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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寒山小屋

    在相当长一段时日里,住在寒山小屋,每当黄昏迫近时,我就有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走投无路的我会不由自主地拿起手中的笔,把早已铺好的稿纸写成黑山白水的世界。

    永远说不清心中的不安是什么,永远也无法解释自己在寻找着什么,想突破什么,痛恨着什么,或者热爱着什么。

    我准备搬一次家。

    这只是一次简单的搬家,不是一个部落从一个纪元到另一个纪元大迁徙的那种,而只不过是一颗善感的心需要告别的那种,类同于留惯了传统长发的女人猛然想要尝试一下现代式的短发——一种心境转换的需要。

    事情就在我搬家前的一个春日薄暮发生。那个黄昏来临之际,轻微的敲门声把我从纷乱的思绪里唤醒。

    拉开门,一位陌生的女人牵着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年站在我家门前。妇人见我问找谁,略显丰腴的脸露出歉意的微笑,语气里有着一种让人窥视了隐私后的羞怯:“这儿我们曾经住过的。孩子就是在这儿出生的,却一直没有见过,今天专程要我带他进来看看。”

    好一个怀旧的人儿,我的心一动。一边热情地邀请那母子俩进屋,一边问:“你们现在住哪儿?”

    “六堰。”

    哟,六堰。从市区的六堰到马家河,然后走进我住的寒山,除了坐交通车,还要走相当长一段难走的碎石路哩。这位母亲就为了看一眼自己曾经居住过的老屋,就为了让儿子看一眼他出生的地方而不辞劳苦地来到这里。虽然老屋已几易其主,而原来的主人却依旧梦牵魂系着这个地方,还把一个少年出生的秘密留在了这里。一缕阳光流进我的心田,顿时我感到我居住了五年的这间阴晦、潮湿的小屋被一种温暖的光线所照拂。这时,那位母亲歉意地说:“这样有些太冒昧,太打扰你”我忙打断她的话:“你们尽情看吧,没关系的。”

    那母亲一手牵着少年的手,一手指点房间每一个角落:“喏,这是放你摇篮的地方。这是这里,这窗口还吊过一只铜铃。”

    那母亲娓娓地述说,神情里的那份沉醉让人心动。而她的脸却因兴奋泛起一片红润。显然,这屋子曾是她快乐的所在、幸福的所在。这屋子使她心田里那块最为亲切、最为柔软的部分再次重现,教她按捺不住!心驰神往!再看那少年,当然是不止一次地听母亲的讲述,他大约是想将母亲的描绘,与他积年来大脑中关于生命原乡的记忆得到一一印证。他的目光专注而深情,视线里似乎伸出了一双温柔的手,一一抚摩他坠地啼哭时曾经的摇篮、吮吸母乳时曾经的木凳,还有那摇醒了他沉睡的童心的小铜铃。母爱的“曾经”是一只盛满阳光的容器,一粒至善至爱的种子在其间勃发

    天欲黑,母子俩执意要走,临行母亲不断地说着歉意打扰的话。望着她们母子俩的背影,我一时有点不知所措。这间我一直想离开的阴暗、潮湿的小屋,曾使我躁动不宁的小屋,曾经住过一个温暖幸福的家?!我在这儿住了五年,整整五年,我却从来没有认真地面对过它。这间七十年代很普通的砖木结构的房屋,倚山而建,每到夏季阴雨天气,返潮使得墙上地下渗出点点水迹,久居其中的人身上永远都有着一种挥散不去的苔藓气息。连续好多个日夜,我为自己终于搬出寒山,搬出这间小屋而庆幸,甚至在他们母子到来之前数秒钟,我也没有找到一点留连它的地方。然而,这母子俩的意外造访,却改变了我对寒山小屋的全部记忆。

