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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随着抗战局面的改变,淮上支队有了很大的发展,郑秉杰的三大队也被整编为淮西独立团,郑秉杰任团长兼政治委员,像红军时代,下辖五个连,空白营建制,全团四百余人。以下水涨船高,十六岁的陈九川当了七连的连长后,就连刘锁柱也当了排长。

    淮上支队整编后,在南岳山里成立了一个小型的兵工厂,组织一帮老弱病残研制手榴弹和土枪子弹。又把黄寒梅接到西华山,担任伙食团副主任,实际上伙食团只有她和万寿台两个人。隔三差五的,陈九川就能去看看他的瘸腿娘。

    当儿的看着娘,娘虽然老了,脸上有了不少皱纹,但是娘的气色却比以往好多了。自从左腿伤了之后,黄寒梅就很少出门,在东河口邱裁缝家的后院里养了小半年,连山都很少看见。组建兵工厂之后,黄寒梅像是重新托生一样,拄着拐杖,挖竹笋,背粮食,填灶火,忙得不亦乐乎。

    这天陈九川是在兵工厂吃的中午饭。黄寒梅从自己的伙食尾子里拿出一角钱给万寿台,要给儿子算伙食费,却把万寿台惹恼了。万寿台说,九川是主力部队的连长,哪有自家人吃饭还要交钱的。

    万寿台是郑秉杰特意从主力部队抽调给兵工厂的,他的职责有好几项,除了管兵工厂的伙食,还兼着保卫保密。郑秉杰的心里有个想法,黄寒梅是个活寡妇,万寿台是个鳏夫,二人年纪相当,在战争中也有一些情谊,如果二人能够走到一起,也算花好月圆。黄寒梅不是傻子,郑秉杰的这层意思黄寒梅心知肚明,但是黄寒梅不领这份情。黄寒梅已经把自己交给队伍了,她可不想给九川找个继父,儿子前程远大,她不能让孩子没脸面。

    吃过饭,雨停了。黄寒梅说,九川,你扶娘到前面的山冈上,咱娘儿俩说会话。

    陈九川便搀着娘,沿着半山的羊肠小道,走到一个视野开阔处,选了一块被雨水冲净的石板,娘坐下,儿子站着,看天边的山脊。

    坐了一会儿,娘开口了。娘说,九川,你知道吗,咱娘儿俩离开老家有多少年头了?

    陈九川说,知道,十三个年头了。

    娘说,儿啊,娘问你,你知道你的家乡在哪里吗?

    陈九川说,等抗战胜利了,我要回到隐贤集,去找爷爷奶奶。

    黄寒梅更惊讶了,说,孩子,你是不是听谁说过你的家世?

    陈九川说,是娘你自己说的啊!娘是在梦里说的,儿子都记住了。

    黄寒梅那双眼睛眯缝了半晌,骤然瞪大了,一脸惶恐地问,儿啊,娘在梦里还说了些啥?

    陈九川没有马上回答,也眯缝起小眼睛看他的娘,像是要把他娘的心思看透。过了一会儿陈九川说,娘,我爹为啥不要咱娘儿俩了?

    黄寒梅愣住,久久地看着儿子,没防备眼泪就扑扑簌簌地滚了下来。黄寒梅说,儿啊,这个你是听谁说的,也是你娘梦里说的?

    二

    梁楚韵没想到她的道具木枪会有那么神奇,一家伙就把一个战术专家杵倒在地上了。战术专家昏迷之后,在旅部医院里只挂了一瓶吊水,就安然无恙了。

    当然,她最没有想到的事情还在后头。

    旅部医院设在石板岩村东头一座陈旧的祠堂里,陈秋石忽冷忽热地在那躺了两天。第三天夜里醒来,窗外月明星稀。陈秋石睁着眼睛看夜空,耳边是潺潺流水,蛙鸣虫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感觉自己好像进入到一个神奇的天地,童年吟哦的诗句在那一瞬间不可阻挡地涌上心头,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黑暗中的陈秋石,莫名其妙地流下了泪水,片刻间已是泪流满面。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哭,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他内心那块软弱的地方,让他情不自禁,神魂颠倒。

    在太行山深处的这个夜晚,在石板岩村这个偏僻寂寥的旧式民居里,陈秋石此刻异常清醒,他感觉到这是他背井离乡十几年来最明白的时刻。他在月光下走进了自己的内心和自己的历史。他想到了他的无情和鲁莽,想到了那个被他视为不祥之物的嗷嗷待哺的孩子。

    泪水从半夜开始流淌,直到天明也没有停下。

    第二天早上赵子明和梁楚韵去探视的时候,他们发现,陈秋石的枕头已经被浸透了。

    陈秋石从床上坐起来说,我怎么啦,我为什么躺在这里?

