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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走几十步路便达岗顶,岗顶上一柱朝天也似竖立着一块三人合抱的灰褐巨石,石面受风化侵蚀,斑剥累累,倒像一个倔强迟暮的老者,虽至残年,依然挺屹不颓。

    竖石之下,任霜白孤伶伶的倚石而立,北风吹拂着他的葛布衣袍,袂角掀动,猎猎有声,他静静的站在那里,静静倾听。

    蹄声响了,移向岗坡,嗯,果然准时。

    任霜白听得出来,来骑共有两乘,奔速不徐不缓,对方显见还沉得住气。

    于是,蹄声在岗顶竖石前面丈许右近停顿,鞍上骑士双双抛镫下马,并肩到来。

    不错,来的二位,确是崔颂德与敖长青。

    两个人距着任霜白三四步站定下来,不约;而同的细细打量眼前这位状似“落魄”实则令人心惊的对象,而崔颂德在打量对方之余,更忙不迭的目光四巡,到处寻找儿子的踪影。

    敖长青宛若天真的绽开笑容,活泼巧俐的开腔道:

    “老弟,你就是那任霜白?”

    任霜白道:

    “我是,尊驾大约便是敖长青了?”

    敖长青故意赞道:

    “好眼力,一照面老弟你就能认出我来啦,在此之前,我们尚未会见过呢。”

    任霜白淡淡的道:

    “你在说笑了,敖长青,你分明知道我是一个瞎子,哪来的‘好眼力’?”

    敖长青笑道:

    “至少,你的感应力敏锐,不比寻常。”

    任霜白道:

    “作一个瞎子,应该具有这一项特长,不然,活得就更艰难了。”

    这时,崔颂德已在急吼吼的大叫:

    “任霜白,我是崔颂德,我儿子呢?你把我儿子弄到哪里去啦?”

    所谓“父子连心”亲情骨肉的关怀是掩隐不住的,发自由衷的悬念亦是难以矫饰的,血缘间的相系相关没有什么可以顶替冒充,崔颂德这几声焦虑忧切的吼叫,业已不啻“验明正身”了。

    任霜白从容的道:

    “我知道你是崔颂德。”

    崔颂德怒道:

    “废话少说,先还我儿子来!”

    任霜白道:

    “我会把崔云交出来,但不一定是还给你,因为,不久之后,你是否存在犹是问题,我可以向你保证,无论今天的结局如何,崔云必然不伤毫发,我们之间的恩怨,与他无涉!”

    崔颂德瞠目叱喝:

    “不要讲得好听,我要先见到人,姓任的,一切等见过我儿子再说!”

    任霜白笑了:

    “程序如何进行,只怕由不得你,崔颂德,今天的主导,我可要僭越了。”

    崔颂德勃然大怒,黑脸胀成一付紫酱色,额头上的青筋暴浮如蠕动的蚯蚓,模样像要吃人:

    “不要过于嚣张,姓任的,你并没有那样大的气候,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你想呼风唤雨,作威作福,还差远去了!”

    任霜白道:

    “我什么都不想,我仅仅向二位索讨一笔陈年旧债而已,讨得成,讨不成,我都会一无牵挂的离开。”

    朝崔颂德使了个眼色,敖长青接口道:

    “辰光尚早,犯不着急,任老弟,事情且一件一件的来,你拿得出,我们便接得下,这年头,哪一盏灯也不省油;且请相告,崔云现在何处?”

    任霜白道:

    “他在一个十分安全的地方,虽不够舒适,但决无危险。”

    敖长青知道再问下去也是白搭,只有退一步道:

    “如果,呃,我们栽了斤斗,你会放他回去?”

    任霜白肯定的道:

    “当然,而如果我被二位超度了,他也能自行脱身,可能要经过一番挣扎,才得以出困,二十多岁的人,该有这方面的机智了。”

    崔颂德激动的嚷叫:

    “你把云儿上了枷梏?”

    任霜白反唇相讥:

    “要不我应将他摆上供桌供奉?”

    崔颂德声色俱厉的喝道:

    “混帐东西,你最好祈求不要落到我的手里,否则,你这身人皮就被剥定了!”

    任霜白夷然不惧:

    “我等着瞧,崔颂德。”

    摆摆手,敖长青闲闲的道:

    “大家火气都别这么大,反正梁子总是要解决,解决梁子的方式又不是用口舌,是而彼此就不必这般争议伤神了;任老弟,我再请教,我们之间,到底结的是什么梁子,其前因后果,尚请赐告。”

    任霜白双眼望向云空,清清楚楚的回答:

    “十年之前,有个姓田名渭的武师,因为外甥吴学义欠了你们赌档一笔赌帐,受不起你们的高利盘剥而央求他舅父田渭出面交涉,你们不但分文未减,更且强以暴力逼债,结果,二位残杀田渭,又掠夺了他的家产财物一这桩陈年往事,不知二位是否记得?”

