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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方十二年,七月一日,鬼门大开。
子时一过,风雨陡然增强,天空像破了个大洞似的,哗啦哗啦的雨水拚命往大地倾倒,一盆接着一盆,没完没了。
刺目的闪电、轰隆隆的雷声,一阵催着一阵,吓得屋里小儿啼哭不止,吓得围篱里的老母鸡颤抖着身子,把头埋进羽翼里。
轰地,城外一座老庙顶不住强风暴雨,垮了,一株几十年的老树拦腰折断,河水不断暴涨,眼看就要漫过堤防。
一道斜斜的闪光当空划过,落在乐梁城显通寺的钟楼上,震耳欲聋的雷声响起,轰地一声,慑人魂魄。
瞬地,乐梁城里的三间屋子、三张床、三个睡得死沉的人三双原本紧闭的眼睛在同一时刻猛然睁开。
在半晌的迷糊过后,他们转头、四下张望,漆黑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他们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觉得身处的环境既陌生又熟悉。
然而,在下一道闪电带来的短暂光亮中,他们看见了!
说不出的震惊惶惑,说不出的讶异惊恐,他们张口欲语,却雷声又起,三双眼睛再次紧闭
辰时刚过,天色大亮,昨晚的风雨恍如一场梦境,彩玉推开窗户,天空碧绿如洗,美得令人转不开眼睛,屋外的落叶早已清除干净,未干的水珠凝在叶片上,显得分外晶莹。
一名梳着圆环双髻,身穿青色衣衫,年约十二、三岁的丫鬟端着茶水走进屋里,圆圆的小脸上挂着笑意,她放下茶水,走到少爷床边,殷勤地替少爷掖了掖被子。
“少爷,您可得快点儿醒,奴婢已经把粥给热上,就等您醒来。”
花儿看也不看旁人,一**坐在床边,两颗眼珠子落在少爷身上,再捡不回来,那痴迷的神情,让人看了就心生厌烦。
原本在屋里伺候的彩玉见状翻翻白眼,丢下手里的扇子,快步走到屋外,差点儿与迎面而来的彩华撞上。
“怎么不在里头伺候,要是让萱姨娘知道,还不得叨念你。”彩华道。
彩玉撇撇嘴,指指里头。“见不得里面那个的张狂样儿,还是出来待待,免得恶心。”
听着她的话,彩华笑开,推搡了她几下,问道:“怎么,嫉妒啦?去抢啊,日后真跟了五少爷,可就变成半个主子,见着你,我还得屈膝福身,尊你一声玉姨娘呢。”
“你在恶心我啊,瞧我不捶你。”
她横了彩华一眼,嘴里衔着笑,举起手就要往彩华身上打去,两个人在屋外嘻嘻哈哈笑闹起来。
彩华、彩玉都是萱姨娘跟前得用的人,前年派到五少爷身边来,被交代的责任是监视五少爷的一举一动,以便随时回报给萱姨娘。那时,萱姨娘就已经把话给说明白了,若是做事得力,日后就替她们开脸,给五少爷当通房丫头。
说实话,这府里有几分姿色的丫头,谁不盼着这一天?抬了身分、福荫家人,若八字命好,再给主子添个一儿半女的,这辈子就算是有了指望,因此五少爷身边的大小事情,大到学堂里发生的、小到喜欢吃啥喝啥,萱姨娘全知道得清清楚楚,她们极力讨好萱姨娘,为的也就是出头那天。
可昨儿个上午,五少爷和八姑娘落水,救上来后,两人奄奄一息,一只脚踩进阎王殿里。大夫说了,五少爷落水太久,就算活过来,怕是会变成不晓事的呆子。
跟着傻子过一辈子?这比当个小婢女还没盼头,萱姨娘待她们姊妹俩好,先问过她们的意思,两人回话,愿意回到夫人身边伺候,于是萱姨娘不多说,提二等丫鬟花儿到五少爷身边,还许了话,若她把五少爷服侍得好,再过两年就替五少爷将她开脸。
花儿不知道五少爷醒后会变成傻子,得了此令,乐得喜上眉梢,岂有不尽心尽力的?昨儿守了一夜,今晨人还没醒呢,粥茶全给备上了,殷勤得教人恶心。
“人家不就是盼着当姨娘嘛。”彩华揶揄道。
“当姨娘也得肚皮争气才行,四老爷身边多少通房丫头,能顺利上位的不就柳姨娘一个,人家还是接连生下四个女儿才得到这个名头的,何况五少爷醒来,成了傻子,还能懂得怎么当爹吗?”
