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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转身把锅里的玉米糊糊和着糠稍微的热了一下,大琴的身体颤抖着,眼泪稀里哗啦的往下流,娘有些激动,也有些着急,一边转过身一边给她擦眼泪,乖,快别哭了,这不到家了吗?晚上和娘睡一起,咱们哪也不去了。
老孙很快就到了大琴的家,来的时候还带来了他的痴呆儿子和三个护院家丁,大琴的娘一脸惊慌,因为老孙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头上顶着鬼子才有的绿色瓜皮帽,脸上松弛的肌肉露出诡异的微笑,俺说许家嫂子,你这是何必呢?你看看你家大琴,这是何苦呢?从俺家跑到你家,这么远的路,咳咳,也亏这孩子跑的。
孙老板。大琴娘话没落地眼泪就开始稀里哗啦的往下流,孙老板,大琴是咱家的孩子,自己的孩子自己心疼,您看看她身上的伤,做娘的看到了能不疼心吗?
大琴仍旧趴在娘的怀里抽泣,娘也在一旁唉声叹气。脸上的伤和着眼泪在大琴娘的怀里蹭出一道道的褐色的印记,娘也抽泣着,老孙在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几个家丁也在一旁束手无策。
愣着干嘛?老孙摆了摆手,你们这些人也真是没用,快把小妮子给俺抢回去!哭什么哭,大过年的,哭的晦气!
大琴强忍着流泪的神情并转过身去看着那些正准备走过来的家丁,孙老板,俺每天给你从早做到晚,你给俺吃过一餐饱饭吗?你马厩里面马,门外面的狗,每餐都比俺吃得好,比俺吃得饱,俺在你们家连畜生都不如!
你就是畜生!孙老板气的大跳大叫,反了你了,没有见过奴才反抗主人的。来人给俺带回去!
大琴会永远记得那个时刻,在反抗下终于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她的二叔正在那时走了进去,或许往往在更多的时候这种事情会轻微而又不经意地改变了现世的一切。大琴被已经是农会主席的二叔带回了家,并且让她很畅快的洗了一个热水澡。
俺真的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多苦。二叔唏嘘着摇了摇头,不过这里肯定也不安全。老孙表面上屈服了,实际上是不会放过你的。俺的家也不能久待,还好俺是一个村公所所长,鬼子不会太难为俺,你先走吧,今晚就准备一下。
去哪?大琴露出了一脸的疑惑。
去赵家集,晚上俺就套马车送你走,那里有一个叫白冰的妇联主任,是俺们的人,她的丈夫叫赵永昌,也是和你父亲一起从满洲下来的。表面上是鬼子的翻译官,实际上也是俺们的人。今晚你就去那,那里最安全。
马扬起的鬃毛划破了原本寂静的夜空,马鞭也击碎安静的世界。大琴在一个寒冷但又寂寥的晚上,在一趟简陋的马车上,去了另一个未知。
那年,大琴十六岁。
白冰的家是一个比较有规模的四合院,门前的梧桐树偏偏坠落在门前,显得富贵而又华丽。大琴看到那高高的台阶就心头发怵,别怕,别怕。二叔笑了笑,这里不是老孙家,也不是地主家,是自己人,你就放心吧。
白冰和赵永昌已经在照壁后面等候多时,老许,这就是你侄女?怎么身上是这个样子,谁打的?怎么能够这样对一个孩子呢?
老孙干的。二叔叹了一口气,不是俺这孩子又得被抓进去,身上被鞭子打得都是伤口,这孩子命太苦了,前几年俺那大哥被鬼子和那狗汉奸活活地剐死,一家人完全靠俺嫂子一个人维持,现在都快生活不下去了,你看看这孩子能吃苦,能干苦力,就让她留下吧。
大琴被安排在一间空厢房里住,里面有一个单独的炕,还有一些简陋的生活用品。不要说比老孙家,就是比自己家也强出许多。大琴左顾右盼就是不敢坐。白冰一把把大琴按在炕上,往后就是自己人了,大琴,你爹是为抗日牺牲的,俺和你赵叔叔都是你爹的同事,你爹还救过俺们的命。往后你就帮着你小芹姐在这里做点事情吧,等以后有了好的机会阿姨再把你送过去。
大琴开始哭,哭得很动情,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一直流到身上,滴落在地面上。白冰一时慌了神,孩子,你哭啥?嫌弃这里的环境不好么?