    敖长青的反应极快,他几乎是马上回忆起这件事来,崔颂德却经过一番寻思,才重新拾回印象,两个人互觑一眼,都流露出“原来是这么一段公案”的轻蔑神情,表面上,敖长青反倒若有憾意的长长“哦”了一声:

    “绕来绕去,竟是为了十年前田渭的那桩往事;任老弟,说来遗憾,我们原意也并不喜欢用这种手段解决问题,然则田渭个性拗执,软硬不吃,他外甥欠下的债务,他非但分文不肯代偿,而且出口狂悖,态度强横,你想想,我们开场子吃饭,也得要设备本钱,何况下面还养着一大批人,每日开销甚巨,假设客人都像吴学义一样,赢了拿走输了赖帐,你叫我们这一大伙去喝西北风?便金山银矿也不够赔呀;田渭不识大体,硬要替吴学义包揽承事,我们实在让他逼得没有法子,才出此下策”

    任霜白冷冷一笑:

    “事情真象是这样么?”

    敖长青脸色一阴,嘴里却恳切的道:

    “十年并不算长远,当年的人事物尚有迹像可寻,任老弟,你无妨去查证查证,我敖某人虽不算什么光头净面的角色?可也从不诓言欺世。”

    任霜白道:

    “不必查证了,一切情形我早就清清楚楚。”

    敖长青不悦了,他亦不掩饰他的不悦:

    “你清清楚楚?任老弟,我倒要请教。你既无千里眼,又无顺风耳,当年的当事人是我与崔颂德,真情实况你岂会比我们更明白?”

    任霜白道:

    “不见得只有你们二位是当事人,还有田渭。”

    敖长青唇角微撇:

    “田渭死了,死人还能说什么?”

    任霜白幽幽一叹:

    “不错,田渭死了,死人是不能说什么,死人道不出委屈,说不出冤枉,更揭露不了真象,可是,当时还有一个活着的人,被你们疏漏了,那个人至今未死,他仍能说能道,仍未稍忘这场惨剧的任何一景一幕!”

    敖长青重重的道:

    “是谁?”

    伸手向自己胸前一点,任霜白道:

    “我,是我。”

    崔颂德大吼一声:

    “你?你又是田渭的什么人?!”

    任霜白的眼神中浮现一抹凄凉悲惭:

    “我是他的徒弟,二位仔细想想,大概还能依稀记忆当时的情况;二位登门索债之初,田渭身边有个年轻人,后来,田渭带着那年轻人进入内室,说是检点财物契据给二位,实则暗地放走了那人”

    敖长青哼了哼,煞气盈目:

    “果然有这么回事,我记起来了,那辰光我尚不以为意,只当小丑跳梁,无关轻重,杀你与否,俱无痛痒,只略经搜寻,便行弃止,真正是养痈贻患,留下一条祸根来!”

    崔颂德也恍然悟起:

    “对了,当时我们确曾发觉田渭的徒弟溜走了,却不甚在意,绕了两圈即未再找,娘的,田渭那个不成材的徒弟,竟会是眼前之人?”

    敖长青注视着任霜白,道:

    “那个时候,好像你的眼尚未瞎”

    任霜白道:

    “是没有瞎,所以当场的情形,我躲在暗里看得一明二白,从你们连手杀戮我师父开始,一直到掠刮了他的整个家当,我全都看在眼里。”

    崔颂德蓦地叱骂起来:

    “看在眼里又如何?我们讨帐索债,理所当然,你那时为了苟活保命,弃你师父生死于不顾,今天转回头来,愣扮二十五孝,要表那一番忠义,你以为我们就会含糊?娘的皮,吃屎的狗窜不上南墙去,早年你是个窝囊废,如今也强不到哪里,报仇?你试试看报得了,报不了!”

    任霜白不愠不怒的道:

    “早年的窝囊废,如今不一定仍是窝囊废,崔颂德,你最好心里有点准备。”

    “呸”的吐一口唾沫,崔颂德形容狰狞:

    “你要记得我们怎么做掉你师父,就知道我们今天怎么做掉你,这叫‘如法炮制’,操的,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任霜白道:

    “二位一起上吧。”

    敖长青忽然一笑:

    “我们偏不一起上,任老弟,总不能事事都由你采取主动。”

    任霜白道:

    “杀害我师父的时候,你们不也是一起动手的么?”

    敖长青摇晃着头顶的冲天辫,道:

    “有时,蹲茅坑还得换个架势呢;任老弟,你有你的打算,我们有我们的主张,求变化方能制先机,你大概也是这么个想法吧?”

    崔颂德的气势有若“泰山石敢当”:

    “敖哥,我先上!”

    敖长青微眯两眼,道:

    “你可别‘冲’,剥皮,生死豁余之事,当不得意气!”

    崔颂德大马金刀的道:

    “我心里有数,我倒要看看,田渭的徒弟,在十年之后又具有什么登天的能耐!”

    于是,任霜白站直了靠在竖石上的身体,斜走一步,伸右手,缓缓抽出了缠隐在腰间的“断肠红”;雪亮的刀锋映泛一抹粼粼的赤光,予人一种即将出动的感觉。

    敖长青凝注缅刀刀刃,目不稍瞬,同时,向崔颂德比了个“小心”的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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