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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河流究竟有多长,天空有多深,心灵的宽度究竟有多宽,爱情是否可以拿生命去赌?情感易变。江河长流。我们总是对天长问,永远到底有多远?

    我从一堆满怀梦想又无所事事的女孩子中脱离出来,那是因为我走进了一条长长的河流,我成了大河的情人。我淹没于城市的人流,我的眼眸中流淌着河流斑驳的色彩,你们一眼就可以认出我。对了,我叫林子。诗意的林子和悲剧的林子是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而我想要给你讲述的是一个平凡的林子的故事,这是一个无所谓叫你感动,对林子本身却是十分重要的事件的故事,我用了“事件”一词,你们可能猜出来了,我是指一种毁灭般的重塑和再造,一种类似于涅磐的东西。

    因为,在这个人欲横流,物是人非,情感泯灭的年代,林子对二飒终于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她说:我,可以。可以爱你到永远。

    a、选择一个寄身的所在,让自己像一蔸杂草一样活下来。

    生命象一蔸卑微的草,绿的生机静在面上,而庞大的根系则像不安分守己的游魂在大地上奔跑。

    多少年来,我就是这样一蔸貌似安静、实际上一点也不安分守己的草,提着自己的根须——脚,在一个城市和另一个城市之间晃来晃去,我似乎一直在寻找着什么,可是我什么也没有找到。

    那一天,我从西安出差回来,开了手机找舍莉,心想把在旅途上的破事跟她讲一讲,比如说西安的旅游景点历史得让人透不过来气,还有餐饮业对游客不择手段的宰。当然,我更想跟舍莉谈一谈我在旅途上构思的那篇叫虞美人的小说,西安让我产生了让历史重现的欲望,它是那么强烈,我想写它个五、六万字,这样读者看起来不至于太累太不耐烦。其实舍莉并不懂小说,当然就无所谓跟她交换什么看法。可是我确实太想找一个人谈一谈了,找舍莉是最好的,因为她有大把的时间可以陪我闲聊。我与舍莉之间的交情,仅限于需要的时候的相互倾听,还有彼此作为一种参照成为一面物质的镜子。我知道,舍莉对我的失败感的关心,远远大于对我们之间友谊的关心,我们之间彼此互相吹捧,而在骨子里,巴不得看见对方经常受挫。我是在跟舍莉交往了二十年以后才明白这个道理的,而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一直以为,我们的友谊纯洁得像一张无瑕的白纸,伟大到让世界上什么样的隔阂和敌视都可以自行消解。

    电话通了,没人接。也许又被孔子约到哪个酒吧听爱情赞美诗去了。在酒吧,孔子会不顾所有惊诧的目光,精细的身体小豹子一样敏捷地跳上舞台,把他熬了一个通宵写给舍莉的情诗朗诵出来。舍莉旁若无人地咯咯大笑,然后拿温柔迷人的眼神对孔子放电。孔子最不能承受的就是舍莉的这种眼神,遭了电击的孔子会不管不顾地握住舍莉的小手,深情地望着那双女妖般的眼睛。他眼中看的,手中握的,是他爱情的理想和诗歌的源泉。但我知道,舍莉压根不爱诗人孔子,舍莉甚至不喜欢孔子的诗意和浪漫,她喜欢的是被人爱又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的那种成就感。我觉得上帝一定是这样关顾落魄诗人孔子的,他一定认为像孔子这样具备理想主义加浪漫精神的人,必须让他在寻求真理的路上绊上一个大跟头,因此配送一个舍莉这样的绊脚石给孔子以示鼓励。

    街道上的局部路段在我的脚下一步一步走过,一抬头,看见朋友朱文正像条狗似地在大街上窜来窜去。他是我在鹌市的大街上嗅嗅鼻子就能够经常撞到的朋友。我对他点点头。一见是我,大约离我还有五米远的距离,他就杀猪般地叫了起来:林子,你没事吧?谁欺负了你,告诉我,你要他胳膊我绝不让他摆着双手自由自在地在你的眼前晃。

    我翻了他一眼。继续走我的路。

    我厌倦地看着街道,真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用纱布蒙起来。只有蒙住眼睛,我才可以重见与项羽南征北战的虞姬——那个光彩照人的虞美人,她已经不是在委婉动听的梨园经典里,而是在穿越历史的时空里,在寂静的现世夜空里与我交流。而每一次,我都无法自抑。在漫长的旅途中,这个远古的女子,从我意想不到的记忆中浮出水面,然后占据了我的旅程和睡眠。在西安,我从杨贵妃的华清池走过,我看到唐朝贵妃的遗物,想起的却是这个追随项羽一生、在史记中也仅有寥寥一笔、在四面楚歌中演绎了以死谢幕的绝色女子,我看见历史在记载男人的千秋功业的同时,也看见小女人在书页的背面,得到的是一条素绢和一抹出鞘的剑刃的惨绝。