说到后头,彩玉压低声音,咯咯笑了起来。在四房下人们的眼中,掌理四房大小事的萱姨娘不是姨娘,而是正头夫人。
“你这个促狭鬼,小声点儿,这话若是让老嬷嬷们听见,还不抽你一顿板子。”
“拜托,这院子冷冷清清的,平日里就咱们几个姊妹,能让谁听去?”
“你啊,仗着萱姨娘疼你,什么话都敢乱说。”彩华一指戳上彩玉额头。
“说到底,我宁可讨得萱姨娘的好,去四老爷身边当通房,也不愿意跟了五少爷。”当初是没得选吶,主子指派的活儿,谁敢说不。
“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怎就不能了,五少爷和八姑娘的娘是谁?是个寡妇吶,凭着那点姿色手段,都能教四老爷给瞧上,偷偷摸摸生下少爷姑娘,我怎么就不成”
“有点志气行呗,怎么拿自己同那等下作人比?”
“说的也是,那寡妇还以为能母凭子贵,结果老太爷发话,去母留子,一条白绫赏下去,把少爷、姑娘给接进府里,命都没了,还能想着那份尊贵。”
“可不是,她苦,儿子女儿也没得到好待遇,瞧瞧,府里一堆少爷姑娘,老太爷老夫人还希罕了?进府都三、四年了,老太爷还没见过一面呢。”
“见一面?你有没有说错呀,五少爷这样一副鲁莽性子,若真让老太爷见上面,肯定是祸事闯大了,要将他抓到跟前狠狠惩罚。”
“有道理,若真成了五少爷的身边人能得什么好?盼望他有大作为?别想了,日后只有吃苦的份。”
“说起来,四少爷性子就好得多,虽然亲娘出身也是不怎么样,可人家奋发图强,书念得可勤啦,若是能考个举子、进士的,日后就是官身,能跟在四少爷身边,才算是有盼头。”
四少爷的娘是青楼名妓霍青舒,早些年在乐梁城里可红的呢,然而,她虽然受到四老爷百般宠爱,却是到死也进不了黎家大门,若非老夫人坚持,黎家的骨血不能流落在外,说不定四少爷还在外头当野种养着。
“可不是嘛,老太爷最看重名声,现在虽对四少爷不闻不问,但若四少爷考上秀才,老太爷能不高看他几分?”
“唉,咱们的命就是不如四少爷身边的彩玲、彩香。”
“时间还长着呢,以后的事谁晓得,咱们当下人的,只能顾着眼前,谁知道四少爷有没有本事熬到那时候。”彩华想得远,现下他推五少爷落水之事,还不知道能不能平安过关呢。
“也是,谁像里面那个,还真当自己是主子了,那做派我就不信萱姨娘能容得下!”
彩玉还待嘲笑几句,就听见花儿的惊呼声传来——
“少爷醒了!”
彩玉、彩华两人相觑一眼,快步抢进屋里。
她没有死她居然没有死?
是杨晋桦把自己送回娘家吗?不可能,就算他有心踢掉自己这个包袱,萱姨娘也不会同意,她是宁可自己死在外头,也绝不会留着把柄让黎家长辈对她心生不满。
可,她怎会在这里?