    赵子明说,你犯病了,羊角风犯了。

    梁楚韵说,首长,都怪我,那一棒子杵得太用力了,把首长打倒了。

    陈秋石看着梁楚韵,看了很久,突然咧嘴笑了。哦,我想起来了,我们在一起排戏,三打穆家寨,你演穆桂英。

    陈秋石怔怔地看着外面正在弥漫的朝霞,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揉揉鼻子说,啊,我想起来了,杨宗保乱弹琴,我更是乱弹琴。我不能再跟你们一起演戏了,我要回部队了。

    说着,就动手整理自己的东西,把脸盆和牙粉都装在公文包里,并且从床上拎起了军装。

    赵子明说,老陈,你等等,你住院是成旅长安排的,你不能说走就走。

    赵子明见这伙计又不讲理了,怕他闹出乱子,背着陈秋石递个眼色给梁楚韵,梁楚韵搞不明白,两个人鬼鬼祟祟比划了半天,陈秋石猛抬头问,你们搞什么鬼?

    赵子明说,穆家寨还没有攻打下来,先锋杨宗保就想逃之夭夭,我们在商量要不要搬佘老太君领兵亲征。

    陈秋石停住手,看着赵子明发了一会儿愣,突然笑了,苦笑,说,老赵,你们真的以为我病了?不错,我是病了,可我现在好了,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醒。让我回部队吧!

    正说着话,门口暗了一下,人还没进来,话就落在房间里。原来是成旅长来了,成旅长扎着绑腿,腰间挎着小手枪,黑红的脸上挂着汗珠,脑门上还冒着热气,看样子刚从操练场上下来。成旅长说,陈秋石,你说你的病好了?那我问你,你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病吗?

    陈秋石立正,敬礼,规规矩矩,一点儿也不含糊。礼毕,陈秋石放下手臂说,报告旅长,我患的是间歇性忧郁症,不过现在已经好了。

    成旅长说,你的病好没好,不是你说了算的,要听医生的。你怎么能自己给自己诊断呢?

    陈秋石说,旅长,我确实好了。我昨天夜里发了一场高烧,醒来后脑子异常清醒。这两年我半是明白半糊涂,给部队带来很多麻烦。下半夜我前前后后都回忆起来了,从漳河峪战斗开始,我就有点精神失常,后来还发生了跟袁春梅的不愉快

    成旅长不动声色地看着陈秋石,见陈秋石说到这里停住了,心想,看来这伙计确实醒过来了,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了,不像以往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了。看来是个好兆头。成旅长说,嗯,听你这么一说,还真像病好了。

    成旅长还是冷静地看着陈秋石,但是成旅长的眼睛里涌上了一层潮湿。成旅长注视陈秋石良久,然后转过头来看看赵子明,又看看梁楚韵问,你们看,陈秋石同志是不是正常了?

    赵子明支支吾吾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只是说,看这样子,确实像个正常人。梁楚韵倒是干脆,不含糊地说,我看陈副团长根本就不像个病人,他到文工团客串杨宗保,我就没有看出他有什么不对劲。

    成旅长在病房里踱了两圈,对陈秋石说,陈秋石同志,我们是革命军人,要有革命的纪律,就算我们大家都相信你的病好了,那也没用,还得医生下结论。一会儿我请秦院长会同诺尔曼先生再给你会诊一下,如果问题不大,你就可以回部队了,边工作边观察。

    往后的事情就不是悬念了。还没等到中午,陈秋石就骑着老山羊从旅部医院里趾高气扬地回来了,后面还跟着警卫员。成旅长指示,二团杀一头猪,晚上团部改善一下,把廖添丁和梁楚韵也请到二团,庆祝陈秋石康复。