    我是一个生活在梦里的人,是写作选择了我。只有走在洒满阳光的大街上,我才不会在虚拟的世界中走得太远。这是一个可怕的过程。每当我从一个城市晃悠到另外一个城市时,我都会对一个城市的一成不变感到可怕。说实在的,整天窝在鹌市时,倒也不觉得鹌市有什么不好的,可是,每当我从另一个大城市回来,我对我生活其中近六个年头的鹌市,就有了真正的不满。一是街道的不卫生,二是人多,车多,市长似乎就是不肯建立交桥和高架通道,所以人天天在挤,车天天在堵,似乎鹌市的警察只有一个职能,那就是没完没了地疏导交通。最让人恶心的就是那条我们称作秦淮河的污水河道,一污千里,它就像这个城市的腋臭,使鹌市的肌体因此而日益腐烂。更令人作呕的是,我必须每天穿过横架在秦淮河上的一架铁索桥,去一个叫设计院的单位上班,我的工作就是整天呆在一个不惹人注目的设计室里,被编了程序似地装订在一堆设计图纸当中。即使不上班,因为想要做一顿自助的、简单的饭菜,也得穿过那座桥去买回来。捏着鼻子在那种臭气掀天中走路,人的神经几乎错乱,如果不想点事情真的很难受,比如说我会想到如果我是市长,我要做的最起码的工作,首先就是要给一个城市把衣服穿得得体一点。可惜我们设计院那些专家级的设计也大多没人采用,更不要说像我这样乳臭未干的小毛丫头的幼稚之作了,简直想都甭想!

    我还是写我的小说吧,我对我妈的哥哥我的亲大舅说。大舅是我在鹌市唯一的亲人,因为当着城建局的党委书记,似乎就把世界上所有的工作看得像一堆狗屎。他可能认为是他安排了我的工作,所以就理所应当要把我的生活也安排到底。在他眼中,惟有城市规划设计独尊,似乎他的外甥女一旦手握钢笔写出小说来,那就只有堕落的份了;而手握绘图笔,却会画出惊世骇俗的设计精品。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想,我也不想知道。我就是迷恋码字,有一天东拼西凑买了台电脑,忽然就突发奇想开始了写作;而这样的生活,正是大舅所担忧和不齿的。大舅对大舅妈说:怕只怕这孩子会走咱海儿的路。

    海儿是大表哥。十五岁写诗就在鹌市小有名气,却不愿听从父母的安排,自己跑到一家汽车制造公司的锻造厂当了一名锻造工人。当了工人的海儿给我热情洋溢地写信,说这就是火热的生活,等你毕业到这里来看看,诗神在流水线上,在一脉脉山峰一样流淌着汗水的劳动者的脊梁上。海儿的信写得很长、很优美,那些经典的句子像一枚枚炸弹,让我们寝室的大二女生彻夜难眠。我看到诗人海儿在冲压车间的冲床旁,诗句随着冲头下落砸出的巨大声响而诞生。我还看到海儿与他的几个诗友在铁道上游荡。厂区被铁轨一分为二,一条铁轨通向诗人的想象可以抵达的地方。每次都这样,他们已经喝的不少了,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们在夜空下的铁轨上行走,他们谈诗,朗诵诗,有时候直到天亮。这天情况不同,有人提议,嗨,哥们,让我们来听听铁轨的心跳。倡导者说着率先扒光自己的衣服仰卧在铁轨上。大家仗着酒意说好好好,一行人都学着他的样子扒光了衣服仰卧在铁轨中间。这时候不知道怕与不怕,只知道如果一个人动摇了,从此就会被朋友们讥笑。在没有选择时的选择就是选择。海儿久久不敢睁开眼睛,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使他都有一点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心在跳。火车没来,那熟悉的铿锵声却一直在耳边由远及近,由远及近,萦绕不散。诗人海儿这时睁开了眼睛,他睁开眼睛时,夜风正凉凉地划过他的皮肤,他看见天空的颜色是水洗过一样的蓝,几颗星星安静地闪亮着。正在这时,火车来了,火车的黑影像巨大的山脉一样压过来,海儿大吼了一声,那是一种惨烈而极致的声音,然而火车的嘶鸣盖过了他的声音,身躯和灵魂似乎都离他远去,生命是那么渺若虚无。火车开走了,海儿从铁轨上坐起来,他们都无声地坐起来。海儿忽然瘫倒在地,诗句像汗水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流淌出来:我用嘴唇/与死神接吻/冰凉的铁轨/是我漂泊无根的灵魂。

    海儿在一封信中将这个故事寄给我,他说,他后来迷恋上了铁轨,迷恋上了倾听铁轨心跳的声音,他在那种惨烈和极致的吼叫声中,体验到前所未有的空灵、透彻和快感。是不是那时候,诗人海儿就已经给自己暗示了什么。

    那年春天,诗人海儿卧轨自杀。春天拒绝了他和他的诗歌。我在海儿最后寄来的一些信件中,看到诗人敏感而紧张的心灵一直挣扎着,那么执著地热爱春天,热爱着春天里空虚、寒冷的铁轨和铁轨旁寂寞的麦田与村庄,卑琐的现实对于他孤高的精神世界的逼迫日益加剧,诗人最后完全陷入到幻觉之中。他用嘴唇与死神接吻,他的一缕诗魂沿着冰冷的铁轨漂向远方。海儿哥是我的启蒙老师,他应该为我继承了他的衣钵而欣慰。愿他的灵魂安息。

