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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数者,已经归位勿论外,其屈死诸人,并首逆朱棣暨姚广孝等助逆诸臣,皆着托生,了结前案。以造罪之大小定报,施以重轻,切勿过杀,以损皇仁。钦此。”

    宣毕腾空而去。霎时金光潜灭,仍旧烛影辉煌,那王复登宝位,鬼判依然罗列。

    王吩咐判官道:“可将在地狱中永乐并有名众犯都拘来,听候发落。”

    傍边鬼判齐应一声,眨眼之间,见一个冲天冠、衮龙袍的人,面恶须长,眉愁脸苦,在前后有许多文武官员随着,有戴枷锁的,也有闲散着的。那皇帝站立阶前,众皆远远跪下。

    听得那王道:“适逢天符,建文告你篡夺一事,你家国运将终,你可托生。身为逆贼,残灭尔之子孙,破坏尔家天下,碎磔其身,稍偿稔恶。当日是你费尽心力篡夺了天下,今日就使你混乱了天下,付与有德者,才叫做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今天上已生圣人,神器已有所归,与你朱家无干矣。其助逆诸人,仍着托生随你,皆受惨报,以舒神人之忿。”

    那皇帝道:“我是一个亲王,也是奉玉帝敕旨降生的,我有何罪,复使我为贼?况我当日欲清君侧之恶,效周公辅成王之耳。建文自己逊位,误传以为自焚。彼时国利长君,我不得不徇众人之情。今日为何使我残灭自己的子孙,破坏自家天下,负骂名于万世耶?我纵有罪过,在生已不得其死,尸为贼残,仅存一腿,负痛至今二百余年,也就可以为报了。为何还要我去受孽报?”

    那王大怒道:“你此言只好在阳世欺人耳目,今在我台下,尚敢摇唇鼓舌,巧语饰非耶?你说要清君侧之恶,天地间之恶,尚有忍于你以臣而篡君位者耶?妙论。你说耻去做贼,你以臣子而篡天位,非贼而何?问得更妙。你说不忍残尔子孙,那靖难诸人,他的九族十族难道不是他的子孙么?何辞以答。尔当日残毒若此,今日叫他人屠子孙,不若使尔自屠之更畅快人心。你说怕负骂名于万世,当日方孝孺说你万世之后,免不得一个‘篡’字,久矣有骂名了,又何在此?为方正学先生吐一口气。你说怕去受孽报,方孝孺敲牙抉舌而磔其身,铁铉以油锅之,景清则剥皮揎草。靖难诸公,无毒不备,你当年何不想人皆血肉之躯,他难道是不痛的么?又为靖难诸公吐一口气。尔背君灭祖,毒害忠良,是天有好生之德,尔何残刻若是?况且上帝命汝为王,已恩隆极矣。又复奸天位,罪复何辞?且自古来篡弑诸人,至恶者莫过朱温,至丑者若如赵炅,其丑恶兼备而更甚者,则你一人而已。我今细剖一番,看你还有何辩?建文乃尔太祖亲立之太孙也,太祖骨肉未寒,尔即篡夺之,是不孝也。是真不孝,何所辩?懿文太子已久正位之储君,又系你之嫡兄,尔既篡其子,又去其孝康之谥。只许你做真皇帝,哥哥死后的虚名也不许他领受,此是何心肝?吕太后是你的长嫂,你更置他不得其死,尸骨无踪,且他一妇人何罪?你也太狠。这样看起来,尔兄若在,尔亦必篡弑之矣,是不弟也。诛心之言,是真不弟,何所辩?建文已正君位四载,继嗣之天子也,尔竟篡夺之。犹以觅玺为由,遣人遍天下以至海外物色,况他既为天子,普天之下孰非臣妾,岂有不知之理?又削其年号不录,辱翁曰:已经历过之年,实亦该去不得。即革除建文,仍纪洪武,后人言谈不便,遂称为革除,则革除二字,仍依然是建文也。是燕逆之不智。你以臣篡君的年号倒用得,他一个大公至正承嗣天子的年号反用不得,你是何算计?是不忠也。真可笑。是真大不忠。据我看起来,你的年号倒该自己削掉。你纂位一场,反用叛贼方腊永乐的年号,明明以叛贼自居了。讥得妙。虽是你不学无术,正是天夺其魄处,真正可笑,你今日尚有何言?也罢,你也是一座破军星,免你肆诸市朝,此去为乡人挞死如泥,也就如受醢一般了。”