    这天晚上陈秋石喝了两碗高粱烧酒,谈笑风生,毫无醉意,更没有失常,这一切都在显示,他的病基本上好了。

    大年过后,陈秋石和赵子明带部队到焦作城外打了几场运动战,干掉了日军的三个据点,缴获了一批物资装备。春暖花开的时节,陈秋石被任命为三三六旅副参谋长。

    三

    战争间隙,郑秉杰规定部队学文化,每个连队都配了文化教员,多数由指导员兼任。

    陈九川连队的指导员叫夏文化,也是郑秉杰的学生,还在淮上州读过中学,四书五经懂得不少,三国水浒讲得头头是道,他不仅要求大家认真读书,还特别强调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拿群众的针线,借门板要还,洗澡避女人,这些都可以做到。但是一切缴获要归功,就有了点问题。看花楼拔据点那场战斗,刘锁柱缴获了一个金戒指,自己给藏起来了,盘算以后有了相好的做见面礼,不知道这件事情怎么让夏文化知道了。

    刘锁柱这几年打仗有些功劳,手榴弹扔得又远又准,连淮上支队的韩子君司令员和郑秉杰对他都高看一眼,没想到夏文化却揪住辫子不放。

    谈话是在看花楼战斗结束后的第二天早上进行的,夏文化把刘锁柱叫到连部后面的猪圈边上说,刘锁柱同志,请你背诵三大纪律第三条。

    刘锁柱想了想说,一切缴获要归功。

    夏文化说,很好,有人反映你这一条做得不好,在看花楼战斗中缴获了一枚金戒指,自己藏匿起来。

    刘锁柱说,我压根儿就没有见到什么金戒指银戒指。

    夏文化说,有人亲眼看见你从伪军中队长的身上搜出了金戒指,当场卷到你自己的裤腰里了。你不要抵赖。

    刘锁柱当场耍泼,裤带一松,差点儿就把裤子脱了,阴阳怪气地对夏文化说,指导员,你搜吧,搜出来了你砍我的头,搜不出来,我找韩司令告你!

    夏文化说,你裤裆里没有,不等于你没有藏到别的地方。如果你自己不交出来,让组织上搜查出来了,后果就严重了。

    吃早饭的时候,夏文化和陈九川蹲在伙房外面喝稀饭,夏文化说,陈连长,刘锁柱怕你,你亲自出面动员他把金戒指交出来。缴获不归功,问题很严重。

    陈九川喝稀饭水平很高,右手夹着一个硬邦邦的麦麸苞米馍馍,左手举着一只大海碗,碗里满满当当地装着杂粮稀饭,碗底下面指头缝里夹着萝卜条。陈九川喝稀饭的时候,碗和脑袋一起转动,碗向左,脑袋向右,碗和脑袋各转半圈,靠碗壁的稍微冷一点的稀饭就下去了一半。一圈下来,陈九川已是满头大汗。陈九川抹抹嘴说,指导员,你有什么证据刘锁柱藏匿了金戒指?

    夏文化说,有人亲眼看见,刘锁柱从伪军中队长身上搜东西,不值钱的自来水笔和烟荷包他上交了,金戒指私吞了。

    陈九川吧哒一声咬掉一截咸萝卜,清脆地嚼了几口说,那很简单,你把那个揭发刘锁柱的人叫出来,跟刘锁柱当面对质,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

    夏文化挠挠头皮说,陈连长,你这样说太没有政策观念了。我们的同志向组织上反映情况,我们要保护他们,怎么能动不动让他们出面对质呢?这等于组织出卖了他们,如果组织上出卖了他们,以后谁还敢向组织上反映情况呢?

    陈九川右手上的杂粮馍馍已经被他啃下去大半,又开始了第二轮喝稀饭,吸吸溜溜弄得动静很大,夏文化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很看不惯陈九川这副吃相,这小子打仗的时候像狼,吃饭的时候简直像虎,吃饭比打仗用的力气还大。夏文化可以看不惯,却不好发作,虽然陈九川还是个半大橛子,但陈九川是连长,而且野性十足,那是翻脸不认人的,惹毛了,他当场让你下不了台,天王老子他都不怕,更何况是一个他并不待见的指导员了。

