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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声说话。他的个子不高,可是眼光有劲道,压得住场,他的嗓音不高,可是会瞅时机,抓住个空档,干直辣辣地笑两声,人们就习惯地把耳朵转过来,这都是他多年当队长伏练出来的形势,杆檐上的人曾说过,吴庆的笑和他的三角眼一样会瞪人,有杀气。

    “嚷来嚷去,要说甚?其实就一句话__他的房子盖得太高,压得村子出不上气来。对不对?虽说共产党讲破除迷信,咱不迷信,不说压了咱的运气,可是谁愿意头顶上黑压压地纳个东西?不管谁盖房子也得和街坊四邻商量着办吧?咱们让村委会制止他,这不,村长太太就在,正好把大伙儿的强烈要求传达给村长。再一,咱们每家一个代表去西院寻大胡子说说,叫他看着办。”

    “行,就这么办。还是当过干部的人,办事有板有眼。”

    眼看得风风火火,又像要掀起什么什么高潮。

    五老汉却没有别人激动,他的房子离这儿远着呢。他只是不冷不热地敲边鼓:

    “这次,大胡子盖房没择对日子,偏选了在太岁头上动土。太岁可不是好惹的。”他的下巴颏朝吴庆的后墙一指,人们也就听懂了。可是因为吴庆这些年已经不得罪人了,他的这个浑名不怎么被人提起了,可这五老汉的话传了几遍,人们倒把话里的太岁当了真。

    “听说了没,大胡子家挖地基挖出个肉蛋,用铁锨扒扒,还骨碌碌动。他家的人说是猪肠子,哼,只怕是太岁吧!”

    “腰里有几张票子撑着,就不进油盐,把乡亲们的话当西北风,这下,让太岁土改土改他”

    吴庆院里的葡萄今年特别繁,好像这东西有灵气,也是扶胜不扶败。往常年,到这会儿,院里的串串葡萄朝人们挤眉弄眼十分多情,你怎么站着它们都能瞟过眼神来。甚至在街上路过,一不留神都能闻到缕缕香味。它的香,又酽又浓,酒似的,看得见它在空气中流动。

    今年不一样,这酒全洒在污泥里,你就是进了院里,它们也是慌慌张张躲闪不及,好像正挨抽,抽得守不住魂儿了。

    是电锯电刨子造得孽。这家具一点不通人性,不打招呼,不问情由“知辣__”一声就叫上了,尖直辣辣地锯了心锯肺,几道街的人没躲没闪,它一天到晚紧上气儿地响,整个北庄也不晓得让它割锯成几千万块,这葡萄架什么的还能原封原囫囵着?

    月林的两个徒弟,一个红衬衫,一个黑背心,正抬着长木头在电锯上忙。两个小后生的头发依然长,却已学会了梳洗出点模样。

    五老汉进院的时候,月林正蹲在那边低头鼓弄什么玩意。五老汉就坐下和老婆婆说话。

    “儿子儿子,儿子!”月林站起来朝正房走,瞅电锯的空儿喊叫。

    花云妈正央天告地,喂宝贝外孙吃饭。小孩从电锯的间隙里听到了爸爸的召唤,身子扭来扭去四处寻找。

    “嘿,宝贝,这儿,”月林举起的是一辆小马车,三个轱辘,两条长辕,辕条上还套着个马头,围好的车厢,后尾还锯出一排狗牙。孩子眼尖,蹒蹒跚跚跑过来:“给我,爸爸,给我,”

    花云妈噘了嘴,把碗一放放出声来“没见过这号当老子的,好赖叫宝贝吃饱。吃停当了,你再撩他。”

    小儿子将马车拉在手里,走得得意洋洋。

    小马车车厢里装了些电池、刨花、木楔子、铁钉子,满满当当。

    老奶奶朝他招手:“来,宝贝,来,叫老奶奶看看,几套车?”

    老人拿起小马车,细端详,两盘轴承当轱辘,转开嗡嗡地欢快。

    “喏喏,喏,比郝老财家的四套车还气派。”

    “老奶奶,我的马车,爸爸做的。”

    五老汉也凑趣问:“车上拉得什么好东西?”

    “金银,电,财宝,好东西,”

    老奶奶把小马车头朝院心扭过去:

    “宝贝,拉到葡萄架底,拉回屋,让老奶奶看看,宝贝会不会赶车?能不能把车赶回去?”

    “会,我会。得儿,驾,驾,喔__”

    小宝贝快一步慢一步往回走,小马车歪歪扭扭地爬在身后。

    五老汉咧嘴笑着,一团烟喷出,淹了自己的脸面:

    “老嫂子可真是个讲究人,细致人。”

    “你说的,瞎眼人了,还有什么讲究,还能怎么细致?”

    月林这阵才像刚看到五老汉似的,递过一面匆匆的笑脸:

    “五大爷,今儿有了闲空?来,接上__”

    两支烟在五老汉手里揉搓,续接着:

    “咱是个闲人,常有空,碰上点活计,就干干,没活,就闲着,歇身子,不比你们这摊子,常年不得闲。月林,你不开铺子,却比个木匠铺也利害。”

    “木匠铺?五大爷是”

    “老五在呢!”吴庆进门先朝五老汉嘴角一撕,撕出几条笑纹。月林却从他眼里看到一股恨气,那气已经窜了皮。

    “喔,喔,得儿,喔”小马车赶到了姥爷的脚上,姥爷的脚扁,马车一晃就过去,可是仿佛把姥爷碾痛了,他的眼一瞪,瞪得楞角分明:

    “什么不好耍,叫咱娃娃耍马车?干甚不比赶车好,赶车的还有好人?”