    就在海儿哥自杀的那年,我刚刚大学毕业,原本是要回老家当一名教师的,却被整天泪水洗面的大舅和大舅妈安排到鹌市设计院上了班。

    鹌市成了我永远的异乡。我成了一棵寻找土壤的杂草。城市被高楼包围,土地越来越少,土壤普遍呈碱性。我在设计图里曾找到过灵感,但它只是火花一闪。我无法摆脱一种想写和想说的欲望,无法摆脱宿命的一种生存状态。我靠设计员的职业让自己活下来,我知道我继续着表哥海儿的梦,因为写作给我呼吸给我快乐。

    这时候,朱文已走近了我。朱文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大头链子鱼似的胖脸上挂着一副漫不经心的微笑,上身是看不清楚颜色的体恤,下身永远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我见他破了边的裤兜沿上别着一张正而八经的请贴,就奇怪起来,咦,你这老哥平时就爱跟几个文人喝点地摊酒,难道今天还有正经场不成?朱文诡秘地一笑,说了你也想不到,金童玉女今天请我们喝喜酒。

    不会吧。他俩分头跟谁不成,非得你捆着我,我捆着你,找罪受啊!

    他们贱呐,林子,你说像我们多好,单身贵族,爱啥是啥,多好,贱呐!

    这时,我包里的手机响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一听就是准新郎金波乐得晕了头的声音:嗨,林子,你不会是失踪了吧?手机老是关机。晚上到双飞燕喝酒!

    完蛋,今天手机一开就来事了。

    b、双飞燕是个灯红酒绿的地方,我们在这里邂逅相遇。

    无论我怎样犯踌躇,双飞燕还是要去的。

    我对双飞燕倒是没什么抵触情绪。双飞燕坐落在鹌市最繁华的路段,在我的眼中它几乎就是灯红酒绿的代名词。当然现在叫它双飞燕已经不是很恰当了,双飞燕的老板大燕和小燕两姐妹,其中一个已经离鹌市而去,目前就妹妹小燕打理着酒店,双飞燕已经成了名符其实的单飞燕了。

    双飞燕的两姐妹在鹌市是很有名气的。她们的传奇经历曾经是鹌市人饭后茶余的一种消遣和调味品,但我想,那仅仅是因为无聊的人们,对无聊的生活找不到兴奋点而凭借丰富的想象丰满起来的无数世俗故事中的一个罢了。有人说她们在南方靠卖皮肉赚钱,然后回到家乡改娼为良的,要不然小小年纪哪来的那么多的钱?另外细皮嫩肉的哪来的手段赚钱?改娼为良的提法是鹌市男公民对女公民这样描述的,而女公民们在赞同这种看法的同时,还是有些忿忿然,你想想,家里男公民一边用鄙夷的口气批驳着娼和娼的改良,一边又乐此不疲地把辛辛苦苦赚的一点血汗钱掷于酒色之中,不能不叫女公民对即便改良的娼也心存戒备,警惕、仇恨和恐惧像无处不在的蛛网让她们忧愁和焦虑。后来双飞燕发生了姐姐抢妹妹男朋友的事情,这使鹌市女公民们对娼的本质有了更切肤的从感性到理性的认识。她们不约而同扎好篱笆高打墙,一副严防死守的样子。

    我是因为帮电视台一个哥们作节目而结识了两姐妹中的妹妹谭小燕的。那时妹妹谭小燕已经从痛苦的煎熬中解脱出来。当时,采访已经结束,在一间ktv包房里,我们一边听王菲和那英演唱那年春节联欢晚会上合作的一首相约一九九八,一边在摇曳、黯淡的灯火中漫不经心扯着一些闲话。后来,谭小燕说,来点干红吧,我说好呀,于是我们举杯共饮。我们是在喝完第五杯干红之后开始了女人之间的敏感话题的。它本身不是我那天要采访的题目,身为女人的谭小燕显然对我这个同性有了一种发自内心的信任,看得出来这种信任不是出自经验,而是基于一种彼此之间的瞬间把握。它使我对感性的女人同时又是闯荡商海的强者谭小燕多了一份了解。

    小燕说,外面传说的都是真的,它确实在我们姐妹之间发生了。当时我真的很痛苦。后来我想,我与雷昕的分手是一种必然,它迟早就要发生。但我没有想到中间会出现我的姐姐。那是我的亲姐姐呀。我们从小也曾为一件漂亮的玩具红过脸,那时侯父母因为我最小,有时候就给予的多一些,比如吃的和玩的,姐姐会趁大人不备,夺走我手中的爱物,但我们从来没有为男人的事情翻过脸啊。

    后来他们一道去南方了。小燕说,在哈姆雷特式的是生是死的反复追问中我生我死我死我复生,然后像一只飞蛾,破蛹而出。

    那后来呢?我问。

    再后来,雷昕与姐姐分手了。小燕平静地说。

    怎么会这样我自言自语。

    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分手的,雷昕一次回鹌市看我,我请他喝杜松子酒。过去,我们是因为一瓶杜松子酒认识的,然后,相爱了五年又分手。我想他很明白我为什么请他喝杜松子酒。我们一杯接一杯喝着,一句话也没说,我想我的话都在酒里了,我知道我不再身陷他们的情感旋涡里了,他也无言以对。临走,他只告诉我一句话,你姐出国了。

    大燕在国外曾给我写过一封信,只有一封,她在信里说,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要赎罪。赎罪?我冷笑了一声。她还说,她一生唯一做的一件畜牲不如的事情就是抢走了亲生妹妹的男朋友,她要用一生的放逐为代价,求得我的宽恕。

    来,再干一杯。小燕举起了酒杯。

    其实已经无所谓怨恨和宽恕了。小燕说。一柱光打在小燕的脸上,那是一张冷艳、娇媚的脸,因为有了这些痛苦的人生经验,使得这张脸多了一种遮掩不住的风尘感。感情,有时候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而更多的时候,它仅仅是一个人的事情。小燕说着,就醉倒了。

    后来回到家中,我一直在想小燕被我送回家时自言自语的一段话,小燕问,林子,你是作家,告诉我,为什么感情那么易变和不堪一击?为什么它一旦被打碎了,就再也无法修补弥合?