    那皇帝满面垂泪,俯首无言。王喝道:“鬼卒带去,俟托生之期,送到陕西米脂县李家为子,以结前案。”

    鬼卒答应一声,扯拽而去。

    王又道:“带那高煦上来。”

    鬼卒带上一人,遥见略似人形,浑身上下竟是一块灰炭。王喝道:“汝在生欲篡夺太子之位,助父为虐,空负篡弑之名,徙为恶死之鬼。尔前生既系尔父之爱子,还随他同去,做他的心腹爱。后死于枪刃之下,以完前孽。”

    那黑鬼道:“我在生不过奉父命耳,虽篡了建文天下,皇帝又不是我做的。况我生前被铜缸炼死就够了,还要我去受一刀一枪之厄,求大王宽释罢。”

    王大笑道:“你助父叛君,尚未偿报,何如算得?今去受刀枪之痛,还算轻恕了你,更有何说?鬼卒可带去了。同他父亲先后托生陕西史家为男。但他的心肠都是黑的,这个黑形骸也不必变白了,若如此说,难为了黑鬼子竺。来世还是一个大黑汉罢。”

    说毕,带去。

    又喝:“带那秃贼姚广孝上来。”

    鬼卒押过一个大胖和尚,那王拍案震怒道:“你这贼秃,既皈依释教,就当守你清规,自幼奸淫好乱,就该下犁泥地狱了。后复逞你凶心,屡劝燕王篡逆。你去想一想,当日只图你做一个开国元勋,独不念杀了多少无辜之忠义,弄得个人族灭身亡,皆由你之作俑。我看你故乡尚有你当年奸生之子孙在,今着你仍生姚家,既为尔孙之子,好酒贪淫,败辱家庭,丑流后世。尔初受国恩,后复归燕王造逆,还受贼封公爵,遂你生前之愿,因而覆宗灭族,碎桀其身,仍剖棺戮你前生之尸,以报往愆,庶可稍快人心,且为方、铁诸公稍雪其恨。速速带去,勿久污我之殿陛。”

    一个恶鬼上前,伸手拿住脖项,按倒夹于胯下,只露一个光头,像个大肾囊一般。若遇眊眼医人,见之必曰:你如何生了个这样个大气脖,若有厚谢,我当包替你治之。一笑。那和尚哭哭啼啼,如驴子一般爬去了。

    只见人丛中一个尼姑大喊告状,王大喝道:“何物野鬼,擅敢到我台下叫冤?带过来!”

    众鬼卒如鹰搏兔一般,拿到台下。王睁目喝道:“你是何鬼,敢告何人?”

    那尼姑道:“小鬼在生原是极守戒律的一个姑子,从未犯色戒。被姚广孝百般引诱,遂成苟合,极守戒律的姑子,百般引诱,遂成苟合。妙。又替他生了儿子。他后来得了好处,把我弃掷不顾,因此抱恨而殁。今听得大王爷命他转生,我求同去,以报前仇。”

    王笑道:“你与姚广孝通奸,是他引诱之罪了。你复私伊弟广忠,是谁之过?我看你三人缘尚未尽,你可去桂家,托生为女,仍为广孝之妻,淫丑不堪,以报他前生负你之罪。再着广忠托生为广孝之侄,为你之私夫,了结前缘。俱免不得一刀,以正奸淫之罪报。”

    那女鬼欣欣而去。

    王又喝:“将一起从逆重犯都带上来。”

    众鬼卒遂将一伙戴枷钮的人都推过案下,指着一个道:“袁珙,你一相士耳,辄敢串通姚广孝,劝那燕王反叛,情殊可恶。今着你托生游混姓为子,但你恶还未甚,姑免项下一刀,便遭痈疸恶病而毙,以报尔怂恿谋逆之罪。尔子忠彻,亦以相貌邪说,致害张丙诸人,乃成燕王之逆谋,其罪过于尔。乃着他为尔之子,初受妻之毒虐,复罹极刑,以灭尔后。”

    袁琪选择二婿,一为水淹死,一为贼被杀。彼但谈相,其妻即詈之曰:“尔既能相,何为相这等两个女婿?”