    宝贝外孙定定地看着,眼越瞪越大,嘴唇一下一下地撇动。

    吴庆的语气也转了弯:“好宝贝,把这马车扔了,咱不要它,姥爷给宝贝买飞机、买汽车、买火箭”

    孩子撇着的嘴唇终于放出了哭声。

    花云妈抢先一步来抱走宝贝,孩子拉车的绳子不肯松开,小马车便合着“哇哇”的哭声,跌倒滚龙地跟着乱跑。姥娘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嘟囔:“进门就发火,哪儿带回的肮脏气?”看见花云,她的眉眼又发黑:“俺花云也是,明明知道你爹从不舞弄大性口,讨厌车车马马,月林给咱宝贝做小马车你也不晓得劝住,唉__都当了妈了,还这么没心没肺”

    月林从看见老丈人的眼变成了三角形的那会儿起,就到电锯前帮两个徒弟进料,只顾把电锯喂饱,根本不管这边的儿女情长。直到一堆大料过了手,电锯叫得嗓子也嘶哑了,这才扬着两条长胳膊走近大门道:“五大爷,我倒想起桩活,峪关在我这儿定了两张办公桌,三个抽屉一头沉的,你给干吧!”

    五老汉喜出望外却不把高兴显露出外面“你让我做,能行?”

    “他揽给咱活儿就由咱,都是本村的木匠,分着点儿做。说不好听话,若是外路木匠,可就得和他争个三长两短了。”

    五老汉咧了咧嘴,刚想说什么,一看院里形势,知趣地抽身退步了。

    吴庆背着手在葡萄架下游走,时而在阴凉处,时而在阳光里,脸子也就时阴时睛时而不明不白。

    五老汉一出门,吴庆就唤月林:

    “月林,你来一下,你是不是接了__西院的木活?”

    “是接了。人家求上门,就看上咱的手,咱还能不干?别说给钱,给的价钱还不低。人家就是不给钱,紧跟前住着也不好推手,远亲不如近邻呀,爹,你说不是?”

    “哈,哈,近邻,是近邻,要不然咱还不管他这号闲事,跟跟前住着,踩踏人不嫌足抬高。要在前几年,我吴庆叫他”

    “爹,你如今不当队长了,犯不着再为村里的事生气。你歇歇,养身子去。他家有的是钱,开得价高,咱又不嫌钱多,为甚不挣他的钱?他的钱买不回米来?”

    “月林不是我说你,咱不能光说钱,政治账该算也得算,我吴庆在村里挑头阻挡大胡子盖楼,这不光为咱一家一户,也为群众的利益着想。这也是咱全家的立场呀,你给他家做门窗造梁柱,人民内部先就矛盾着!”

    他终于把话挑明了。这么半天,是为这事儿恼火着呢。

    别人不好插话了,静观着动态。花云妈抱了外孙悄悄说孩子话。花云几次要接手都不给。花云站在院里没个做手却也吃皮耐厚不回屋。

    月林笑脸儿不落,一点没跑神似的听着:

    “你看,爹,盖楼的事是村委会点了的头。你也没挡住,谁也没挡住。如今,有钱为大,挡不住。既挡不住,咱不给人家干,木匠有的是,人家的楼照样起。那钱与其让别人挣,还不如咱挣。”

    “他有钱爱寻谁寻,咱吴家不伺候__”

    “爹,你说哪儿啦,哪有往外推主顾的?你刚才也看见了,咱一只手推,别人两只手接。咱不是伺侯他某人谁,咱是伺侯人家的钱。为是为人服务,是为人民币服务。”

    吴庆脸上的血色退去,眼里都多了白色:

    “看来,你这儿就说不通,非给他干这批活?”

    “倒也不是,咱是说这个理儿,要是爹你非觉得不合适,咱也就不干了。干活儿累,不干活儿还累?咱就给他退了__”

    月林朝电锯那边使劲招手,电锯停下来。

    “西院那批活还有多少?”

    “完了,师傅,就剩点尾巴了,马上就完。”

    “二层楼的木活倒干完了?多会干的?”吴庆听得大吃一惊。

    “爹,咱买电锯就为快,活儿越多越出手快。__你看,这该怎么退?给人家重买木料?”

    “哼,月林,你可真是好样的。算了,只是这事你得和外人说清楚,你是你,我是我,我吴庆可不知道你接了大胡子的木活,别把屎盆子扣在我吴庆顶门心叫村里人说我两面捣鬼。”

    他蹲在当院,从衣袋里摸出悲翠嘴子小烟袋,先在嘴里噙了一阵,才装上纸烟抽着。

    电锯又吱吱儿吱儿地叫直了嗓子。老奶奶手里的桃木拐杖滴溜溜转着,瘪嘴嘟嘟个不停:“风水风水,甚是风水,阴阳会采坟,家中还受贫。修盖下的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就修下万丈高楼,人心不长,也不准兴旺。天有眼,叫你兴旺你能兴旺,叫你衰败你就得衰败。谁能扛过天去?”

    飞溅着的锯末尖叫着把老奶奶的话全淹没了。她不管人听不听,瘪塌嘴一直在动,把说完没说完的话咀嚼得稀烂。

    大胡子的楼像半大小子似的呼呼见长。工地上又是绞车,又是斗子车,气派大。从杆檐旁边的道儿上,能看到架杆上的匠人小工来往忙碌的影子晃动,把街头的阳光也搅得惶惶不可终日。

    “按说呢,大胡子答应投资给全村送自来水,咱也就该知足了,钱再多,是人家挣下的,给咱是人情,不给是本分。人家又没该下咱的。可是看见他起楼房还是觉得气不顺。”

    “咱么,这也就知足了。有人给送业自来水,省下咱担水,这比大队还解决实事。只怕是小太岁不甘心,眉眼前黑压压的蹲上这么一座楼,那么要强的人,心上能好过?”