    我无言以对。

    我回家简单地冲了一个澡就去了双飞燕。

    没有想到进门就与小燕碰上,小燕亲热地拉着我的手打招呼,我被她亲热得有点担心她又要对我旧话重问,这样会使被人叫做作家的我感到羞愧。但是,当我看到老板娘谭小燕今天雍容华贵,脸上的气色特别好时,我知道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彻底定下神来了。人是有多面性的,更何况人要活下来,必须给自己一个理由,要说服自己。生命有时候就是一蔸卑贱的草,要经历和承受太多的事情。我看见土地在一点一点的沙漠化,如弦如草的生命在贫瘠的沙土地上植根,在岩石的夹缝里植根,生命的卑微和顽强只能看你怎么去诠释。我觉得女老板谭小燕就是女老板谭小燕,如果是像我这样经不住一点打击的小女人,只怕双飞燕早就关门大吉了。

    她带我到大厅。大厅的热闹在酒店外就感受到了。我在人群中搜索着熟悉的面孔,一边让小燕自己忙去,一边想找个地方坐下来。这时一眼看见孔子的瘦猴脸在一堆人中一闪,我叫了他一声,孔子一看是我,就笑出一口香烟熏黄的垢牙。

    我说孔子,你把舍莉金屋藏娇了,我怎么压根跟她联系不上?

    哪能呢,我孔子是那号人吗?她这一个星期几乎天天在帮李雨准备婚礼的事情呢。孔子说着,忽然凑过来,满脸疑惑的样子,林子你不是刚从古墓里钻出来吧,我怎么见你这么阴气呢?

    我阴气吗?我望着孔子的眼镜,想从他的镜片里看到自己的样子,但没有。这时酒店大门的外面一阵喧哗,孔子放弃了对我的探究,说你瞧瞧,那不是舍莉和新郎新娘嘛!

    新郎新娘一身盛装地来了。舍莉果然跟在他们身后走了进来。我还以为舍莉这小妖精死了,不料她做了李雨的伴娘了。她今晚打扮一新,似乎比新郎和新娘还要兴奋,她一会儿跑前跑后地张罗,一会儿拉着一对新人叮嘱着什么,脸颊因兴奋而涨红。看样子今晚用不着我给她谈西安她也有兴奋点了。

    金波的笑容可掬一点不像装的。这哥们一定是鬼迷心窍。怎么会突然决定跟瓷人儿李雨结婚呢,一定是写诗写坏了脑子,才敢去碰易碎的东西。李雨则清纯无比小鸟依人地靠在金波的肩头,这个文艺界不老的女人,她在舞台上的光彩夺目曾是多少男人心目中的情结,然而她的与年龄不相称的少女态,曾是我们圈内人的笑柄。一个内心也许很真,但表面很假的女人——金波曾经讥讽地说。而更有讽刺意味的是,讽刺者与被讽刺者之间此刻完全置换了位置,让人对情感的事情一头雾水。我突然想起,作为他们共同的朋友,今儿个我不是来批评他们而是来祝福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才不会为他们操什么闲心哩!

    想到这里,我笑了,脚步轻松笑容可掬地上前唱赞美诗。

    金波这小子一点不饶人,得了赞美诗还口臭,他说林子你最近躲哪里去了,是不是看我结婚你想以死了之?那也得告诉我一声,让我幸福一把呵。

    李雨瓷人儿似地笑出一口极细密整齐的白牙,用画笔白描出来的唐朝美人脸丰腴而妖娆。

    我说金波你小子从今往后闭上你那臭嘴,别把我们的瓷人儿给吓坏了。李雨大大的眼睛里升腾起一股雾蒙蒙的东西,娇滴滴的语调说得我全身都怵了:你们甭见面就斗嘴呀,都是朋友哦!惹得众人大笑。

    这时舍莉把我从新郎新娘身边扯出来,她的大眼睛忽闪着,盯着我的眼睛:林子你脸色这么苍白哟,你不会遇到什么事情了吧?

