是我叫你去救两口子性命,怕甚么羞?”

    那妇人笑道:“命虽救了,怕人你的头要绿哉。”

    他丈夫也笑道:“如今正经人家,那男人暗戴绿帽的不知多少,何况于我?头虽绿了,不强如一顿板子打得通红的血屁股么?”

    妇人笑道:“你怕屁股痛,不难为侬了?”

    他丈夫道:“但放心,你一点也不痛的。就是弄破了,我寻个皮匠替你缝戛两针,还是照旧。”

    二人笑了一会,那卖酒的又道:“他一个大老官的性子,须你去就他才好。你留心些,我到外边照看那些大叔们去。”

    那妇人也未尝不肯能融,见丈夫虽然这样说,却不好慨允,那心中早已依了。见丈夫出去,他笑着进来。看看天晚,收拾完了。他苏州人的此窍,无日不洗几次的,那不必说。领了丈夫的命,也就上床,脱了上下衣服,掀开被,与宦萼同衾共枕而卧。此亦与屈氏相同,妇人未必无愧心于此,盖欲高抬宦萼耳。看那宦萼时,酣呼大睡。他有一番心事,不但睡不着,也不敢睡。

    到有四鼓,宦萼醒了。心中想道:我昨日在贾兄弟家吃酒回来,到一个酒铺中来。几时来家,就不知道了。是个大醉后醒时光景。古诗有云:独忆卸冠眠细草,不知谁送出深林。此数语在诗中化出。觉得那被硬邦邦的,用手摸了摸,竟是布。大约宦萼生平此是头一次试新。心中说道:“我家中如何有这被?这是那里?”

    见傍边有一个睡着,还疑不知是妻是妾,问道:“你是谁?”

    那妇人明醒着,不好答应,以为等他高兴之后再扳谈不迟。问了数声,他总不答。宦萼伸手去摸,在他身上犹不觉,摸到了那妙处,觉得与妻妾之物大不相同,他此时酒虽未大醒,心内已明白,忙缩回手,问道:“你是甚么人?”

    一连问了几声,那妇人料道隐瞒不住,只得答道:“昨日老爷醉了,在我寒噶要困。侬丈夫蒙老呀许还阮噶印子,无恩可报,故叫侬来服侍。”

    宦萼听了,忙坐起来,道:“岂有此理。你丈夫在那里?”

    妇人道:“渠在外面同众位大叔们困呢。”

    宦萼道:“我的衣服在那里?”

    妇人道:“外面早得极,老呀再安歇一会儿罢。”

    宦萼道:“那里有这样的事?你快递与我。”

    那妇人知他是不肯如此的了,忙穿了衣服下床,黑影里在椅背上摸着了他的衣服,递过去。宦萼一面穿着,说道:“快叫你丈夫点灯来。”

    那妇人出去叫他丈夫,把前话向他说了,那人跌足抱怨道:“我就说你不在行,把事弄坏了。他这一醒,决不肯认账。”

    妇人也啐了一口道:“臭忘八,他弗肯个,难道叫侬攥住渠的不成?”

    他丈夫只得点了灯来。宦萼正色向他道:“我一番好心,许替你还银子。你倒做这样的事,几陷我于不义。”

    那人忙跪下道:“小的怎敢?蒙老爷天恩救拔,无可报答,所以想出这个法子来。”

    宦萼道:“叫我的人备马,我马上回去。”

    妇人道:“外面锣才四击,又无月色。老呀回府,栅栏虽不敢阻,黑了弗好走个。”

    宦萼宿酒尚未十分醒,也怕路黑难行,便道:“烧茶来我吃。”

    那卖酒的忙忙去了。

    这妇人羞羞惭惭站在傍边,宦萼笑道:“多谢你的美情,承你俯身相就。我想来也非你之本意,不过因贫穷所使。我虽不敢淫污你,同宿半夜之缘,我也怜爱。明早叫你丈夫跟我去取,我与你五十两银子。除了还阮家,剩下的做个本钱,夫妻好好度日,以后这美人计万不可再用。你妇人家一失了身,为终身之玷,再悔不来了。”

    那妇人忙红了脸,跪下叩头。宦萼道:“起来,起来。”

    那妇人忙到厨下向丈夫说了,欢喜无限。烧上茶来送上,也叩头谢了。

    他二人说话时,宦萼家人皆在窗外潜听。见主人如此,无不赞叹。后来大家常常说及,钟生知道,叹道:“不想他当日一个匪人,以为改过已奇了,何期造到圣贤地位。可见盖棺论定四字,方能定人之终身。”