    “这事就这么完了?不能吧?”

    “不管大小,那都是太岁,太岁头上动得土,那还要阴阳先生做甚?”     吴庆从街头走过,杆檐上的人偷眼把他打量个遍。都想从他那条瘦脸上看出许多埋伏。吴庆枉叫小太岁?叫太岁的可不是服软的角色。

    或许在上梁那天有好戏文?

    五老汉这样推测,许多人也信。

    盖房最关键的工程是上梁。一上梁,房子成形了,能看出眉眼了。也是最热闹的阶段,最讲究的阶段。上梁规矩成套。如同新皇帝登基,如同新媳妇进门,仪式隆重而认真。这一天,是房主人脸上放光彩的时刻,也最容易招惹是非。主家的气势大小,人缘好坏,这一刻也都写在明面上了。所以,盖房忙碌一阵子,在上梁形成高潮,既是给神一个体面,也是给人一个脸面,以求得平平安安。

    上梁是木匠的活,这天是木匠唱红。本村的木匠,如今月林最手快。大胡子图快便用月林当大工匠。这月林虽然说话,与人处事总显出让人一步的宽厚。可是谁也看得出来,他是个极有心计的人,是以软克硬。再说,他是吴庆的女婿,这是正经亲呀。他能不向着丈人家?

    等着吧,看他上梁大吉还是不大吉?

    杆檐上的常客们今天拿出了精神,要站在干岸上看笑声。

    到日子,大伙儿却瞅了个空。大胡子家既没有摆排场,也没招麻烦,平声静气就过去了,连张姜太公、八卦图都没贴。似乎上梁与任何一个工期没差别。

    “越有了越小屁眼,连张红纸都舍不得买。”

    “公家盖楼还插面红旗呢。”

    五老汉用嘴唇掬圆了笑:“哈哈,他家可用了个好木匠,哈,是哩,月林电锯电刨子电得欢适,可他没有得过在行木匠的真传,咱们说哩,木匠的祖师爷是谁?鲁班爷,鲁班爷最信的是阴阳八卦,你们到晋祠的鲁班庙看看,鲁班爷头顶着甚?__八卦图。”

    润林正好从杆檐前路过,人们的话题躲闪不及。润林越发瘦成一长条的脸红起来比以前更快当:“五老汉,你说得那是屁话,你上去看看,楼上有没有梁?给你说了吧,上面用得是预制板,像你这种粗木匠手艺,往后越没活儿干了。”

    “没见过你这号年轻人说话,没大没小。”

    “咋地,你要排排辈分?咱们坐下来,排排,你得唤我哩。”

    “滚你个东西,越说你脚小就扶墙走了。”

    总而言之,杆檐上不是祠堂,男女老少尽可以自由散漫。

    大胡子没有大梁的楼房起了,虎雄虎威地墩在村眼里,像羊群里站了头骆驼。楼房前脸还贴了磁砖,就像把澡塘子的墙反过来摆在那儿。一出太阳,便得意扬扬地晃众人的眼。

    晃了一年,第二年一开春,大胡子的妈半身不遂。杆檐上的人们说,实在是人家气撑大,往大医院送得快,才算落住条命。却从此瘫在炕上下不了地啦。

    “谁叫她早进了共产主义,这可住在楼上楼下不用离开了。”

    “人就是不得全。就算你有钱,你可连屎尿也送不了,还得人伺候。这样看到,倒不如咱这没钱的,自己能行能动。”

    垛口院当初是北庄最好的宅院,土改后分给六七家,日子一长,也就拆豁得零零乱乱,破破塌塌了。但是住了正房的队长没让他的房子破相,尽管他又盖了一两处院,这个正房仍然占着。都传说是队长老婆占贯了,不舍得离。

    人们却暗暗地盼她早一天拆了正房。拆开房屋,里面藏着的那个迷是真是假才能眼见为实。

    今年,人们对这个迷议论得更上了劲,好像什么东西勾动了心思。

    郝寿廷盖垛口院时,只想防备土匪、防黑军,修了垛口、枪眼。把个院子修得铁壳似的。却没想到流年运气,家门气数,这是防不住的。他家雇来的木匠起房时偷做了手脚,正房里塞了一辆小马车,马头朝外,你就是家有万贯也经不住一辆马车没明没夜地往外倒腾吧?

    要不,那好好的少爷,放着东家不当,买卖不坐,非要赶大车。迷上那美国骡子大洋马。你说这不是家门气数已尽?别人赶车往回拉,他那是往外倒呀。车马越好越倒腾的快呀。

    一直到土改后,郝家少还是迷他那一举手高的美国骡。问吴庆又买回来,花了钱买了个罪名,骡子没赶成,把自己的后半辈搭上了。你说说若没有神差鬼使,人能做这种傻事?他又不是没长脑子,没长眼睛,明摆着是火坑,非跳。这不是有鬼撵着?

    队长拆房子时,咱们一定得见识见识,里边究竟什么东西作祟?

    听说放在里边的小马车后尾锯着狗牙齿,看看那牙究竟多尖?