    咦,这就怪了!今天大喜的日子你故意咒我呀。我没好气地反驳道。

    靠大厅右侧的两席,基本坐着我们一帮文友,与亲友团席和其它客席相比,我们这帮人热闹多了。在人民剧院搞宣传工作的老熊竟然别出心裁手上亮出一条横幅来,他让大家旗帜般扯起横幅,有点像文化战线每年一度的“三下乡”的架势,只见条幅上写着“男有金波,女有李雨,天造地设,金童玉女”大家一看,全都会心地笑了。老熊似乎很为他的书法自得,歪着头儿憨笑着。坐在他身边的朱文和孔子对我招着手,嘴里飞快地吐着瓜子壳。我坐了过去,身体正好靠在“天造地设”的“设”字上。朱文乘机附在我的耳边说,林子啊林子,两个老古怪都结婚了,你啥时候想昏(婚)了,告诉我,我娶你。我笑答等我也变成了老古怪时再说。你就是成了老古怪我也会爱你的。朱文像个饶舌的青蛙。

    这时,舍莉急急忙忙走过来,孔子,你还有心思磕瓜子呀,这该死的二飒怎么还不来,一屋的人都等着他!孔子扔了手里的瓜子站起身,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忽然眼前一亮,小眼睛里放出一团惊喜的光亮来,那不,伴郎来啦!孔子热烈地说。

    我向门厅看去。伴郎二飒在众目睽睽之下,迈着不慌不忙的步子走进酒店的大厅,他个头不高,面色白净红润,鼻梁很高,一幅金丝眼镜架在上面,徐志摩的清瘦但不苍白。我这样给他下评语。

    二飒顾不得给熟人打招呼,就直奔一对新人司起伴郎之职。我注意到新人在鞠躬时伴郎二飒面部肌肉十分紧张,可见当配角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倒是舍莉兴意盎然,与瓷人儿新娘的百媚千红搭配得天衣无缝。我问朱文,那个脸上肌肉紧张的二飒什么来头?朱文一脸的茫然。这时孔子推了我一把,这人你也不知道啊,你知道王者吗?就是他写的。孔子告诉我,二飒曾是国内著名的民营企业杜氏集团的企划人,前两年他同时出过两本书,一本在国内企业界至今作为教材的一流企业的管理,一本就是以杜氏背景材料为原型的长篇小说王者,在国内很有轰动效应的。但就在人人都认为他在事业的颠峰时期,不知什么原因,二飒却突然急流勇退提出离开杜氏,回到鹌市老家工作。

    后来在饭桌上,孔子将二飒介绍给我,他说,来,认识一下,二飒,作家,企业家。二飒镜片后的眼睛笑眯了一道缝。本人慎重补充一点,二飒说,所谓作家,就是经常性坐在家里码码文字的砖头是也;所谓企业家,就是手上管了百十号人的小工头而已。

    很高兴认识你林子,我读过你的一些文字。二飒的声音很好听,脸上呈现出志摩式的微笑,热情地向我伸出了他的手。

    我踌躇了片刻。

    他的握手很有力度。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二飒,在金童玉女的婚宴上,在双飞燕这个灯红酒绿的地方。

    c、一条河在那里静静流淌,原来是它牵引着人们梦想的翅膀。

    这年的仲夏,我向我们设计室的头儿涎着脸告假,我说刘主任我计划写个东西,你看能不能让我在家一边做设计一边写?刘主任倒是很爽快,他首先说,狗杂种,总是革命快要进行到底的人了,有什么可怕的。然后说,反正我们这个狗屁设计室是他妈没爹没娘管的杂种,连社会献爱心都献不到的地方,你是搞知识的人,放心在家写你的著作。

    刘主任强调了“著作”一词,可见他对搞知识还是有着几分敬意的。如果不是碍于自己是个女孩子,我几乎就有点想去亲一亲他老人家那贼亮贼亮的、地方团结中央的脑门了。当然,这也仅仅是我的一念想法,它在大脑里火花一现,转瞬即逝。我于是把注意力完全倾注在刘主任的嘴巴上。这时刘主任终于说出了我想要的一段话,他老人家说,如果上头有人问,我就说你在做秃驴山渡假村的设计草案就是了。喔,不过你得给我整一个像模像样的设计图出来交差哟。他秃头一歪,一双眯眼透过老花镜片看过来。

    我乐得一颠一颠地退出了设计室。走出设计院大门“秃驴”两个字让我产生了许多快乐的联想,我不恭敬地想到了刘主任谢顶的秃头。我发现自己是个稍不留神就爱犯忘恩负义毛病的毛丫头。记得雷锋同志说过,对待革命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夏天般的火热,只有对待阶级敌人才应该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啊。

    我请了假在家码字。我习惯把写点东西叫码字,就像管玩麻将叫作码牌,管有赌瘾的人叫码民一样,码字有着体力劳动的拙朴。当然,为了革命同志的革命情谊,我还必须装模作样整出一个秃驴山设计图来顶差。

    虞美人的写作进入了一个非常流畅的状态,这使我心里很是愉悦。一个女人演绎一个女人,一个古人被今人演绎,这种没有功利性的写作,使我自得其乐。

    虞姬已经伴随霸王项羽南征北战近八载了。可是明天一仗不同寻常。在一个月前,伤亡几乎是霸王营中的报时器,每听到一个名字,项羽的心里就如同刀绞般的疼。面对自己深爱的男人,虞姬几乎难以自持。今晚,他们一同巡营,两个人并肩而行。项羽不说话,虞姬也不说话,在这静静的默契里走,虞姬真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生命的尽头。然而虞姬深深知道,这样的时日不多了。她看到时间就像一条美丽的毒蛇,逼着她与他没命地往前赶。她想把时间留住,留住现在,留住此刻,留住瞬间。