    琪无以答,但云:“我只能相其面,不能相其心。”

    燕王之叛,实成于袁琪父子,此辈为天下之害不校又叫一人道:“陈瑛,尔为臣不忠,私下党逆,为众人攻击。建文赦而不诛,尔当感恩不尽才是。你更反面是仇,仗尔蛇蝎之心,罗织忠良家属,残刻极矣。李友直,一小吏耳。漏泄军机于燕逆,希图佐命之功。独不思为尔一人之荣禄,害了多少的性命?你二人事虽不同,罪名总一。押去阮家为子。陈瑛弑君之恶,难逃断颈;李友直长君之恶,罪尚可全尸。然皆受妻子淫人,斩其血嗣之报。”

    又叫李景隆:“尔乃国之至戚,受朝廷厚恩两世,尔督兵无状,丧数十万性命于沙常建文宥尔不戮,恩莫重焉。尔反开门迎寇,不忠不孝,出于尔一人矣。你私意要为燕之功臣,不思燕王之忮刻,他的麒麟阁上如何容得你?与其后日死于他手,抱不忠之名于万世,曷不同靖难诸人为骂贼成仁之忠魂乎?你不过因富贵这二字横于胸中耳。今着汝托生与马家为子,奇蠢痴顽,人形兽性。虽拥万贯之资而不知受享,虽为显宦之儿而如木偶,有父母而不识为何人,有妻子而不知为何物。系他人之种,嗣续暗地斩绝,仍死非命,以报你了。尔张信,建文以心肠待尔,授尔密诏擒燕逆,尔反以此为进献之功。今尔可托生劳宅,病体恹恹,后与袁忠彻同归姚广孝幕下,俱正典刑,以结前案。但张信之罪,实成于伊母之言。其夫其子世受皇恩,奈何以死夫无稽之语,命子为叛逆之事?因系女流,其为无知,姑从宽。罚他去始为大家之婢,终做贾人之妻。其余朱能、张玉、谭渊、丘福、李彬等从逆诸文武,俱着各处托生,同归燕王标下,或死或脱,论生前获罪之轻重报之。”

    又道:“可将袁忠彻、张信、李景垄李友直、陈瑛五人妻子,也着托生,仍配为夫妇,皆各宣淫,以为厥父不忠之报。”

    一个判官上前禀道:“查得袁忠彻生前无妻,何以报之?”

    王想了一想,道:“长舌妇也无夫,当年秦桧送了高宗,做了个不孝不弟之人。今日袁忠彻送了燕王,做了个不忠不孝之人。先后一辙,正好为长舌之夫,就配了他罢。”

    说完,喝道:“都带了去!”

    众鬼卒一拥上前,牵住铁绳,尽皆悲啼。一阵阴风,倏然不见。

    王又命:“将那些忠义文武叫上来。”

    有数十人一齐上前跪下。王道:“尔等忠魂义魄,俱起来听我发放。”

    众人立起。王道:“张丙、谢贵,人患不得其死耳。若死忠孝,又何恨焉?你二人被奸谋诱杀,已名载青史。今张丙尔托生史家,后为阁部,遣将杀贼,以泄生前之忿。后仍死于忠义,更流美名于不朽。尔可明不能善终之故么?”

    张丙道:“某愚昧无知,求王见谕。”