    杆檐也是饭场。饭时,爱热闹的人端了饭碗都往这儿聚。孩子们也像苍蝇似地闻着味就飞来了,花云的儿子闪个空便朝这边跑,花云端着碗在后边紧追。

    杆檐前一片救驾声:“好小子,往爷爷这儿跑。”“来,吃姥爷的饭。”

    花云笑骂道:“你们比你爹还老呢。”

    “来,认认,好好认认,哪个是你亲爸爸?”

    “你快死了”

    “过来,宝贝,我这儿喂肉肉”一块肉喂进孩子小嘴里“宝贝,告诉大爷,黑夜和谁睡一个被窝?”

    “和我妈。”

    “那后来,你妈和谁一个被窝?”

    “和爸爸。”

    “回去,宝贝,回去,不许在这儿和他们胡说,”

    “就不,就没胡说。真的。”

    花云拖不走孩子,骂了一声,躲走了。这一来,杆檐上的人们兴致更高了,连碗都撂在一旁不管了。

    “好小子 你夜里睡着觉耳朵不睡觉,好灵哪,听见甚响?你妈说你爸爸什么东西长什么东西短的?”

    “我妈说我爸爸__心这么么短。__”宝贝拿两根指头在眼前捏住又分开一条缝。

    “你爸爸怎么说?”

    “我爸爸说,不短,一点也不短,你试试。”

    “试了没有?”众人哄哄地笑。“你们要笑到一边笑去,我还要和人家宝贝说悄悄话呢。宝贝,你的小马车呢?怎么不见你耍?——丢了?”

    宝贝摇头“不知道。”

    “那__你没让你爸爸到楼上去找?肯定在那儿?真的。”

    正说曹操曹操就到,月林两只长胳膊划动着路过杆檐前,问话的人忽然提高了嗓声,指着月林说:

    “都说宝贝脑子灵,我不信,试试,宝贝,你看那个人,他是你儿还是我儿?”

    宝贝翻眼看着爸爸,寻思寻思,狠狠地回答:“你儿。”

    胜利的笑声涂在脸上,饭场里的人们一片新面貌。

    “月林,正说你呢。听说人家你要开木器厂。把你能耐的,上房高木匠,落地低木匠,听说还会打造大小马车?”

    话音就像楼房磁砖面儿发的光,虚实没个定谱。

    月林抱起儿子来,发出和儿子相似的笑,眼睛里却送给问话人一缕明白:

    “科学不发达时,咱古代的木匠都能造出机器来。现在科学这样发达,还有什么难事做不到?只要肯做。”

    “也__,给咱造一架飞机?”

    “怎么,造飞机就难住了人?当年鲁班造了,让他老子坐了到南方游玩,南方人没见过这玩意,当是妖怪,放箭把他老子射死了。不想闯了祸,鲁班作了个木头人,抬着手臂直指东南方向,东南地三年没雨,旱得寸草不生。最后还是经高人指点,向鲁班来赔了罪,鲁班砍断木头人的手臂,当日就给东南地下了透雨。”

    “这鲁班赶上张天师了。”

    “看来,木匠们得罪不起呀!”

    月林一只手乱摇:“笑话笑话,祖师爷的本领早失传了。”月林的灵气就在于见好就收,他清梦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妙处。

    果然,他走后杆檐上就闷了,只剩一片下饭声,吃稠喝稀,听得分明。

    好像为了印证那天的话,一桩凶事在杆檐上悄悄地传开,听得人心惊肉跳。

    “大胡子的小汽车翻到沟里啦,在娘子关那大山里,听说人都烧成了黑蓝炭,”“咂咂__稀荒死了,他家怎么老遇事?”“就是,再有钱吧,你看这,是什么事。”

    楼房院里静悄悄的,没一星点儿动静。人们高一眼低一眼往那院里看,看得磁砖直打冷战。

    老奶奶从门道里撤回。

    被尖利的电锯声切得七零八散的葡萄架渐渐连上了,重新拉扯成一张闷头闷脑的大网,只有那些破碎的叶子还没来得及长安。

    西院的楼房也像葡萄架似的闷着,没露一灯半盏的亮气。

    电锯幽幽地睁着眼,还不肯安神,它铁面无情的眼里看到了一个女人,她垂落着眼光,眼光像水流在玻璃上,不知去何方。

    东屋里传来风一样的响动。

    有颗牙齿钉住了嘴唇,嘴唇不甘心,犹在微微翕动。

    一大早,吴庆吩咐“花云妈,割一镰韭菜,包饺子吃,馅儿要肉大些。”

    润香凹脸端高了,吸着鼻子里的冷气。

    “晌午,炒两个菜,我们父子俩喝两盅。”

    吴庆脸面像清早露水打过似的滋润,白府绸衫子往肩头一披,早早就去了杆檐上,又当上了队长似的。

    女人站在那儿半天没动。宝贝走来,小眼睛盯了她好生奇怪,摇着她的胳膊问:“姥娘姥娘,你骂谁?”

    “姥娘又没疯,平白无辜骂人?”

    “你的嘴动弹呢。”

    “骂你呢,你要像了你老子,也不是个好东西。”

    “说对不抬杠,我要是个好东西也进不了咱们家,你说不是?” 月林正蹲在电锯后修什么东西,谁也没看到他在。不过,月林的话也转得快。“我不是个好东西,我是个好人。是吧,儿子,宝贝?”

    花云妈没往过转身,只是干吸了下鼻子,叫过花云来:

    “咱娘们关住大门说几句话吧,按说,这话不该我们女人们说,不是咱们的事,可是你既然知道了,咱们就说开吧。不管西院也罢东院也罢,一个村住着,这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邻家百舍,处着了,多处,处不着,少处,它就是斗大的胡椒,不挨它,辣不了咱。说到底,一无仇,二无冤,咱怎么也不能忍心做那伤天害理的手脚,给人家盖房子时墙里放魇物。这叫小人做法,这么做可是要结万辈子黑仇的,世代黑仇钵没个解的!”