    秋风萧瑟,夜空寂寥,一阵寒气袭来,让虞姬打了一个冷战,一种无法言喻的孤独袭上全身。她往霸王项羽的身边靠了靠。她的手触摸到了他嘴上钢针般的髭须,往昔的时光就像一道惊人的闪电,刹那间走上大脑的屏幕,她看见一个重瞳的汉子打马而过,回头向她示意。春意荡漾的少女虞望着苍鹰盘旋翱翔的天空轻叹一声。汉子调转马头涉水而过,他嘴上的髭须如一根根钢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清楚地听见他对她说:我带你走。她看见了他那与舜一样的眼睛。凭女人的直觉,她看见他双眸里映照着的宿命的爱情,她长叹一声又如幻如痴。

    美人虞姬从此迷上了霸王那独特的亲吻。多少个夜晚,当凯旋归来的霸王用他那钢针般的髭须,附向美人虞姬那凝脂般的粉脸,美人脸上甜蜜的痛和心上撕心裂肺的爱,使营帐中的夜晚布满了有毒的罂粟花般的香味。她娇柔的叫声使他的臂膀变成了一条韧性十足的蛇,深深嵌入她的肌肤直至听见骨络几欲裂碎的声音。

    在古籍里关于项羽和虞姬的爱情,我一直以为是历史的一场意外,也是生命的一场意外。刚愎自用的霸王至于虞姬,是独爱一种,是柔情如水,乃至激发出独行天下的万丈豪情;而柔弱娇媚的虞姬至于霸王却是爱到极致,痛彻及骨,乃至到最后的绝然赴死,这种相互激发,彼此擦亮,绝然献身的爱,才是合乎人性常理的爱,这种久违的人类之爱,带着毒性的同时又是人性中最为珍贵的,而现实中的爱情几乎是让人绝望的,

    电话铃响了,把我的思绪从历史的骨骸中分离出来。

    我极不情愿地抓起话筒,是舍莉。

    林子,又在写什么题目?这是舍莉一贯的风格。我说,还不是那个项羽嘛。我看你是爱上项羽了,现在还在吃着人家虞美人的醋。你呀,你也是,放着大好的生活不写,去故纸堆里刨什么垃圾!快放下你的痴心妄想出来一下好吗?想请你帮忙办点事。

    我能帮你什么忙?我有点奇怪舍莉今天不是来跟我煲电话粥的。

    不是我,是二飒。你出来,我们找个酒吧谈。

    我丢下项羽和虞姬下楼来,在街道对面一个公用电话厅旁见到一身职业装的舍莉和两只手插裤兜里的二飒。舍莉提议,就到“原始部落”去吧,我们就一起往静庵寺大街的原始部落走。

    三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刚刚坐定,舍莉就示意二飒:你说吧。

    二飒从裤兜里掏出一包三五烟,从中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又拿出打火机点燃。他吞进去一口烟雾,才把笑纹渐渐从烟雾弥漫处荡漾开来,那笑纹就一直上弦月似地翘着。志摩式的笑,我心里说,思绪跑到一本八十年代初期出的一本徐志摩诗集里,另外还有一本诗人第二任老婆撰写的传记,两本书的扉页上都挂着新月派诗人徐志摩一九二六年的笑。我忽然径自乐了。

    二飒摸摸头,我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有,我憋住笑作倾听状说,你讲吧。

    是这样的,二飒清一清喉咙,我们公司想做永安河除污建设工程,报告给了市计委,基本上同意,就是城建局卡了壳,舍莉说你有办法,所以搬你的救兵。二飒将拿烟的右手搭在左胳膊上,左手搭在右胳膊上,镜片后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我。我的眼前浮现出那条污水河,那条让我每天像一个受害者一样在那里串来串去的污水河,是该好好治理治理它了。

    我望着面前这张有着徐志摩式微笑的脸,觉得这样一个是文人又是个商人、作过杜氏企划、写过王者的人,却似乎十分在乎一个小小的除污工程,这些叫人好犯迷惑。口里不觉发问道:为什么要做这个工程呢,仅仅是商人利益吗?

    难道商人不讲利益成吗?二飒倒会反攻为守。

    商人做到一定时候,不仅仅是为赚钱而赚钱,更重要的是要为企业生存而运转,为员工生活而运转,为社会发展而运转,难道仅仅为商人利益吗?

    可商人利益并不完全可以用商业利益来涵盖

    啧啧啧,你们不会想在酒吧开理论研讨会吧?!舍莉一竿子插进来,她是那种不喜欢别人谈论一些她不擅长也不喜欢的话题的人,此刻她打断二飒的话:来,林子,二飒,我们为口渴先干一杯!

    趁我们举杯之际,舍莉说,林子,要说企业管理经营,我们说不过面前的这个权威,人家是著作等身嘛。现在是秦淮河(秦淮河是我们文化圈里的朋友给永安河起的诨名)这个工程,据说你大舅说了就算,你不会不肯帮二飒的忙吧?!

    谁说不帮了,问题是怎么帮?

    找你大舅游说呀。

    他还没有告诉我是什么驱动力让他对这工程这么感兴趣呢!