    王道:“燕王之变,虽逆心已久,实汝众人逼之速发耳,焉得无罪?汝虽死,而为千秋所仰慕,便何憾焉?谢贵托生乐宅,位莅尚书,杀贼功成,名垂竹帛。忧国勤劳,得终正寝,亦可报尔之前生了。瞿能已破北平,为景隆忌功而不得入。平安枪将及燕逆之背,马蹶而不能及刺,天也,非人之尤。后以一阵亡,以一毒毙。葛诚为燕藩长史,尔乃帝室,忠心未遂,反被横诛。皂旗张勇冠三军,奋不顾身,不幸阵殁。今尔等皆去托生,齐心杀贼,既为今时之义士,又报昔日之深仇,亦可以释憾矣。瞿能托生林家,天生神力,勇猛绝伦。独重尔者,以尔父子皆忠勇而亡之故耳。尔始祖为殷之忠臣,万载之下孰不知有比干焉?此林姓之所始也。尔此父又系今日之隐君子,故使尔为之嗣。可乃心王室,报效国家,荣其身,以报尔父之隐德。尔此去勿负林之一姓名可也。尔后仍死于沙场者,正所以令尔杀身全忠,垂令名于不朽耳。尔知之乎?”

    瞿能大呼道:“王恩厚矣,敢不尽心报国?”

    王又道:“平安托生慕室,武勇如前生。葛诚托生尚姓,尔原系文臣,今授尔文武全材。抱经济之术,负冲锋之勇,倡义杀贼,以遂宿愿。皂旗张,尔生前好执皂旗,故得此名,可去托生国姓,今世则银枪素铠。白色者金也,金有肃杀之气,又有杀贼之意耳,尔道好么?”

    皂旗张道:“大王厚恩,生生世世感戴不尽矣。”

    王又道:“瞿能二子,皆在幼年,便能捐躯报国,死于忠孝。今尔父子三人同生一处,虽隔世不能相认,一姓卓,一姓常,为尔偏裨,协助杀贼。其余阵亡诸将,皆系忠肝义胆,各择善地受生,皆为勇武之将,以复前仇。”

    因向众人道:“我这断判,你众位心下何如?”

    众人异口同声道:“荷蒙大王厚恩,我等皆心悦诚服。二百年之积憾,俱一时冰释矣。”

    皆欢欣舞跃,俯伏拜谢。王亦立起道:“着判官备幢幡宝盖,送他诸公去。”

    忽见一土地跑得喘吁吁的,忙来跪下,禀道:此一转尤妙,如元宵放大桶花,若一放即了,有何趣味?放完之后,又忽然另冒出一阵火花来,然后止之,方觉醒目。此一段正是此意。“小神系建文时东湖樵夫,闻燕王篡逆,建文驾崩,我义忿填胸,即痛哭投东湖而死。上帝怜小神一介编氓,有一些忠心,即敕为东湖土地,今二百余年,此忿未消。闻大王着靖难诸公去复前仇,小神亦愿附骥尾,帮助杀贼,以雪前生未了之恨。求大王恩允。”

    王赞道:“好,好,你一个无官无禄之樵夫,能死于忠义,使世间为人臣而有贰心者,置身无地矣。你既愿去,可往鲍家为男,就同瞿能等同心杀贼。尔再生之时,有官有禄以荣身,有妻有子以居室,即将张信之母配你为妻,尔寿考而终,死仍为神,也可报你了。”

    那土地笑逐颜开,再三叩谢。王道:“你同他们一起去罢。”

    只见一对童男女,手执幢幡引领众人,一阵香风而散。

    到听自思道:“我非是做梦么?”

    想着这些说话,并这许多人众,却是明明白白听见看见。正在踌躇,处处拿到听似梦非梦光景,方见得句句话、件件事俱是他耳闻目睹,非白话也。此等极易忽略处而不肯遗漏,才见作者之细心。心中甚是惊疑,又见傍边一个绿袍红须的判官,呈上一卷,如人间之文案,跪禀道:“此系白氏的金童一案,上呈圣览。”

    那王看毕,就吩咐带那白氏上来。

    只见那个少年白色,面目如生,神情带惨,然而体态轻盈,腰肢袅袅。虽所隔颇遥,灯影下见其娇艳动人,容光飞舞,金莲半露,款促湘裙,此处不但赞白氏之美,连后世钱贵都赞在其内。走到神案前跪下。王问道:“尔阳寿未绝,何故来此?”

    女禀道:“女在生系本地白物好之女,父母只生女鬼一人,并无兄弟,因珍爱如宝,云比兼金尤贵,故唤乳名为金童。生长二九,尚未适人。父母为爱女心切,难于择婿,女因摽梅期过,未免伤情。缘此情未遂,故抱恨而亡。”

    王说道:“汝父母既钟爱于你,为何不与你早择一婿呢?”