昨晚闪光一逝间,她以为自己在作梦,没想到真的回来了,黎育清蹙紧眉心,挣扎着坐起身。
她有些晕眩,坐起后眼睛闭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张开。
等等,这不是她出嫁前的闺房,出嫁前她随着嫡母住在挽月楼,屋里的家具布置都是极其高贵的,有楠木嵌银丝的妆台,妆台上那面铜镜磨得光亮无比,酸枝木圆桌上摆着她经常用的绣篮,还有一组青瓷杯那组杯子她爱极,随着自己进了杨家大门,可某一次杨晋桦狂怒,将杯子给摔了
不,这不是她出嫁前的房间,而是她十二岁、嫡母嫁进黎府之前所住的地方,床柜和桌子都是便宜的松木做的,靠墙处还有些龟裂的痕迹,椅子跛了一只脚,是府里的长工替她寻了块木头给补上的。
她怎么会在这里?黎育清抱着头、头痛欲裂,腕间冰凉的玉镯触及额际,她偏头瞄了一眼,心底震惊更甚。
这只镯子她给了木槿,在替她作主开脸、成为杨晋桦小妾时,那个晚上,木槿戴着这只玉镯上吊身亡,这镯子便随着她下葬
不对劲,所有的事情都不对,拉开棉被,她急欲下床,却没料到双脚发软,一个踉跄便摔倒在地板上。
她全身乏力,像是被人狠狠揍过一顿似的,这时,她听见外头有脚步声传来,仰起头,见到门呀地从外头打开。
“姑娘,你醒了?谢天谢地,姑娘总算平安没事。”木槿满脸惊喜,快步进屋,把摆着汤药的托盘放在桌上,上前扶她起身。
木槿活生生的木槿?黎育清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的脸,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木槿活着,真好,木槿活着。
只不过她不是黎育清印象中的木槿,她是十岁的小木槿,青涩的脸庞上透着一股子傻劲儿,成日里只会笑盈盈地对着自己。
怎么会呢?她是进了阴曹地府吗?还是在缥缈虚无的蓬莱仙山?
“木槿”黎育清哽咽轻喊,一把将她紧紧拥抱。
天知道,她多想对木槿说声抱歉,抱歉不该作践她,不该将她给了那个没良心的男人,抱歉无视她多年的忠心耿耿,一味沉溺于扶桑的蜜语甜言,她是个糟糕的主子,木槿对自己错付了真心。
听见黎育清的哽咽,木槿再也憋忍不住,也跟着啜泣起来,她将黎育清扶上床,让她坐好,再拽起被子将她紧密裹起,看着姑娘苍白的小脸,木槿的泪水登时滴滴答答滚下来。
“姑娘,你吓死奴婢了,你怎么会去同四少爷争执?怎会失足落水?若是孙二哥哥动作再慢一些,你这条小命倘若你出了意外,教奴婢怎么办才好?”
与四哥哥争执?失足落水?
不会吧,她回到十岁那年?怎么回事?
她低头看着自己小小的手掌,心头猛地一惊,抓起木槿的手,急急喝道:“木槿,快!快把铜镜给我!”
“姑娘,你怎么啦?”木槿被她突如其来的激动给吓着,还以为她中了邪,连忙扶住她的双肩。
“好木槿,求你了,快把铜镜给我!求求你!”她张皇又惊慌,急欲证实某些事情。
见姑娘坚持,木槿虽然犹豫,却还是快步走到妆台前,将铜镜给抱到床边。
黎育清对着铜镜,细细审视自己,她低头,看看自己短短的小手,拉开棉被,望望自己的小脚,她反反复覆、来来回回看上十数遍,确定了,确定自己回到十岁那年。
为什么?是上苍对她不忍心,要给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是举头三尺那位神明,见不得杨家的无耻阴毒,让她从头来过,纠正错误的人生?
是这样的吗?是上天要她分辨出正确与错误,是冥冥之中的正义使者要她睁开双眼看清楚,别再辜负嫡母的恩惠,不错把恶人当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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