    什么驱动力?人民币呗,林子你好像不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老是大惊小怪。

    我看着二飒,他不分辨,也不发言,只是拿微笑望我。

    我无奈。那,我也只能是试一试。

    好,试一试。为我们的林子终于能够助人为乐干一杯。

    舍莉随时不忘兴风作浪。

    在大舅面前第一次张口就被堵住了嘴。我也是鬼使神差,居然这么热心替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人四处游说。大舅说专心搞你的设计,少管别人的闲事,啊?!就把我打发出了他的办公室。第二次,二飒非要跟我一起去找大舅,说是他能说服我那见了文人就恼火的大舅。走到大舅家门前,我临时又改变了主意,我让二飒在对面的一个社区书吧等我,我告诉他我一个人去效果会好得多。见我如此固执,二飒只好服从。我一个人上楼找大舅。

    我学乖了,赶在大舅回家之前,先作大舅妈的工作。大舅妈疑神疑鬼望着我问,林儿,你实话告诉舅妈,他是你男朋友吗?

    大舅妈呀,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看来学雷锋特别遭人误解。我委屈地说。

    看看看,一般的朋友,你脸红什么!你也该谈一个朋友了,啥时候带来,让舅妈给你参谋参谋。

    说着话,大舅就回来了。我对大舅极力推荐二飒的公司信义、实力等等,大舅开玩笑说,我们林儿也会卖狗皮膏药了啊!

    大舅妈在厨房里帮腔:林儿这么中意的人,克卿你要考虑考虑。

    林儿,那个在工程报告上还附了一张整个永定河治理工程设计方案的名叫什么傻的人,我纠正说叫二飒。大舅说对对,叫什么二飒,他是你男朋友?大舅呀,仅仅是一般朋友。嘴上说着,心里想幸亏没有让二飒一起上楼,否则,大舅和大舅妈不知要怎么想了。我怕大舅节外生枝,赶紧抢着说,大舅,你这一个小工程,给谁都一样的嘛,在同等条件下,为什么不能给我的朋友呢?

    这时大舅妈走出厨房,克卿,林儿难得求你一次,你就给他们年轻人一个机会麻!你看林儿,小脸都急红了。

    大舅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语气也像茶水一样悠缓、平和起来:市里对永安河的综合开发治理,是有意见分歧的。大舅把视线从茶杯上挪开,望着我,倒是那小伙子对整个永安河治理的设计方案很有创意,水上乐园的想法很有意思,而且对环保,废水利用,商业潜力都有独到的安排。

    我迎着大舅的目光,乘机笑嘻嘻地游说他,你看嘛,我的朋友对你们那条臭水河还是很有想法的嘛,就凭这一点你也要试用他一次。

    好吧,等我再看看他的工程报告,然后给你答复。噢,林儿,听你们孙院长说,你最近在搞一个旅游景区的设计方案是吗?

    我向大舅妈吐吐舌头,明白再呆下去,就有被大舅上课的可能。我忙应付说是啊是啊,我这不给你把这事说完就回去赶设计图吗,大舅,大舅妈,我现在必须要走了。

    大舅妈抱怨说你怎么老是给孩子谈工作,不能谈点别的吗?这孩子,刚到家,一阵风似的!大舅站起身,冲着我的背影叮嘱,多用功,争取搞出一点成绩来。

    从大舅家出来,我找到书吧里正埋头于一本今日先锋杂志的二飒。我嗨了一声,他才抬起头来。

    我说你可真能把时间当海棉里的水呵,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我走出书吧。我把大舅家的情况告诉了他,当然,我有意省略了大舅关于二飒是我男朋友的问话。

    林子,我这样让你出面找人,你不会因此觉得我这人那个吧?

    怎么会?!本来也是公平竞争嘛。

    我们这时已经步出永安小区,穿过一条凸凹不平的碎石小路,秦淮河就到了。我们一起顺着河道走,夏夜的风吹在沿岸半人高的茅草上,吹在我的脸上,夏虫在乱石里、草丛间鸣叫。或许是夜晚的缘故,日常空气里弥漫着的那股腐臭味也不特别明显了。我看了一眼身边的二飒,他习惯性地叼了一支烟在嘴上亮着,而一只闲着的左手插在裤兜里。我只是想为永安河做点什么。二飒喃喃地说,赚钱不是我的目的。

    这一点我早就看出来了,二飒,你不是那种仅仅看中商业利益的人,如果那样,在其他的城市,你的机遇和利益会更大更多。只是我不了解,你在杜氏做得好好的,应该是常人所说的事业有成的时候,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呢?

    有这样疑问的人不只你一个,你很尖锐,林子,这是我心中的一个结,多少年来,我无法解开它。

    是因为爱情?还是亲情?

    你只说对了其中之一,这里边太复杂,有我父亲的原因,也有我自己的原因。

    夜风把二飒的声音忽然吹得很低沉、遥远。

    你知道的,鹌市原来是一个偏僻、闭塞的小镇,它之所以一跃成为一个年轻的现代化汽车工业城市,并使城区综合实力进入全国五十强的前二十名,这主要得力于1967年国家汽车工业战略转移,时间进入八十年代,鹌市已经成为国家最大的汽车生产基地之一,年产汽车十六万辆。你想一想,多少个配套生产厂家日夜生产着汽车零部件,当然,同时也在生产着多少废气和污水啊!我父亲原是分管工业的副市长,当时他提出了对废气和污水进行循环利用的建议,他请来全国各地的专家教授到鹌市进行废气处理和污水管道改造,此后他亲自策划并组织修建了一条人工河,这就是永安河。也就是在这条河的改造治理上,我父亲与分管城建的副市长有了意见分歧,后来又与市长发生了矛盾冲突。

    政治上的斗争有时候是很残酷的,我父亲是个太过刚烈的人,他的自负和傲气最终毁灭了他。他后来被调到省里上班,临行前,我父亲对当时的市长丢下了一句话说:“如果你在任期间治理不好永安河,你就是他妈的龟孙子!”