    女禀道:“父母见女颇有姿容,难求坦腹,欲觅一才如子建、貌似潘安的人品,方肯许允。如此拣选,故尔难得。”

    王笑道:“似此议论,亦是爱女择婿之常情。但姻缘自有天定,世事岂容人谋?尔父迂腐庸人,不足较论。但此等人等虽未易得,以尔之貌,或不至于终弃。倘为尔觅一才貌稍可之婿,亦未可知,为何就至捐躯?”

    女又禀道:“天公最妒,不能全美。那才貌兼备的人,大约贫者居多。向曾有三人,虽敷粉何郎,豪吟太白,才貌也不多让,但他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虽女父慨然有允诺之心,而女鬼誓死无相从之意。”

    王又道:“才貌双全的人,本山川之秀气而生,一时也是难得的。因南京虎踞龙蟠,江山秀美,故生多浚难道三人中就没有一个中你意的?”

    女道:“以我之容貌,虽不能赛西子,压王嫱,然选于今日美艳之中,亦可以自雄一世。虽不敢望以金屋贮娇,安肯配蓬茅下士?一心欲嫁一富胜石季伦、贵如郭令公之夫,方才遂愿。女既系一时绝世之娇娥,故发誓要嫁一个敌国巨富之财子。”

    真奇想。王不禁大笑道:“此事不特罕见,此语抑且罕闻。你不爱无贝之才,反爱有才之贝,真为可笑。举世皆然,不独此女可笑。我看你容貌若许,为何具此一副俗肠?妍皮不裹痴骨,诚谬言也。然红颜薄命,你既有几分颜色,焉能得配才郎?但城中富贵者颇多,你为何又不嫁呢?”

    女道:“曾有一富家之子,姓黄名金色,家资巨万,富压南畿,慕女花容,曾求袒腹。对女倾心悦意,愿效举案齐眉。白物之女,作配黄金,理所当然。奈父执性不从,以致死残玉碎。”

    王问道:“你父为何不依?”

    女道:“父母说他形如傀儡,貌似修罗,故他家虽有好合之媒,而我家竟不中雀屏之眩女恨父母,难以明言。伤己身暗悲,奄蹇原不解,害相思而不觉相思害矣。本待要效鸾凤,谁知鸾凤分飞?今一命虽赴幽冥,九泉难免遗恨。”

    王勃然怒道:“你不知以才貌择夫,反以银钱求配,可谓目无珠矣,可恶可恨。”

    女又禀道:“黄家郎虽然貌丑,却甚情深。彼闻女之美丽,数四相求。父憎他之丑态,再三推。彼竟思慕成疾,一病而亡,临终惟呼女乳名者再。我闻之,故为心死。因感他一种痴情,愈动我万分想慕。古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又云:‘女为悦己者容。’彼既为我而死,我岂能舍彼独生?下情若此,上圣鉴察。”

    王道:“论你初具嫌贫爱富之蠢念,本当永堕阿鼻,变猪变狗。怜你后有感情报德之深心,尚可保全人体,为瞽为娼。”

    正欲判断,只见三个文士,衣巾破敝,面貌清奇。痴肥者多鲜衣驽马,清奇者尽衣巾破敝,真令人不解。共持一状,上呈神案,长跪诉道:“念某等在生时,腹富三冬,胸藏二酉,不得飞腾黄甲,空自困守蓬茅,学富者困蓬茅,肉食者享富贵,千古同声一哭。未蒙贤守宰之吹嘘,反为痴女子所摈弃。慕色虽非正道,好逑自是人伦。各害相思,抱思而殁,情实难甘,故同上告。”

    王将他三人文状看了一回,大笑,反怒道:“尔辈读书人具此才华,焉知非瑚琏之器?有品格,岂料匪梁栋之材?为何轻掷此?自弃若此,所谓虽读书而犹未知书者也。今虽一死,尚有可怜,不过供人笑哂耳。”

    正说间,只见又有一持状者,面貌狰狞若鬼,身躯仿佛如人,自称姓黄名金色,呼冤不已,情色惨然。王问道:“尔有何冤?所告何事?”