    花云低头搭脑地听着,大气不啃。只是两条腿来回绞动,又觉得急尿。

    “花云,咱妈和你说话你怎么不回应?”月林忍不住了。

    “我回应什么?”

    “我在枕头上和你说的那些话呀?”

    “什么炕头上的话?我不知道。你那嘴,还是悄些吧。”

    “花云,你还不清楚?咱妈是听咱们睡在枕头上的话听得起了疑心,其实那没什么,妈,那些话,是小俩口的耍耍话,我逗花云玩,不是真的,当妈的肯定太性急,没听完就走了,要听完了,你也就没这些闲气了,不信,你再听听__”

    “花云,你们把妈当成甚的人了?你们这样说话,还有没有大小了?”

    “我们怎么说,妈当然还是妈,我当女婿的怕你不信,把话攒下了,”月林一边对话,一边已经从屋里取出台录音机。花去一看,脸红成了一团糟,上来就抢夺,月林躲闪着,打开了声“花云,你别抢,你也真是,这在妈耳朵里早已不是秘密,你还羞什么?你要不让放,我的冤枉就石沉大海了。__你们听听这段——‘傻花云,给你个棒槌就认真了,逗你呢,真信了,还不如人家大胡子明白我,你说,我犯得上害人家?况且我根本就不懂,不会,不知道那些魇物怎么放,咱是学生派,没到北庄前,根本没听说过这些鬼里鬼气的东西’‘那你怎么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又是车,又是马头?’‘还不是从街上听来的,道听途说皆学问么。”

    润香的胸脯越起伏越强烈,都说是她动手术跑了原气,现在的气还真不知从何处来?气促得她鼻子眼睛挪动位置:

    “好啊,你们翅膀硬了,就想出法子来闹分家,当初咱们吃得香咬得脆,咱吴家就是缺人才要你上门的,现在不管你们说什么,也休想分开另外过!”

    这却是当闺女的没想到的话题。当妈的怎么从这里听到了分家的意思?谁说要分家来?月林脸上一下堆满了笑,朝花云挤眼睛。

    电锯声把北庄人糟害苦了。

    庄户人经过的响动多啦,山上的、林里的、云里的、水里的唯独电锯声烦得人要死。不管你正干什么,它说来就来,撕心裂肺,没躲没闪,把日子都搅得热剌剌的尽上火。

    这个小儿无能自卖本身的东西!人们狠狠地骂月林,你这是给半村人头上安了祟物,要把人咒死呀!

    为大胡子的事,村里人对月林存了三分戒心,三分高看,三分不满。背地里看这个招到北庄的女婿汉,眼光总是斜的。

    大胡子倒是没事,出气匀匀地逃过了这次大难。他那天忙得脱不开身没回山西,也不知那个屈死鬼替了他。人们说他福大命大。 果然,他丢了辆汽车,却多做成了生意。没几天重买了辆更好的。__这本来该替月林解围了,谁知生出新的传说,人们反倒对那过去了的话题又津津乐道一遍,如老牛倒嚼一般,更加消化到了。月林是在数难逃,新传说里他是给大胡子家楼房顶放了辆小马车,往外拉东西。如果单是木匠做活儿那大胡子难免重走垛口院郝家的老路。可是没想到还有个泥匠,大胡子把泥匠也惹下了,泥匠也做了手脚,泥匠放得是个拉弓射箭的人,咒主家人口伤亡。他放的小人儿恰恰与马车面对面,把往外拉财的车给射坏了,两物相克都不管事了。

    大胡子把自己坐的汽车摔了,虚惊一场,正应在这儿。这以后也把匠人们安的魇物解了。

    以前只道小太岁的心短,想不到匠人们的心更短。

    电锯像一道无形的紧箍咒,箍在村里人头上,把人们恨得嘴里的牙成了狗牙那么尖,可是没法子,电锯装在人家院里,谁能管得着?

    月林惊扰了半个村子,自己的腰里发起来。

    电锯电刨声中,长长短短,方方圆圆的各样木料拉进了吴家院,拉出了房架,家具,木器吴家院挂出了木器加工厂的牌子。月林的两个徒弟,一个爱穿红衫,人们叫红孩儿;另一个脸黑也常穿黑背心,人们叫黑小子,他们出了师不走了,留在厂里当了师傅。月林成了掌拒的,迎来送往,指前划后,手里端上茶缸子,不动工具了。

    杆檐上的人看不惯,队长老婆说:“可惜,当了厂长两条胳膊还是那么长,袖筒还是那么宽,摆来摆去,怎么看也还是个木匠。还不如他丈人吴庆,稳稳当当,穿个制服,就像个干部。”

    五老汉说:“不管像什么吧,反正人家给吴家挣下了,还是人家吴庆的福气,有福之人不用忙,以前是当队长,如今没队了,人家女婿又给弄起厂来。”

    “吴庆的福?未见,说是人家月林那小子宝贝的还差不多。长大了现现成成享福吧!”    电锯就像个搅得鸡飞狗跳的赖小子,它在时,人们恨死了,它要走了,人们还要生出些别的心思。多少天,杆檐上的双双耳朵里总是胀得满满当当,猛地空了,它张风凉口也难受。

    月林挣兴了,发醒了,要盖房,要修院,还没等人们反应过来,地基已经出了土。

    他不盖楼,他名义上是人住,实院是厂房。电锯电刨子等不近人情的家具以后可算躲开杆檐跟前了。可是杆檐上的人对它的新处不能不关心。他家挖地基没动阴阳,五老汉背地里请阴阳择过,他家破土那天太岁恰恰不在。

    “月林这小子,精得没底子!他怎么能知道这天动土好?”佩服的人却忍不住叹了口气:“唉__”大有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

    旁边有人俏皮地打趣:“小太岁在不在?女婿不清楚谁清楚?”