    夏文化说,陈连长,你不要以为这件事情是小事,我们这支部队是农民部队,小农习气严重,自私自利之心人人都有。藏匿之风如果不及时刹住,任其蔓延,那以后就不堪设想。我们为谁打仗,为谁谋取利益,就要打上问号。

    从那以后,再见到江碧云,他的心里就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当然,陈九川绝不会把眼睛盯在江碧云的身上,那一次他在另外一个方向上偷看江碧云,完全是偶然行为,不是故意的。他朦朦胧胧地知道江碧云跟郑秉杰团长有些瓜葛,郑秉杰的东西他是万万不能有非分之想的。去年郑秉杰的婆娘死了,淮上支队司令员韩子君说,等把鬼子打出淮上州,大家都要过好日子,娶媳妇的娶媳妇,分田地的分田地。江碧云早晚是郑秉杰的人,而郑秉杰是他陈九川的恩人,他怎么能偷看呢?连想都不能想,连梦都不能梦。

    问题麻烦在,尽管陈九川自己对自己的脑子和物件都管得很严,但脑子和物件都不听他的,脑子白天要乱想,物件夜里要乱动。梦里常常和女人在一起厮混,有的他认识,有的不认识,江碧云是他天天都要告诫自己不能想的女人,可是在他的梦里,出现最多的就是江碧云,这不是罪过吗?尤其是这个秋天,战斗任务少了,部队伙食好了,脑子想得更多,物件动得更勤。他只有一条军装裤子,天阴下雨洗了不干,他就只得穿上他娘给他缝得那条杂花粗布大裆裤子,这使他感到很恼火,很不体面,很不像个连长。

    指导员夏文化有一次对陈九川说,我们是革命军队,不能再讲粗话了,尤其是不能讲脏话。我们有些同志思想不健康,说下流话,做下流事,在女同志面前很不尊重。

    陈九川心里想,爱国主义精神和英雄主义精神咱都不缺,可咱梦里照样梦见女人,照样做那不干净的事情,这是咋回事呢?陈九川说,那行政处罚又是怎么处罚法?

    夏文化说,处罚就是处分,干部骨干问题严重的要革职,战士问题严重的要开除。

    陈九川睁大眼睛,眨巴了好几下问,什么才叫问题严重?

    夏文化说,调戏妇女就很严重了,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陈九川很想问问,啥叫调戏妇女,梦里跟妇女搞那事,算不算调戏妇女?但是他没敢问,他担心一问他就露馅了。

    夏文化说,我们这支部队,成员很不纯洁,除了农民,还有一些小市民。像那个刘锁柱,流里流气,毛病特别多。上次他隐藏战利品不报,不仅违反了一切缴获要归功的规定,恐怕还有另外的问题。

    陈九川稀里糊涂地问,一个问题怎么又变成了两个问题?

    夏文化说,我们要透过表面现象看本质。他隐藏战利品是为了什么,仅仅是占便宜吗?我看问题没有那么简单。他有一技之长,手榴弹扔得好,团里调他负责训练新战士投弹,他竟然摸女战士的屁股。这是什么行为?

    陈九川明白了,夏文化找他谈话,说的并不是他的问题,而是针对刘锁柱的。陈九川的腰板顿时硬了起来,两眼一亮,提高嗓门说,这狗日的就是这毛病,我来收拾他!

    过了几天,陈九川把刘锁柱叫到一个山坳里,劈头盖脸地说,刘锁柱你好大的胆子,让你来教新战士投弹,你居然趁机摸女战士的屁股,你不想活了吗?

    刘锁柱斜垮垮地站着,一条腿撑着身子,一只脚搭在石头上,眼睛瞪得像牛蛋,盯着陈九川问,谁说的,妈的血口喷人啊!狗日的看我是投弹模范,眼红呢!

    陈九川说,立正,刘锁柱我警告你,以后跟连长说话,要立正。

    刘锁柱稍稍站直了,不屑地说,陈九川,你给老子摆什么谱?再过几天老子也是连长了,咱俩就平起平坐了。

    陈九川惊问,谁说你要当连长了?