阿姨大琴一把扑在白冰的怀里,阿姨,您这样对俺,俺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谢呢。只是俺的娘,还有二琴,她们还在家里受苦,这让俺怎么忍心啊。
赵小芹是白冰和赵永昌的独生女儿,在保定读了初中。回来在小学里当老师,偶尔也在家里做做家务事,但是仍然是很有限的扫扫地擦擦桌子,多数时间都是在学校里面上班。大琴就在家里帮忙烧水做饭,大琴本身在家里就是一个很勤快的女孩子,到了这里每日吃好穿好当然也是格外的卖力,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等到白冰她们俩起床的时候,里里外外都已经是打点停当了,白冰也是格外喜欢这个女孩子,不出半年,大琴的个头也变得比以前高了不少,人也俊俏多了。
一年以后,白冰和赵永昌在接到县委的安排之后马上就要去保定工作,女儿赵小芹留在赵家集负责妇女工作。一夜间整个村子里面开始了大的撤退,大琴紧张了很久很久,最后忍不住走到了白冰的卧室里,看见白冰正在收拾东西,于是努了努嘴,低下头,然后又走到她旁边,小心翼翼的问,白姨,你们为什么要走?
鬼子来了。白冰看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淡薄而又微妙,鬼子往西边设据点,赵家集就是一个,俺们得到其他地方去。
那小芹姐呢?还有俺?大琴有些着急了,俺们留在这里吗?
对。白冰把包袱背起来,确实是,你留在家里看看院子,你小芹姐要做一些具体的工作,你给她做做饭就行了。
白姨,你能帮俺一件事情吗?大琴忽然抬起头,很恳求地问。
你要俺帮你做什么呢?白冰把一条白色的披肩放在肩膀上,需要零用钱吗?
不用。白姨,俺想和你们一样,参加工作,打鬼子。大琴的眼泪一下子唰啦唰啦的流了下来,俺爹和俺舅舅都是被鬼子杀的,俺娘说了,这仇,一定要报。
白冰低下头去,想了很久。
大琴,你有什么事情给小芹姐姐说吧,白姨真要走了。白冰整理了一下衣领,迅速地转过身去,走出房门,上了一驾已经准备好的马车,绝尘而去。
小芹自己都不知道该不该回答大琴的入党申请,在经过很久的思考之后。对大琴说,这样吧,你协助俺做一点村子里的妇女工作,到时候俺考虑帮你推荐一下。
大琴的工作能力很快就在妇女工作中体现出来了,或许这是一种天赋,一种与生俱来的技能,但是大琴却做的轻车熟路,无论是搬土还是挖地道,大琴总能够完成自己的任务,并且超额完成了很多份外的工作。一方面小芹确实很高兴,看见了大琴在妇女工作上的进步,另一方面小芹也很为难,生怕大琴又提出入党的事情让小芹下不了台,过了约莫有一两个月的样子,大琴被村委会提拔成了妇女队副队长,协助小芹处理村子里的工作,到了年底村子里通报表彰积极工作者,给大琴发了一袋粮食和十块银元,大琴把粮食和钱统统请人捎回了家。
表彰大会在村西头的空场上举行,白冰和赵永昌都从保定赶了回来,村长许大年是大琴的本家叔叔,但是多年没有来往过,会议的一开始就安排妇女运动先进个人许大琴同志讲话,大琴被小芹推推搡搡的送上了讲台,不一会儿大琴在讲台上呜呜地啼哭起来,小芹莫名其妙,既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又不明白该如何去做。
咚。
大琴一头栽倒在地上,弄翻了面前的桌子。
怎么了?大琴?小芹把大琴搀扶了下来,白冰和赵永昌也跑了上来,三个人手忙脚乱地把大琴从台上抬到台下,喂水的喂水,帮忙照看的帮忙照看,要不要俺去镇上请个郎中?给你抓几副药?