    感叹的人忧心不解:“月林真是不能一般地小看大看。”

    老奶奶从屋檐下抽盘蒿绳、引着,一缕青烟扭转,弯弯地游走进夜空。

    盖房的泥水工去歇息了,院里剩了吴家自己人。

    吴庆的烟头,一点红亮一闪一闪,闪得像谁睡熟了的出气声。那一下,它亮得足了,便是要说话了:

    “月林,咱们家虽说和一村人都处得不赖,没什么大仇人。可是老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咱父子们这些日子得格外操心,起房盖屋,百年大计,一时一刻不能马虎。什么时候一上泥抹苫,咱这颗心才算跌进肚里。”

    “咱操心得呢,而且有应对之策,爹说得切中要害,防人之心不可无,反正又没什么坏处。”

    老奶奶抖抖蒿绳,咽息下来的烟又重新浓了。

    “月林,你还年轻,世上人心最深,人言最厉害,你能防过来?你还是得先学为人处世,与人为善。”老奶奶被烟雾缠身,话语也显得飘飘渺渺。

    “奶奶,我也这么想,还没和我爹商量,我想正月里给北庄写上台戏,唱上三天。”

    “就在正月十九放架火的日子口,又敬神,又敬人,两全其美。”

    “你爹早就说,咱挣上两个钱了,得先把村里人的嘴糊住,”花云妈打发外孙睡了,也出屋来“咱虽然为人不做亏心事,却也还是睡个安生觉好,省得半夜鬼叫门。”

    “像他家__”吴庆手里的红烟头朝东边楼上指指“前一程子又是风又是雨的,为啥?还不就是欠着众人的?这一段没有给众人花钱。__还有,我想着,咱家上梁是件大事,热闹事,咱干脆请一顿__”

    “爹,我已经盘算过这事,等上梁时分,咱接受他家的教训,咱要摆布它个周周到到,花花俏俏,叫那些爱讲究的人们也称个心,如个意。”

    “你少显摆,惹黑眼。” 花云说话时看得是红烟头打亮出的脸色。

    “咱不为摆排场,也不摆排场,咱是讲究周到,每一脚落下都有来历,有步法。”

    “这倒是实在的东西。只是我还想既然是热闹事,咱就办得热闹些,咱干脆放开请上一顿,咱盖房用了没用的人都请唤,我算算,有二三十张桌子也就下来了。”

    月林的大眼珠转悠开:“用不了,五七八桌尽够。”

    “月林,这是面子上的事,省不的。该请谁?不请谁?咱都不得罪,不从脑袋上跨人,家家有,挨门过,一般高。有个别不来的,咱话到礼到,也给他把菜支预下,不能让吃得晾了锅。”

    月林还是摇头:

    “爹你虽是本家老根,怕是不知道如今的人,人心古怪呢。不请,说怪话,要真请他们来,不准能请到。”

    “说的!吃别的饭,他们多少还得花两个,上份礼。吃上梁饭,扛上张嘴就行,这还不来?再说了,我吴庆老北庄人,当了多年干部,这点人情都落不下?明天我告诉厨子,上梁饭照三十桌做。”

    月林还要讲,却见花云在她爹身后又摇头又瞪眼,他便将张开的嘴又张了张,打出呵欠。

    “爹,你累了一天了,睡吧。”

    吴庆耸动肩头,将衬衫披披得劲,站起来。

    蒿绳迎了风,只顾冒烟,将红火蒙蔽着,老奶奶还在摇晃。

    上梁的日子分外打眼,月林的新房舍披红挂彩乐开了花。

    大梁直挺挺躺着,八卦图坐镇中央。像打好脸子上了妆、等着出台亮相的名角儿。对联贴了多少副,无非是“上梁喜逢黄道日 立柱正遇紫微星”一类喜庆话。只是贴在他家门上,有些精细人便觉得这话说得有根底,有依据,人家月林知道太岁也就知道紫微的动向。

    大胡子家儿润林也来了,却不像闲人看热闹的,他开怀带襟、双手交叉搭在胸前。嘴里嚼着一团东西,嚼呀嚼,时紧时慢。村里人看得出,他嚼在嘴里的不仅是那种能吹起泡泡的糖。

    “润林这小子来做什么?他可不是个省油的灯盏。”

    “他今儿怎么不诌二砍三了?瞧瞧,他的眼光有点不对劲,瞧,眼泡都红了!”

    “那__不是来烧香是来扳香炉的,等着吧,有好戏。”

    围着他的尽是些低声下气的悄悄话,润林任眼皮红着,赖得高抬。

    月林露面了。理过发刮过脸新气喜气洋洋溢溢。拿着最贵的“红塔山”一路散烟散过来“哟,东院少掌柜,你能来今天咱们的房子添光彩,这可是诚心话,来,先抽一支__”

    润林没有接烟,红眼泡朝上弯着:“真的?假的?”

    “放心,前些日子咱兄弟们过话少些,可是我们心境相同,互相能理解,照时兴的话讲,叫:理解万岁。”

    “我帮你干点什么?既然来了,咱就得搭把手。不能空走一趟。”

    “哎,你来,就是给兄弟面子。中午一定得赏光,喝上梁酒,你可不能走,你走了,我得亲自上门再请,咱弟兄们痛痛快快喝一次。”

    “说个天上掉下星星来,归结一句话,还是信不过我?”

