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麻疯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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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我短暂的记者生涯中的一件尴尬事。

    北京的一个医疗队来小城的麻疯病院义诊，免费为麻疯病人们做矫治手术。卫生部门派车接一报两台的记者去采访，让我第一次走进麻疯病院和麻疯病人们的生活。

    时间在这里凝固了：建国初期的老房子危如累卵，墙上的破洞透着风，几床铺盖散发着恶臭，凌乱地摊在一起，年迈的病人们形容枯槁，三三两两散落在院子里晒太阳。一个老妇整张脸都被包裹在纱布里，露出一对神情呆滞的眼睛，腐烂的皮肉藏在纱布下面，一望可知的触目惊心。一个老汉在护士的搀扶下，走向手术室。右腿已经坏死，像一截干柴，在地上拖着。

    ——活着就是等死，他们生不如死。

    关于麻疯病人，我们知道些什么呢？在看到马原的小说冈底斯的诱惑之前，我一直以为，那是一种和精神有关的恶疾，却并不知道，那种一发不可收拾的腐烂，对肉体的摧残有多么残酷！知道了，便心存忌惮，怕被传染。报社的女记者和我一样，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安危，因为听说病毒可以靠空气传播。虽然陪同人员说不会有任何危险，他们的病情都已经被控制住了，但我们依然难以忍受那里的气味。电视台的哥们儿很敬业，一个人扛着摄像机跑在前头，直奔手术室。我们也不甘落后，对我来说，更多的却是好奇。走进手术室，透过两面玻璃幕墙，我目睹到的骇人一幕，至今让我心有余悸。

    几个护士用力按住一个病人的身体，两个医生好像在拉大锯——像木匠破木料一样锯东西——那是一条人腿！病人在无声地叫喊，身体在扭动，腹部不断隆起，隆起，像一张弓被拉满，直到折断。女记者已经看不下去了，把相机交给我，让我帮忙拍两张照片。我接过相机时，一个医生已经拎起了那条刚锯下来的小腿——脚上还穿着一只球鞋的小腿——扔进了床前的塑料桶里。我听见了“嗵”的一声响，好像自己心跳的声音被放大了。调试相机的焦距，镜头对准剩下的那半条腿。鲜红的断茬，血管，骨头，粘连着的血肉，在相机的显示屏上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终于变成一个枪口，瞄准了我。变成一张血盆大口，把我吞没。出了门，恶心得要命，差一点儿吐了。和女记者一起逃到车里，再也没有下来，惹了陪同人员一通嘲笑。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一直在往窗外吐着唾沫，直到轿车驶出院门很远。

    一路上，还在想：麻疯病人们的痛苦，在我们眼里，只是一种恐怖，甚至恶心。就像我现在的叙述，不管怀有何种心情，使用什么语调，在你的眼底，都只是一篇赋闲文章而已，理解其实已经变得越来越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