不用了。大琴挣扎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扑倒了白冰的怀里,哇哇的哭泣起来,白姨,俺不是胆小鬼,俺要革命,要打鬼子,俺要读书
白姨送你去读书就是,大琴你别哭了,白冰心疼的把大琴搂在怀里,现在你小芹姐正准备办一个“抗高”学校,到时候你就去听课吧。
4
“抗高”学校全名“抗日高等小学”学校没有固定的校址,也没有完整的教材或是师资力量。大琴和十几个女孩子就在村南头的高粱地里坐着听课,从早晨坐到晚上,中间偶尔会帮忙耕地或是处理一下农活之类,教师就是小芹,一块小黑板放在了树桠上,然后高声对着学生们上课。
第一课是木兰从军——或许这一课给了大琴终身的影响,这也是大琴在这个学校的最后一课。日光在黑板上发出夺目的颜色,黄色的粉笔在黑板上刻划出一道道显眼的痕迹,每个字都变得清楚而又醒目,大琴看了许久,眼泪都流出来了,就是记不住里面的内容。在阳光下大琴忽然觉得头有些昏,手脚也开始发冷,不一会儿,就晕倒在地上。
小芹姐,俺不读书了。大琴扶着小板凳,小芹姐,俺想去杀鬼子,哪怕让俺去挖地道也行,俺一个字都不认识啊。
大琴,你把俺写的字都记下来,然后下了课姐告诉你该怎么记。
姐,俺没有笔没有纸。俺没有钱买。大琴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然后拼命的抽泣着,牙齿咬着嘴唇,眼睛紧闭着,整个人都在使劲的抽搐。
大琴,大琴。小芹紧张地叫着,眼泪也不自觉地掉了下来,你怎么了,别哭啊,纸和笔姐姐给你去买就是。
我有办法弄到纸和笔。大琴抬起头,小芹姐,你别伤心,有什么事情我能解决,我就是不认识字,这让我怎么办啊。
你放心,大琴。小芹抬了抬头,只要有小芹姐在,大琴能够认识字的。
鬼子来啦!
鬼子来啦!
鬼子!
正在割麦子的村民和正在上课的学生们开始风一般的隐蔽,小芹怔了一下,继而马上扶起正在地上抽泣的大琴,顺手拿起一把镰刀塞到了她的手里,大琴,快去割麦子,鬼子来了。
鬼子在村东头——所谓的学校附近开始修碉堡和工事。抗高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上过课,而事关学习和认字的热情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在妇女队工作的时候,大琴就开始搜集队上扔掉的废纸和铅笔头,一张张放在桌面上,然后认真的临摹一个个的方块字。直到整张纸都画满了为止。
小芹姐。大琴困惑地把划满字的纸递到了她面前,是这样的么?
对。大琴,这个字念抗,就是抗日的抗,就是打的意思。
大琴挥舞着手指头,在空中临摹着那些小芹教的新字。左边的扁担将她的肩头压得很弯,水桶湿漉漉的底座都快挨到地面了。脸上的表情欣喜而又兴奋,小芹一天让她学五个字,很快一个月她就基本能看懂标语写标语了,这个时候大琴还偶然帮着村里面刷刷标语,写写传单之类。这个结果无论是大琴还是小芹,都感到十分欣慰的。
终于到了一个炎热的中午,白冰的院子里走进来一个几乎陌生的客人,大琴正在厢房里写一些标语和小旗,汗水浸湿了她的衣服,前面的刘海湿答答的贴在前额上,来客很惊奇的站在她的面前,而她丝毫没有觉察。
这是大琴?
大琴!
来客的惊叫声划破了小院的寂静,大琴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手不觉得一颤,笔摔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黑色的墨水溅到了她的衬衣上。
二叔!