    那人道:“鬼在阳世,慕白氏之姿容,苦恳万,白氏亦羡小人之富厚,乐从一诺。奈他父母只爱那才貌兼优,指指说青云有路。孰知我金银满库,看看就纱帽笼头。财旺升官,自古同然之理。以一不识时务之老迂,致害我一对妙龄之蚁命。况鬼在生时,虽然貌丑,却甚心良,恶并一无,善皆万积。有此数语,方可再世为才貌兼全之人,非无因也。今受报若此,情甚不甘,且人命关天,愿求追断。”

    王听罢,援笔判曰:白氏金重,艳色如花,痴心似水,不思嫁才貌儿郎,但愿配银钱子弟。妍媸莫辨,贫富是论。未嫁女即害相思,妇道可知矣;择丈夫尚图富贵,亲戚何有哉?本当押入酆都,今且从宽谴谪。既爱金银,应与钱家做女;不分好丑,当使瞽目为娼。恨其自负娇容,想杀才人三命。初做贱妓,偿还宿债。怜其以后矢贞,能为丑子捐躯。终为良妇,了却前缘。今生误爱富儿,再世当求才子。黄金色自恃富豪子弟,苦苦求妻;白家翁只重才貌儿郎,殷殷却婿。以致彼缘未遂,此命是捐。查彼貌虽丑恶,心实善良。今着彼托生阳世,与钱氏初谐露水之欢,后遂双飞之愿。才貌兼优,以掩前生之丑;家徒四壁,以报恃富之横。钱氏作配钟情,钟有貌而瞽女不能见貌,要知色即是空;钟情固得钱氏,纵得钱而贫士仍旧无钱,方是空能得色。虽嗔他性堕痴愚,尚念彼情犹悯。法外施仁,故从宽贷。至此三生,具此才华,不知自检。既自恃才貌,使托生愚蠢痴顽,以报自弃之罪;又怨恨贫穷,使再世豪华富足,以偿苦学之劳。咸配淫丑悍妒之妻,以惩好色轻生之戒。尔大众与钱氏买笑追欢,了却前生宿愿;你诸人须自己回头是岸,勿结来世冤愆。铁笔无私,照判发放。以上一段全是对偶句,一部书所无者。写毕,发与判官,判官高声宣白一遍。那王又叫道:“带那三兽上来。”

    只见鬼卒带过一只尖嘴母猴,一只咆哮牝虎,一只铁黑雌狐,妒妇原身,幻想奇绝。伏在案下,若有所诉。王道:“尔三畜前生孽重,致变畜生。罪恨已满,今着转托妇人,配此三生。兽心虽不能全革,若不伤害性命,来世尚可保全人体,不然又堕畜道矣。”

    着鬼卒送它们到转轮殿去。那三兽连连点头,如叩谢之状,摇尾摇头,顺盼三生,欣欣然随鬼卒而去。

    判官在傍呼喝,将前之判文传与鬼卒,随亦将众人带去。倏忽鸡鸣,蓦然不见,展转之间,不知东方之既白。住得好,赤壁文风甚是可笑。到听凝神自思,宛然在目,回忆前语,一字不忘。好记性。正在惊讶之际,值庙祝出来开门。庙祝。见了到听,惊问道:“你是甚么人?为何夜间存在此处?”

    到听诉说昨晚酒醉家遥,故而在此睡倒。因将夜来之闻见,备述一番。庙祝听了,以为诡辞,大笑而去。

    到听自己以为一件奇事,每遇见亲友,无不相告。虽于中遇一面之识的人,亦详细道之。这方应他大号图说二字。众皆不以为然,以其平素好传新闻、说白话之故。这又应他毛空的别号。人虽不信其实,亦皆以为奇谈,转相传说。有一种与他同类,亦好道听途说者,四处谈讲,竟普传于白下,至今里老犹有能言之者,这是后话。

    且说那到听,一日在稠人广众之中,这更有许多的闲汉。闲汉四。高谈阔论,讲这一段新闻。正说得兴头,内中一个少年问道:“兄这些事醒着听见的?还是睡着了梦中听见的?”