    刘锁柱说,少给我耍嘴皮子。我跟你讲,别看你当个连长,是因为你出身好,打仗铁皮脑袋不怕打。可是我跟你说,你当连长可以,挥大刀片子抱机关枪行,可是再往上,指挥用兵,你不一定如我。这话可不是我说的,这是刘副团长说的。

    六

    突然有一天,袁春梅从一份内部材料上得知,她的潜伏在国军系统做统战工作的男人之所以暴露身份,是因为江南新四军一名干部被俘后提供的情况,这名干部是从太行山八路军总部派遣到新四军情报部门工作的,是赵子明的老部下。

    也就是说,这个叛徒之所以知道她的男人是地下工作人员,完全有可能是赵子明透露的消息。袁春梅回忆,在陈秋石犯病、成旅长要她和赵子明做工作的时候,情急之下,她曾经跟赵子明详细地介绍过她男人的情况。按说这是地下工作所不允许的,但因为赵子明是老同志,又是在远离白区的太行山野战部队里,加上她当时急火攻心,为了捍卫自己男人的形象和尊严,就不管不顾地同赵子明说了许多。如此说来,男人的被俘,同赵子明似乎就有某种联系,甚至同她本人也有瓜葛。想到这里,袁春梅不禁打了个寒战。

    悲伤和尴尬深深地折磨着袁春梅,她感觉她就像一个服用了兴奋剂的病人,思维格外活跃。

    袁春梅生出念头要回到大别山工作,是在南下干部团即将出征的前一天。这天晚上,袁春梅独自在百泉河边散步,形单影只,徘徊踯躅。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到河边来,难道是希望陈秋石出现?

    直到月上东山,陈秋石也没有来。连袁春梅自己也没有防备,她的情绪会来得那么快,她的主意会来得那么坚决。已经是快要歇息的时间了,她中止了漫无目的的散步,突然转身,疯了一样往晋冀豫军区司令部奔去。司令部是在半山腰的一个窑洞里,就在她快要接近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几个战士,横着枪把她拦住了。军区警卫营二连副连长柳君芳从战士的身后闪出,严厉地问,你要干什么?

    袁春梅站住了,两只眼睛在黑暗中喷射着光芒,火辣辣地盯着这个年轻的干部说,我是干训队政治处副主任,难道你们不认识我?

    柳君芳说,认识,你是袁春梅。袁副主任。但是你为什么要夜闯司令部?

    袁春梅愣住了,定定神才说,什么是夜闯司令部?散开,我有重要的情况要向成司令员汇报。

    说着,拨开横在眼前的枪杆,就要往窑洞里闯,没想到两支枪一起伸过来,挡在她的胸前。

    柳君芳说,你就是抓到了日本天皇,也只能是明天报告。首长们正在开会,研究南下干部团的警卫问题,没工夫会客。

    袁春梅气得脸色都变了,刷的一下从腰间抽出手枪,指着柳君芳说,你他妈的给我让开,你知道老子是谁吗?老子参加革命的时候,你还在你妈的怀里吃奶呢!

    柳君芳吃惊地看着袁春梅,他没有想到这个平时不苟言笑的女干部竟然发那么大的火,居然还把手枪掏出来了。柳君芳踌躇了一下,仍然不卑不亢地说,袁袁副主任,你是老革命我们尊重你,可是我劝你赶快把枪收起来,你现在收还来得及,我们就当你是开玩笑。倘若有首长过来,性质恐怕就变了,夜闯军区司令部,图谋不轨啊柳君芳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一声枪响,是袁春梅向天上开了一枪,那几个战士还没有回过神来,柳君芳纵身一跳,落在袁春梅的面前,猿臂轻舒,就把袁春梅的枪给下了。

    转眼之间,四面八方的警卫战士都涌了过来,枪声把正在开会的军区首长也惊动了。里面传出话来,把开枪者带进去。

    然后柳君芳亲自扭着袁春梅的胳膊,穿过一串长长的惊愕的目光,走进了司令部的会议室。成司令员瞪着眼睛看着袁春梅说,怎么是你,袁春梅同志,你怎么啦?

    柳君芳还是不松手,气鼓鼓地说,报告司令员,她夜闯司令部。还擅自开枪!

    成司令员说,袁春梅同志,你为什么要开枪?

    袁春梅说,我不开枪,能够见到你们吗?

    白政委说,有什么重要情况,这么十万火急的?