    原来,人类对生命出发地的依恋,正如浪迹天涯的游子对家乡慈母的依恋,即使在旅途中看到一丝可以与慈母相关联的点滴物象,也会在人的内心深处,唤起一种巨大的壮美和崇高。无论人身在何方,身居何位,无论何种的铁石心肠,他的生命中,都有一个最为潮湿和柔软的部位,需要精神家园的阳光雨露。

    我为寒山小屋庆幸,它曾是一个少年的出发地。而我更为自己庆幸,拥有着一个少年的梦想和一位慈母美好的忆念。我明白了身居异乡的我为什么一直在拼命地行走,拼命地寻找,生命的不安和躁动的根源是什么:仍然有夜与昼这黑山白水交替的世界,仍然有黄昏逼近,叫人走投无路的时候,仍然是一动不动,像一枚生锈的钉子侍桌而坐,但心儿却张开洁白的翅膀腾空振起,充溢着创造的活力——一个艺术家的生命之旅就是这样无法选择地开始了起点,而终点是等待的遥遥无期和美艳的瞬间即逝。只有生命的厚土,这个让人噙满感恩的泪水的地方,它隐藏在我们的体内,成为我们艺术生命里永恒的乐园。

    二、寒山夜醒

    醒来的时候,月光正照进窗棂。

    这是寒山的一个小区,名叫寒山谷。四周多是山,且多石。那天黄昏,市内有一场大型的篮球赛,远远近近的人都拥挤在一个宽大的室内体育场。矫健的球员在运球投篮之际别有一种刚猛和活力。疯狂的拉拉队唱着自己的队歌,呐喊声雷动,几乎让人虚脱。或许是看球太累,一回家我便蒙头睡着了。

    梦里,依旧在打着一场球赛。

    峰一脸英气着一身橙黄球衣如一团金色光焰,身手敏捷抢过迎面飞来的球,层层围困无法将峰封锁,只见他鱼跃而起,球进了。奇怪的是,我在梦中立刻想到他的青春早逝。当时,便在心中暗叹:峰啊,你还是那么执著么?人都明明死了,却不肯放弃球,偷偷溜回人世间赛球。好吧,我且不点破你,让你玩个痛快!

    梦中的峰实在还是十五六岁时的样子,只是已有了成熟男子的胸肌和温和的声音。我在梦中看他跑、跳、冲、跃,竟没有一丝梦见亡者的恐惧和乍逢故旧的悲恸。只觉得一切都很自然,想英气逼人的峰与死何曾相干,只因他对人世有着一份执拗的眷恋,便理应握有一把超越生死的钥匙。

    那球进后爆发的掌声一定是太响亮了。我蓦然惊醒已是满窗的月华。面对如水的寒山我无法自持,我想是黄昏那一场球赛吗?在上百的人群中又见金色球衣闪烁,一脸英气如峰的球员让童年时代的一段揪心的情景乍然浮起?抑或寒山之月如潮万变,复苏了早已失落的记忆?

    其实,峰只是我童年时期认识的一个高年级的大男孩。但是,在这个如水的寒山之夜我却独独梦见峰,可见峰一定给过我很大的惊骇。那大约是小学二三年级时候的事情吧。黄昏的校园球场上,我总能遇见峰。他在校篮球队的大同学离去后出现,携一只篮球,运球,躲闪,跳跃,投篮,西天的云霞镀在他的身上,峰看上去似乎披着一件神奇的金色的羽衣,有着莫可名状的美丽。有人说峰是为了进校队才这么苦练球技的,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个猜测的准确。校园黄昏因了峰而成了一个懵懂女童眼中绝尘的风景。我看着这风景变迁,一天一天向这风景走近。峰弹跳力极好,投篮姿势猛烈而刚健。有时看得发呆禁不住口中嘟嚷出声:“呀,打得好哇!”这时峰会接球止步,回头冲我一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有时,篮板上的球不知怎么地竟跳出场外,滚到我的脚边。峰这时便温和地喊:“小同学,把球扔过来。”心里便盼那球滚落我脚边,盼那扔球时球面触地弹出优美的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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