    到听道:“我是醒着听见的。”

    那人道:“兄此时是醒着说话?还是睡着了说话?”

    到听道:“你这位兄说话稀奇得很。大青天白日,我站在这里说,怎说我睡着了?”

    那人道:“兄不要见怪,你既是醒着,为何大睁着眼都说的是些梦话?”

    大睁着眼说梦话的人,正自不少。众人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到听才要分辩,又一个道:“不是这样说,兄这些话是独自听见的?还是同人听见的?”

    到听道:“半夜三更,就是我一个,那里还有别人?”

    那人道:“兄自己错了,怪不得人说。”

    到听道:“我怎么错了?”

    那人道:“兄方才说看见有许多判官小鬼,该把那判官也罢,小鬼也罢,拉住一个做个证见。此时这些鬼话,就不怕人辩驳了。你不曾想到这上头,岂不是错?”

    众人拍手打掌,又笑了常拍手打掌的笑。到听发急道:“我是千真的话,你们当我说谎,这样省剥我。”

    内中有认得他相厚的便道:“毛空你既要说新鲜谎,老着脸凭人说罢了,又急得是甚么?”

    又一个道:“这位原来就是有名的到兄,面荒失敬。我们大家说归说,兄不要发急。等我替兄寻个证见,包管他们再没得说了。”

    到听当是好话,笑着道:“兄替我寻个甚么证见?”

    那人道:“兄那日在那个去处听来?”

    到听道:“我在大门内泥马脚下睡醒了,听得这些说话。”

    那人向众人道:“如何?我知到兄决不是假话,列位都这样白他,这不有了证见了。”

    众人道:“谁是证见?”

    那人道:“他说在泥马脚下睡的,那不有个拉马的马夫站在那里。我们同去问他,是真是假就明白了,何须大家只管辩驳?”

    众人道:“那马夫是个泥人,怎会说话?兄也来跟着说新闻了。”

    那人道:“列位有所不知,我去问他,正要他不会说话才好。若是会说话,他也要说到兄是扯谎,越发讲不清了。”

    众人听了,笑得几乎打跌。起初是哈哈大笑次是拍手掌的笑,此是笑得几乎打跌。写笑亦有层次,写得好。到听要辩,又说不过众人;不辩,又气得慌。脸脖子通红,颈子上的筋急得有指头粗叠暴着。画出一个发急人的形象。只见人丛中走出一个道士来,道士,这道士也是一个闲汉。闲汉五。上前笑着道:“天下奇怪的事何所没有,这位居士也未必全是诌出来的假话,或有些影儿也不可知。列位何必如此认真?若信他是真话,就听他这一遍新闻。若疑他说鬼话,就不必信。人还拿着钱给说书的,听鼓儿词上的瞎话。如今听说这新鲜话又不要钱,何等不乐,只管辩驳些甚么?”

    众人看这道士,两道浓眉,一双大眼,五尺身材,四旬年纪,竹冠布氅,麻履丝绦,好一个齐整相貌。众人说:“这位师傅说的是,我们打柴的不要跟着放羊的,各人做各人的事去。”

    一轰而散。

    到听垂首丧气,也就要走,被这道士一把拉住道:“居士且祝”

    到听道:“师傅叫我,说甚么?”

    道士道:“古人说,恼一恼,老一老;笑一笑,少一少。此十二字,便是延生秘诀。大家顽笑,何须认真?气恼的是甚么?我同居士去小饮三杯,消消闲气。”

    到听听见请他吃酒,气恼全无,一脸的笑。先咽了两口唾,然后说道:“今日腰中不曾带得一文,改日请师傅罢。”

    已是含着“今日且奉扰”

    五个字,不曾说出,妙极。道士道:“我请居士,何用你破钞?”

    拦着手到一个酒肆中去,到听口说道:“岂有此理,怎么好扰师傅?”

