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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遇到这些糟心事,越发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头也不抬地道:“你别管我,竟是管其他事要紧,我屋里的活计你若是做不完,就分些给麝月晴雯秋纹碧痕做,叫我穿戴宝姑娘做的活计是个什么意思?”
袭人一怔,不禁委屈异常,道:“二爷这是怪我了?”
宝玉眉头紧皱,道:“连句实话都不能说了?我屋里的事情都是你管着,下面二三十个大小丫头们,每日赌钱闲游,拌嘴打架,无所事事,连她们的月钱衣裳钗环都是你收着,你做不完的活计不交代她们却劳烦亲戚姑娘做,总是说不过去的一件事。”
想起自己从前连累了湘云,宝玉心里又痛又悔,湘云如今定的人家哪里比得上韩奇清俊出众?经历种种,他早猜出锦乡侯府隔那么久才借八字不合来退亲乃是幌子了。
若这件婚事当时结成,湘云不必远嫁,韩奇亦不必蹉跎。
可惜,悔之晚矣。
宝玉虽知非自己之过,自己从来没求湘云做过什么针线活儿,若不是那日被黛玉说破,自己仍以为是袭人找了外面会做活的女孩子,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每逢午夜梦回之际,总是想到湘云远行的悲伤,今日又见袭人和晴雯因活计起口角,自是不满。
综上所述,除了探春的活计,宝玉益发不敢穿戴宝钗做的东西了,近来穿戴的鞋袜荷包扇套时他都得打量再三,看是不是自己房里丫鬟的活计。
说话时,宝玉没察觉到自己语气里隐含一丝不满。
袭人心中一凛,不敢再说什么,唯有点头,诺诺称是,却在低头弯腰时,拿起宝玉的靴子放到一边,眼泪扑簌簌地落在靴子面上,晕染出一片来。
宝玉竟似没有看到,问麝月道:“四妹妹前儿送了我一匹茜香罗,收在哪里了?”
那匹茜香罗原是黛玉出阁前留给惜春的,系茜香国女王进贡之物,做汗巾子好,做衣裳也好,乃是皇后所赐,惜春守孝穿不得红,又不愿赠与别人,就给了宝玉。
麝月看了袭人一眼,笑道:“二爷的东西都是袭人姐姐收着,我不知道放在哪里,二爷若想知道就问袭人姐姐。却说这会子二爷找它做什么?以往二爷都不问这些。”说着扶起袭人,接了宝玉的靴子,又将袭人送到宝玉跟前说话。
宝玉道:“这时节不拿出来做衣裳,留着作甚?你叫上晴雯秋纹碧痕和四儿、藕官、金星玻璃几个人,先给老太太做两条汗巾子,绣些好花儿在上头,下剩的给我做衣裳,小衣中衣外衣都使得,倒是做大衣裳不好,裤子还罢了。如果还有剩下的,给我做两条汗巾子,你们每人也做一条。这茜香罗极好,最适合你们这些女孩子用,肌肤生香,不生汗渍。”
麝月不敢深管宝玉和袭人之事,听了这话,答应道:“知道了,这就找出来按着二爷的吩咐做出来,等老太太拿到了,心里更爱二爷的这份孝心。只是金星玻璃和藕官唱惯了戏,进来后又不耐这些细致活计,不能叫上她们,还得袭人姐姐费心。”
宝玉却道:“你花大姐姐忙着宝姑娘给老祖宗做的寿礼,方才你没听到不成?你们就别烦她了。再说,我还有一件事问你花大姐姐。”
袭人已擦了眼泪,强笑道:“二爷有什么事问我?”
宝玉开口道:“前些日子给了芸儿一百两银子操办婚事,我的钱还剩多少?八月初三是老祖宗的寿辰,这几年我总没有尽什么心意,想亲自去外面给老祖宗瞧有没有好东西。”
针线是一件事,银钱又是一件事。
遇到的事情越发多了,宝玉不肯再糊涂度日。
袭人怔了怔,随即道:“这些年二爷每个月我领二两银子回来,一年也就二十四两,遇到闰月多二两,也只二十六两,每常丫头们打牌赌钱都从里面出,有人给二爷送礼,也都是拿那里头的钱封赏给送礼过来的婆子小厮们,前儿又拿了一百两银子出去,下剩的不多了。”
宝玉皱眉道:“赌钱赏人不过都用铜钱碎银子,我历年来收到的金银锞子都弄哪里去了?见客也罢,年底也好,每年总有几百个,老太太生怕我没钱使,每个月还送钱过来呢。”
见他们二人算账,麝月悄悄地退了下去,也拽了拽秋纹等人的衣襟,一同出去。
宝玉只当不见,眼睛盯着袭人,心里想起那年袭人回家奔丧,自己房里丫头有一回要钱使,打开柜子见里头只剩几串钱和几块银子,其时没放在心里,如今却觉得有些不对。
黛玉出京后,他自觉在家里无趣,每日出门东游西荡,跟着林涛去了一趟城郊庄子,知道了好些民生疾苦,多少人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穷到卖儿卖女,像刘姥姥这样的人家,一年竟是二十两银子就够五个人丰衣足食了。他路过刘姥姥家,刘姥姥喜得什么似的,说那年在府里得的银子置办了好些田地。
见到这些,他难免就想起自己屋里从小就被卖到府里使唤的袭人,那年在袭人家的见闻竟不像是穷到卖女儿的地步,果品等都比刘姥姥家的好,料想是已有了一些家业,就是不知袭人的爹早死了,花自芳孤儿寡母如何在短短十年里复了元气。
另外就是黛玉和卫若兰启程时,旁人都备了程仪,韩奇、陈也俊和冯紫英等人每个送了二百两,贾母和贾赦、贾政以及卫母和卫伯、卫三叔、陈麒陈麟两位舅父等人各给了五百两银子,贾琏和凤姐尤其阔气,明面二百两,私下赠给黛玉一千两,连迎春都想着打发人送了二百两银子,惜春给了一百两,独自己没想到这些,好生没脸。兼前几日贾芸和小红定亲,吩咐袭人给一百两银子时难掩不情不愿之态,宝玉皱眉之时就将银钱之事放在了心里。
见宝玉如此,袭人少不得解释道:“金银锞子都收着,装了好几匣子锁在柜子里,平常月钱不够使也动了一些子,剩下约莫有上千个,倒也能作银钱使用。”
宝玉脱口问道:“自从你总管我房里的事情已逾十年,就只上千个?”
这几年他私扣下的金银锞子就不下几百个,纵使如今靠着宫里娘娘的体面得的比往年多了不少,但往年仗着模样儿得人意,得到众人给的金银锞子也只少那么几十个罢了。
袭人听出宝玉疑她从中私截,不禁紫涨了脸,又急又羞,含泪道:“二爷手里向来散漫非常,银钱都在柜子里锁着,每常任由人拿,旁人打牌赌钱二爷都叫他们自己去拿,再有前头说的封赏之事,哪年收着的银钱不散出去大半?若是二爷疑我,我一头碰死来证清白!”
宝玉念着旧情,到底不敢再说,急忙拉住她,道:“我不管这些事情,不过逢到用的时候白问几句,哪里就到寻死觅活的地步了?”
袭人也怕被王夫人知道了,顺势收住眼泪,开柜子取钱捧给宝玉看。
宝玉看了一看,莫名觉得比起银锞子,金锞子似乎少了些,明明他收到的锞子以金锞子居多,银锞子极少,谁家给表礼都不会给银锞子,而且丫鬟们使钱都不动金的,如何匣子里多是银锞子?一念及此,宝玉只觉得浑身冰凉,也明白袭人之前说的多是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