    我父亲是独自一人到省委赴任的,他把我和我母亲永远丢在鹌市。后来他又一个人去了南方,据说是下了海,经了商。从小我就恨我的父亲,他让我一直生活在他留下的阴影里,而父亲的角色对于我一直是空缺的,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断了臂的、残缺的人。少年时代我一个人去了武当山,我拜游玄得大师为师学习武当内家拳,那时候的想法很直接,就是要在再见我父亲的时候,一拳把他打倒在地。

    后来我终于见到了我的父亲,意想不到的是见到他却使我打消了对他动手的念头。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被杜氏聘任,父亲在电话里说想跟我进行一次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交谈,我便与他有了平生第一次重要的谈话。

    那次对话从此改变了我对父亲的认识。面色灰暗,混得一文不名的父亲就坐在我的对面,他的生意一直在失败。这个失败的人,穿着一套质地很好的米色西装,依旧自负地笑着说,儿子,我会东山再起的。我打心里第一次有点怜悯他,五十岁的人了,一直有家却没家,自负却失意。我们要了一瓶孔府宴酒喝起来。酒精使父亲的话多起来,他第一次给我谈起了鹌市,谈起了他的雄心壮志,谈起了他的理想,这时的他是奔放的,洒脱的,自信的。后来他神色隐晦,谈起了我的母亲。对于他与我母亲的婚姻,父亲说了一句让我终生难忘的话——如果你的母亲现在仍然不肯跟我离婚,哪怕我一百岁了,也还要跟她离!

    从小我就知道我的父母感情不和,他们似乎打我出生以来就一直在闹着离婚。如果不是我爷爷活着,父亲的离婚计划早就得以实施。父亲很少回家,母亲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给市委机关写信,状告我的父亲,或者四处打电话,寻找父亲。母亲的人生理想就是一条绳索,终生只为套牢父亲这匹桀骜不逊的野马。她的爱没有空间,没有距离,也没有空隙。那时候我并不明白父母之间的事情,我只盼望自己快点长大,长大了我就可以击倒父亲。

    而此刻,我为父亲的这句话,第一次感到震惊。

    临走,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对于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最好的安慰就是什么也别说。

    我们无声地告别。

    不久,我爷爷病故,父亲的离婚障碍全部消除,他正式与我母亲离异。再后来父亲去了美国,临行前,他打电话给我:儿子,爸爸如果在外边混得好一点了,会回来看你的。我一时无语,我不知道离了婚,拥有了他渴望的自由,现在他还在逃避着什么。后来我想明白了,其实,他一直在逃避着一种道义和责任。我为父亲难过,为一个男人空有一个刚烈、强壮的外壳,内心却如此脆弱而难过。

    父亲走后,他以前说过的那些话,总是在我脑海里浮现。父亲是鹌市的建设者,也是一个彻底的叛逃者,他在鹌市留下了他太多的沮丧和遗憾。父亲并没有要求我做什么,可是,想回鹌市的念头日益强烈,后来听说秦淮河还是老样子,我就想回来做点什么,还有,我也可以在我母亲身边敬一点孝心了。

    老实说,我母亲是一个不幸的人,她的不幸是她至于父亲的爱,不仅使她失去自由,也使我的父亲——一个像野马般桀骜不逊的男人成为家庭的囚犯。我后来一直在想我母亲的爱情,她对父亲,几乎从头到脚照顾得像孩子,惟独对父亲的精神生活不予理睬。这种感情实际上不是爱,而是一种占有,她把丈夫当作了私有品,那种感情,或许更象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是一种专制和扼杀——母性的东西稍不留神就会走向它的反面。正是这一点,作为男人的父亲才会终生为摆脱它而成为情感流浪的人。

    当然父辈们的功与过,是与非,爱与恨,我无意去论证它什么,我只是想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情,为父亲给予我的这副血肉之躯,也为了我自己的灵魂得到安宁。

    我的话题太沉重了,二飒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你面前谈这些沉重的话题,也许是它积压在我心中太久的缘故吧。林子你不会介意吧?

    我们站在铁索桥的路灯下。穿过这座桥,就可以看见我们设计院的单身楼了。我望着二飒,不知为什么心里竟涌动着那么多的感伤和柔情。我轻声对二飒说,怎么会呢,我又怎么会介意呢?其实,成长的痛苦经历,未尝不是我们的一笔人生财富。真的,我倒是很佩服你的理解力和你对生活道路的把握和选择。

    你这不是在吹棒我吧?二飒忽然顽皮地看着我,故意把个“捧”字说成“棒”我看到志摩式的笑意荡漾在他的脸上,阳光灿烂得不得了的样子,也不禁嬉笑起来,连连说是啊是啊,对一个绝望的人儿,最好的方式是捧杀而不是棒打呀。我们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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