    虽如此说,那两双脚已随着到酒店中来了,对面坐下。

    走堂的送上两壶酒,几个小菜碟摆上。到听等不得他让,先一气饮过了数杯酒,方才问道:饮过数杯方问话,画出一个好酒馋吻的人来。“师傅贵处是那里?在何处住?我每日在这里走,从未曾会过。”

    道士道:“贫道祖籍陕西固原人氏,会采战,自然能固本还元,所以是固原人也。自幼在峨嵋山投师访道,近来四处云游,为人治玻看官记着。今到此不多几日,在朝天宫作寓。独坐甚闷,出来闲步。才见居士生气,故约来同饮几杯。我们说说白话,正投到听所长。也可消遣。”

    又让他吃了几杯,道:“我寓处也无伴侣,居士若无事可常到我敝寓来,别无他物,就是一杯水酒相待。”

    到听满脸堆下笑来,道:“有了酒吃就尽够了。我听得人说,无钞一身轻,有酒万事足,学套文字,不意到听亦善此。别的还想甚么?若承师傅不弃,我来奉陪,我是闲着一点事也没有的。”

    道士让他吃酒,他也吃过有两壶,把白话口袋打开了。

    讲天说地,论古谈今,都是不见经传、稀奇古怪、无影无形的天话。他说得津津有味,道士听得倒也耳中为之一新,微微的笑着听他诌说。又同饮了数杯,到听口也说干,等不得他让了,自斟豪饮起来,杯杯一干到底。古词云:杯行到手莫留残,亦同此意。吃了一会,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反客为主,一钟一钟的倒让起道士来。到听岂不闻痴客让主乎?道士的酒量颇雄,钟钟干过。二人又饮了多时,到听有了八九分的酒意,觉得满到喉咙跟前,不下去了,才起身道扰。古人云:人生有酒当须醉。云:不饮,旁人笑我。到听兼有之矣。舌头短短的,不明不白说了几十遍。道士会了账,同他出来,他晃晃荡荡的去了。

    次日,到朝天宫寻着了道士,一来奉拜,二来道谢。道士又留他吃了半日酒,他无以为敬,不过说些白话,以答盛情而已。道士听他说的,倒也不觉寂寞。临别时,道士道:“居士无事可常来闲话。”

    他满口应诺而去。

    到听吃着了甜头,他又是个无事的闲身子,况他要到街上来,必由朝天宫后门卞公祠过。晋朝卞壶死难之地,坟即在此,建祠祀之。所以他无三日不来,来无不醉,他吃得多次了。

    一日,听得各处桃花盛开,他在史家墩、小桃源、黑龙潭、虎踞关各处去看热闹,见那些男男女女看花之人往来如织,别人都是三五成群,有携着春盛的,也有抬着食盒的,或在酒棚内饮酒的,或在茶棚内吃茶的。丝竹管弦,长歌短调,其然热闹。看了一会,眼饱肚饥起来了。他因囊中无钞,四处混撞,忽然到一棵桃树之下,见金晃晃一件东西挂在上面。忙近前取下来一看,是一枝镀金银花,也不知是那个妇人在花下过,挂了下来的。他满心欢喜,也不看花了,欣欣然纳于袖中。

    回来到家中,取出估值道:“这个也值七八钱银子。五钱银抬一大坛酒,剩的买些柴米,够我几日大醉。”

    想道:不好,一算不妥。目下天气渐暖了,买件单衣服穿穿是正经。又想道:也不好,再算又不妥。我扰这道爷多次了,江南僧道尼姑皆称之曰老爷,而县中知县反称县里大老爷。也有些不好意思。不如请他一请,还了席,后来又可以扰他几十次。这样一本几十利的事,为甚么不做?就是这个主意好。三算方成,可谓三思而后行矣。一笑。况且是人说的:吃在肚里是细丝,穿在身上是九成。我放着细丝的事不干,倒做九成么?此等算计的人不少。只当是不曾拾着这件东西。又算计道:“家中碗盏钟碟一样没有,是来不得的。酒馆中肴馔又贵,不如买两样挡戗的物件。这两日接引庵碧桃盛开,请他到那里坐坐。小姑子又是我的厚朋友,玉簪记舟子说陈妙常云:“我小老儿活了六十九,不曾见姑子同秀才作朋友。”

    今这小姑子是到听的厚朋友,可见亦非异事。问他要茶要水烫酒还便宜些。”

    定了主意,明日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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