    袁春梅没有理他,灯光下她的脸色一片惨白。

    白政委说,春梅同志,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现在好了,可以说了。

    袁春梅的眼泪才刷的一下涌了出来,泪眼婆娑,看着成司令员和白政委,一言不发。

    袁春梅沉默了片刻,一仰脑袋说,司令员,我有重要的情况要汇报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这个情况属于政治工作,我能不能单独向白政委汇报?

    不知道袁春梅单独向白政委汇报了什么,但是袁春梅的秘密汇报显然起了作用。第二天上午,晋冀豫军区发布了一项命令,鉴于袁春梅违反军区警卫制度,夜闯军区司令部,并擅自开枪,造成严重影响,给予袁春梅同志记大过处分一次。命令还有一项内容,在南下干部团的人员名单里,增加了袁春梅。

    七

    章林坡的部队整编为二一二师之后,成立了一个教导团,由杨邑担任团长,其职能是对军官进行战术强化训练,相当于战地军校。教导团成立后,新四军淮上支队司令员韩子君同章林坡交涉,从淮上支队部队抽调一批营连干部,到教导团受训。

    对于韩子君的要求,章林坡很犯踌躇。要说拒绝吧,似乎不妥,过去这些年,他的部队和韩子君的部队同在淮上州的地面上跟日军周旋,正是因为有了无处不在的游击队,淮上州的松冈大佐才老实了很多,游击队的小出击从很大程度上牵制了日军的精力,从而保障了国军主力部队偏安一方。同样作为抗日部队,可以说唇齿相依患难与共,如今共产党提出由正规军代训干部,于情于理都能说得过去。可是同意吧,似乎也有问题,对于共产党赤化那一套,国军内部上上下下无不谈虎色变。万一把共产党的说客弄到国军内部,岂不是引狼入室?

    想来想去,章林坡决定采取折衷的办法,同意为淮上支队代训干部,但是不集中到国军营地,而是由二一二师教导团派出教官,到游击队营地培训,然后集中考核,成绩合格者统一发放结业证书。

    应对章林坡的措施,淮上支队就成立了一个战地教导团西华山分团,由郑秉杰兼任团长,地点就设在西华山,从全支队抽调了一百二十名政治过硬、军事上进的干部,参加培训。近水楼台先得月,三团排以上干部差不多都是学员。

    韩子君说,要在干部中培养一些坚定的、忠诚的骨干,作为中流砥柱。

    郑秉杰就把陈九川单独叫来,把韩司令的话详细讲解了一番。陈九川说,郑团长,我明白了。今天抗日,日本鬼子是我们的敌人。明天鬼子打跑了,国民党就是我们的敌人。

    郑秉杰说,你们作为党信得过的人,不仅要在训练上学有所长,给本部争光,还要注意观察周围的同志,有什么思想苗头,要及时向组织报告。

    陈九川说,团长放心,有人说梦话我都能记住,发现有不跟组织一条心的,我砍了他!

    郑秉杰说,你不能瞎搞,要报告,由组织处理,明白了吗?

    陈九川胸脯一挺说,明白了!

    不久测试就开始了。国军上校杨邑带着十几个校官,身着呢子军衣,足蹬长筒马靴,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地开到了西华山。新四军的教导分团一百多号人列队在西华山庄前面的广场上欢迎。

    杨邑考核,条件十分苛刻,首先要看文化程度,就这一条,就把郑秉杰难住了。他的部队虽然挂在新四军的旗下,但其实还是游击队性质,兵员多数来自贫苦农民和城镇平民,还有少数猎户和手工业者,普遍没有经过正经的文化教育,上过三年学的就算是知识分子了。

    杨邑的临时住处被安置在西华山庄,为了体现对友军长官的尊重,郑秉杰不惜重金,请来了两个厨子给杨邑和他的随员做饭,把部队好吃的东西都集中在西华山庄供杨邑享用,还调了一个齐装满员的战斗排做杨邑的警卫,简直就是把杨邑当老爷伺候。但是杨邑不领情,杨邑把花名册翻了好几遍,派人给郑秉杰传话说,这些人不行,杨某恐怕调教不好,请郑团长再换一些读书的人来。

    郑秉杰拿着那个花名册,跑到西华山庄找杨邑交涉说,我们进行的是游击战争,培养的是基层指挥员,要那么多文化干什么?

    杨邑说,万丈高楼平地起,贵军既然委托本部代训干部,本团长就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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