    贾童二人知道,皆自以为不及。宦萼坐到天明,叫那卖酒的跟了他家去,给了五十两银子,他叩谢而回。他夫妻因此而成家,供着他长生牌位。后来生了儿女,儿子的小名便叫做宦大、宦二,女孩儿的小名也唤做宦大姐、宦二姐,以志不忘宦公子的恩德。受宦萼之恩者多矣,而独写此卖酒人感之更深者,何故?谓保全人家妇女名节,其恩德更厚,借此意以警世间人耳。宦萼数年来,他也不知救了多少穷苦患难,若要全记起来,真可汗牛充栋。人背后编他两句谣歌,道:昔年呆公子,今日善菩萨。

    久之,传遍阖城。这些小孩子都听熟了,路上遇着他,就齐声相和的唱起来。他听见了,也自觉得意,越肯做好事。他一日出门,任着马蹄行去。在梅生家经过,他下马进去相探。梅生留坐,便酒小饮。正饮着,听得隔壁人家一个老妪一个妇人的声音,哭得甚是悲哀。宦萼问道:“这家有甚么伤心的事,哭得如此悲切?”

    梅生笑道:“这家一个儿子,有名叫做赵酒鬼,因醉死了。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妻子,古人说,幼妇哭夫,老母哭子,都是极悲恸的。”

    宦萼道:“此人如何就到醉死的地位?兄试道其故。”

    梅生道:“说起来倒也是个笑话,可以佐酒。兄慢慢消饮,听弟细说,以助一笑。”

    二人一面对酌,梅生一面细谈他的妙处。

    你道这赵酒鬼如何是个笑话?他父亲倒也是个本分的人,家中也还有一碗饭吃。三十岁上才生了赵酒鬼,这酒鬼娶得有妻,也生了一子一女。他自幼好酒,先还瞒着父亲,私下偷吃。到了十八九岁娶亲之后,也不避父亲了,竟无时无刻不饮起来。后来糟透了,饮则必醉。他父亲也骂过不计其次。他听熟了,不但当是骂他吃酒,竟像骂着劝他吃酒一般,再醉得利害。到了三十多岁,父母六旬外了,他但天明起来,便到酒铺中去吃。当日淳于髡是一斗亦醉,五斗亦醉,一石亦醉。他则大谬不然,虽好饮而量极不济,一钟亦醉,一碗亦醉,一壶亦醉。他的饮法亦奇,大约是读过饮中八仙歌的,他内中摘了两句,道是:道逢曲车口流涎,饮如长鲸汲百川。

    他无钱时,三文沽得四两烧酒,一口饮之。若有钱时,沽得一斤半斤,也是一气饮下干无滴,多寡总是一醉。他更有一件妙处,把刘伯伦酒德颂中两句,学得烂熟。你道是那两句?是:幕天席地,任意所如。

    他但醉后,不拘街上路傍,放倒头便是一觉。他也是从刘伶“死便埋我”

    句中学来。一日大清早起,他吃得东倒西歪的回来。他父亲见了,不觉叹了两声,说道:“孽障,酒谁不吃,也有个时刻。或午后,或晚间,消闲无事吃些也罢了。大清早睁开眼就吃得恁个贼样,我知道你那是吃酒,明明是作死。”

    他哈哈的笑道:“老爹,你有年纪的人了,怎还不知道理。一个吃酒,有甚么时候。古人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可见这酒是不等开门就要吃的。我听见人念李太白的一首酒诗,我拿他当了圣旨,我念给你老人家听:春若无酒花作羞,夏若无酒风生玻秋若无酒月徒明,冬若无酒雪没兴。

    早起无酒懒下床,晚间无酒睡不定。

    一时无酒便有灾,因此把酒当性命。

    我续了他两句,道是:

    世上若有同心人,几句良言便相赠。

    老爹你说,可通不通?我讲个道理给你老人家听听。人家说早起瓯一瓯,强如做知州。这酒从清早晨吃起,慢慢的自然就醉到午后下晚了。你道我作死,当日彭祖活了八百岁,你看他不吃酒来么?世上的老头子难道都是不吃酒的?那月子里的娃娃,同娘肚里的孩子,就死了,那也是醉死了的不成?他这一番说,实在他的令尊没得答。我虽吃酒,还有个检点。不像别人死贪着他,倒街卧巷撒酒疯。我有个耍孩儿唱与你老人家听听。”

    遂高声大唱道:劝为人酒莫贪,吃了他就发癫。行凶撒泼欺良善,双亲不识高声骂。儿女相扶打几拳,妻儿不敢傍边站。劝人生休贪美酒,不饮他倒也清闲。

    他父母听了,又好笑,又好恼。骂道:“奴才,你既知道这个曲子,你又望死里贪他怎么?我管你死不死,只可惜我白养了你这样大。”

    他道:“我死只填了我的坑,与你老人家不相干。你倒不吃酒呢,你的胡子头发就不该白了。有了几岁年纪,那滴溜都碌的葡萄话,不知打那里来的,叫人入不上耳。”

    复哈哈大笑道:三杯和万事,一醉翻筋头。

    “哎呀,快活快活”一步一跌的往房中睡觉去了。他父亲不由得生气,骂了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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