    “那__少掌柜执意要上手,咱领情了。  你帮着上梁__拜托了!”

    月林接茬散烟,再没往过转身。

    润林一言不发,只是朝天啐一口,粘乎乎射出一团,墨线很新的梁头上便多了一点白,像惊叹号的点儿。

    月林的徒弟黑小子端了茶盘走来,红绣球围了的茶盘里放了指头肚大的酒杯,吴庆把着酒壶亲自斟酒,人人挨着过,吴庆用笑纹捆结实的脸子对着工地上每个人诉说着同喜同贺的欢愉。

    “只有这么一滴酒,先讨个安全。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这不像喝酒,倒像吃个葡萄。”

    “也就是点葡萄酒,上梁后,咱们开席,那阵白酒管醉。”

    他扯满笑纹的白脸和深不见底的眼光对准了谁,谁也无法推诿。连坐在门槛上的润林也没省下。人们喝了这么一口酸不太酸,甜也不太甜的水儿,放在肚里总觉得不柔和。有点像喝了西游记里那子母河的水,总耽心能生出什么东西。别人家办事多啦,从没见过有这么一说的,他家怎么兴起这么一套花样?看着润林还在死皮赖脸地嚼那口糖,人们不禁觉得自己嘴里也被咀嚼烂了。你还没觉么?只怕这酒不是对别人,单是对你的。你个傻小子。

    果然,不多时传来了说法:

    “你们知道刚才喝得甚的鬼酒?有人看见吴庆烧了甚的东西往酒里放灰灰。问他,他说得很明白,说烧的那是镇宅符。吃了这种酒,谁要再放魇物,会反过来自己受害。”

    “吴庆怎么能省得这?咱北庄从来没有这做法。一定又是月林那个野猫儿头带来的鬼画符。”

    日子碰得好。东边先还云山云海,到上梁时辰,张羽煮海似的云水烧得彤红,山化作真山,在红光里动摇。

    上梁的大工匠红孩儿出头拜梁。他依旧红衬衫,红脸膛,凭空加了几分喜色。月林可真会选人。红孩儿在师傅面前还有几分不自在,显得皮儿薄了。可是众星捧月似的眼光加上新鲜的阳光,又让他兴奋得红头红脑:

    “八仙桌子四角四方

    四盘四碟放在中央

    客人不吃匠人不尝

    单等挂红大梁上房

    砸了东方甲乙木

    金银财宝来入库

    砸了南方丙丁火

    ”

    起初还夹生打结巴,几句下来便唱顺溜了,红孩子自己也没想到会唱这么风光。趁着上梁歌的余韵,东北红松大梁被缓缓扶起,龙抬头似的威风凛凛。丈五长,前后一般粗。

    “真是好东西,浑身不见长骨节,通通顺顺的纹路,怕只有垛口院的郝寿廷家能用起。”

    “垛口院上得是榆木梁,那阵,人们还不懂用红松。”

    “这还有个坏?三辈子五辈子地住吧?”

    五老汉嘴里叼着长长地接起来的“红塔山”登云驾雾地各处察看着木活。听着人们的赞叹,他又把笑容拘圆了:

    “的确,这房子,梁檩椽柱都是一色好料。真吃年代!不过,咱们说哩,用不着,垛口院的房子盖得也不差__”这话里也是有毒,意思再明显不过。

    旭日冉冉东升,新梁徐徐腾飞。

    选得就是这良辰吉祥时,显示得就是这蒸蒸日上的旺盛景象。等人们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才真正觉得月林的文化没白学。这比他会看图会划线要印象强烈得多。

    “姜太公在此 诸神退位”诸神纷纷被鞭炮请开,四条梁顺顺当当归了位。屋顶上的大秩序划定。红孩儿站在最高处,扬眉吐气,铁红色衫子随风抖得哗哗啦啦,不由人不仰了脖子往高处看他。五老汉忽然得着个主意,他那个末豁豁小闺女也该把这个木匠红孩儿招上门做女婿。管他外路人不外路人。

    “天开黄道排金柱 地转经纬架玉梁 五路财神齐来到,鲁班主家一样旺。”五老汉暗中选定的女婿正房上一边念念有词,一边从篮子里抓了馒头往梁上扔,馒头们跌跌撞撞跳下房。

    月林在房里一展胳膊,一只大个儿馒头长了眼似的正中下怀。

    “咱们也讲究讲究!”他的大眼眯成了一条线,将馒头掰开,馒头心里露出了圆圆的钱币,金光闪闪,却不是古人花的钱。

    人们眼里金容流动。

    “我说这个活籽子今儿不上房,等着这份彩呢!”

    “这包钱的馒头叫真富贵,绝不能给外人,连丈人也不能给。”

    “那当然,关键时刻就看出远近了,猪脊梁,羊肝黄,猪毛贴不在羊身上。”

    那只真富贵馒头在宝贝怀里抱着呢。

    红日高照艳阳天,吴家院里,扯一张大帐篷,摆开十五张酒桌。屋里也安了五桌。两排子轮流坐,二百人的摊场。二排下来,三百人。

    一塄霸王火,架着笼,蒸着一笸箩一笸箩的馒头; 另一塄霸王火,烧的烧、炸的炸,过油的过油,都已经便宜,开始架炒瓢炒了;还有一塄火则忙着熘还有装凉菜碟子的,面案菜案一片热呼呼的喧腾,大师傅们就等着亮手呢。

    客人们却稀稀拉拉,请唤了两三遍也没大动静。把他们的座位不声不响地晾在那儿。

    直到过了晌,月林才来吩咐:“咱们先开四桌。”

    四桌饭热闹不起来,只有月林和润林两个林畅开怀喝了个一醉不休两醉不休。

    当天夜里,吴庆将翡翠烟嘴吸得水湿漉漉,好不容易才淋汤落水地拔了出来:

    “月林,富余话不说了,到公路上找家饭铺,把今儿剩下的饭菜悄悄给人家饭铺送去,人家给折几个钱算几个。”

    月林醉劲儿还没全消,眼珠子却已骨碌圆了:

    “爹,这事儿你就别往心上去了,我马上就送。不就是几桌饭钱么,小意思,电锯转两天,全有了”

    花云妈手指头挺得直直地,伸出去,像一只假手,它突然一使劲攥住了葡萄藤,又拉紧了一嘟噜葡萄,它一颗颗地捏着,听任它们水扑扑地响下去。溜圆的葡萄一声一声地发了蔫。

    月儿自觉没颜面,早早背到山后。风高夜深。

    月林亲自驾平车出了门。轻身熟路,脚步缓缓,遇坎坷一颠,就有几双手护着不许它出声。狗不理会他们的小心,还是咬破了夜静,好在它懒待来看究竟。

    村外眼宽了,月林才无意中看到,自己推得这辆平车后尾竟也锯了狗牙,它们尖尖地呲着。发出一种牙缝里的低吼,比刚才的空咬更吓人得多。他觉得自己总是眼花了了乱。那狗牙是他给宝贝做马车时锯的,怎么能跑平车上?

    从来都是要强人的吴庆一下废了。就在上梁那天夜得了腰疼病,睡倒在炕头。新房子收拾起了,他却留下病根,走路一只手叉腰、挺胸努肚,一步也不含糊,像大将军视察杆檐。

    队长老婆耍笑说:“如今人家你可是有钱啦,看票子把你的腰撑得多硬?”

    吴庆点头,想看清蹲在杆檐上的人,眼光还得使劲往下瞟。

    吴家更大的泼天祸出在北庄那场大风地里。

    正月十九,北庄白天赶会,夜里唱戏。这三台戏是月林送的。在村子的老乐亭上唱。正月里悠闲,男男女女都往戏场里寻热闹。月林本不爱看戏,因是自己送的,也抱了宝贝同花云一起去凑个热闹。

    十五贯,须生戏,文文静静的,正有一板好唱,戏场里旋进一股黄风,它高高在上,溜在人群里转悠着不离开,有多少人呸呸地吐,它也满不在乎。依旧瞅瞅这个,瞅瞅那个,终于它在躲闪的人群里把润林的皮夹克呼啦扒走了,又一把连他贴身穿的衣服也剥了,一件件衣服打着转儿上了天。在空中飞来舞去忙个不停,润林光膀子抱肩肩,冷得直叫唤。人们顾不得飞沙扬土,盯着旋风眼睛不眨。它好像玩腻了,或者发现闹错了,那几件衣服又依次一一给润林穿上。人们“嚎嚎”地给叫好,比看好角儿还上劲。

    台上那些挂须不挂须的,打板拉葫芦的也不唱了,不拉了,和人们一起上上下下地看稀罕,一起鼓掌叫号。这下,旋风被宠坏了,越发淘气得上了紧。它先是夹紧腿歪歪扭扭乱旋了几圈,接着,不问生末净旦丑,将台上的大东小西包括棚布一齐挟走,高处便乱作一团。撕的撕、扯的扯、碰的碰、撞的撞

    那时候,月林正抱着儿子在台前进退不得,混乱中,乐亭挑角檐塌下一片瓦,偏巧砸在宝贝脑门心。宝贝哭都没多哭就死在他怀里。

    吴庆没挺住,也死了。

    临死,他什么都不能吃,只能将葡萄剥了皮吃两个。

    “月林,宝贝不是咱家的人,他是来讨债的。不说他啦。咱们父子一场也算缘分,我算没看错人,上梁那天你没听我的,把饭菜全倒在灰窖里埋了,我知道,我没说,咱父子俩心里明镜儿似的。我也明白你的用心,你怕送到饭铺会传出去成了北庄的鼓儿词。哪儿能防住呢?你要发了财,人们看你的眼珠子都发绿,你的心肺肝黄旮旯里有一星灰他们都恨不得叫你死,人皮难披呀,穷了看不起你,富了眼红你,这话只能和你说说,往后,这院里就靠你独力撑着了。”

    初时他还想牙口硬,说完喘着气就蔫了。

    杆檐上的人们也在说吴庆向女婿子安托后话的事:

    月林盖起新房子后,吴庆没惊动任何人,悄悄去问过神婆子,神家说:你的房子虽然安顿住了,可你的女婿做过损事,给人家新房子里放过魇物。这与自家的后代不利。明年正月十九便有一难。吴庆问什么难?神家说:盖房子做了手脚,还得让房子塌了砸住。

    吴庆没告闺女女婿,只想到正月十九,把他们全撵出去看戏,别说在家,连院里也不在。看那房子怎么个塌,塌了又能怎地?。

    谁知道乐亭也算房子!在数的难逃,命哪!

    又是一个夏天。

    夜见长了,老奶奶摇摇晃晃独自坐门道,头发掉得几乎苫不往脑门了,依然梳理得一丝不苟,脚前弯着一盘蒿绳,如卧了条蛇,或长或短、丝丝缕缕的气息吐向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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