大琴这才看见了来客是二叔许二虎,将近三年没见二叔,二叔的表面上还是老样子,但是身上已经换了一套灰色的西装,头上戴着一个黑色的礼帽,气色看起来也比以前好的多,二叔,你怎么这打扮啊?和城里面的汉奸差不多。
呵呵。二叔笑了笑,我现在就在汉奸里面。
您当汉奸了?大琴一脸困惑的神情,二叔你骗我的对吧。
对。白冰尾随其后而入,一脸微笑的接过了大琴的话茬,你二叔不但是汉奸,而且还是大汉奸。
啊。大琴愣了一下,一脸狐疑的神色,然后就转过头看了白冰一眼,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僵硬住了。
你二叔现在是鬼子的保定城防司令,白冰哈哈地笑着,现在你二叔不一般了啊,你看他那身行头,够牛的。
大琴很快就明白了二叔是在鬼子那边做事,而确实和父亲一样是我们打入进去的人。大琴充满敬畏地看着二叔。大琴,你变化的好快,二叔都认不出来了。
二叔,俺现在会写字了,还认识字了。二琴的表情很激动,也很自豪,你看看,这些标语都是俺写的。
很好,很好。二叔在屋子里环顾了一下,非常好,大琴,二叔很开心你进步了,组织上让二叔回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关于你的。
关于俺?大琴有些纳闷。
对,就是关于你的。二叔笑了笑,你白姨专程告诉过我关于你的事情。说你在组织上进步很快,不但担任了妇女队长,还在抗高认识了字,组织上决定给你奖励。
奖励?大琴有些诧异,也有一些激动,什么奖励?
这次我到赵家集,原因很简单。二叔拿出了一支香烟,用手指头弹了弹放到了嘴里,一方面,是鬼子派我来,让我在赵家集的碉堡工作,你永昌叔叔就去接替我担任保定城防司令。
那你不是可以和我们在一起了?大琴很兴奋,也很惊讶。
对,二叔转过身,坐到了炕上,为什么说关于你呢?经过组织上考虑,再加上你娘在董坡为咱八路军做的贡献,我们决定发展你作为党员
啊!大琴有些惊讶,但是很快就回过神来,大琴的眼神里露出异样而又悸动的光芒,是这样的,俺担心我工作做的不够
大琴,你别担心。白冰走了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大琴,这次组织上只发展了两个党员,一个是你,一个就是小芹。
在鲜红的旗帜下,大琴使着最大的力气,发出最小的声音。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坚决执行党的决议,遵守党的纪律,不怕困难,不怕牺牲,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
鬼子投降后的第三年,大琴成为了村子里的妇联主任。在经过两年的磨砺之后,大琴成为了一个精明能干的妇女干部,于是大琴就被选为了随军南下的妇女干部之一。
大琴。已经是县委书记的赵永昌主动找到了大琴,这次县委的女干部南下的只有四个人,其中你认识的就有小芹,你收拾一下,明天我们就出发吧。
明天?大琴看了赵永昌一眼,永昌叔,俺还没有给俺娘辞行呢。
这个来不及了。赵永昌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大琴,你稍微准备一下就成,东西别带太多了,这边的工作组织上会来安排的,你必须去组织上需要的地方。
是。大琴双脚并拢,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两个月之后,晋冀鲁豫解放军主力开始了漫长而又艰难的挺进,从山东以南出发,战线一直蔓延到黄河沿岸。陈毅粟裕的东野主力和刘伯承邓小平的华野主力逐渐向南收缩,形成尖刀趋势,最后一直往中原挺进。
而大琴就成为了这支队伍中的一员,与她分配在同一支队还有唯一的熟人就是小芹。漫长的行军让大琴和小芹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和艰难,在一个通宵的奔跑之后,她俩迷路了。
前面是望不到头的蓝色制服军队,后面也是。
这是什么地方?大琴很奇怪,但是又不知道该问谁,因为大家都在跑,并且跑得很快,大琴连视线都跟不上,更别说去询问。
走吧。小芹拉了一下大琴的衣襟,咱们继续往前走。
在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奔跑之后,大琴彻底迷失了方向,汗水浸湿了她俩的帽子,脸上因为寒冷和燥热而变得通红。
小芹姐,大琴叹了一口气,我们的队伍究竟在哪呢。
你们是哪个纵队的?一个骑马的首长跑了过来,怎么跑这里来了?
二野十纵的。大琴理直气壮的抬起头,报告首长,我们晚上行军跟丢队伍了,现在找不到队伍,特来想您报告。
找不到队伍了?首长哈哈大笑,二野十纵的?张才千队伍里怎么会有这样的糊涂蛋?你们的政委是不是张才千?
俺不知道。大琴老老实实抬起头,脸上很快就出现了紧张而又焦虑的神色,首长,我真找不到队伍了,求求您一定把我送回去吧。
送你回去?那个首长又开始大笑,笑得大琴心里发毛,这样吧,中午就留在我们纵队里吃饭,你们这俩女同志行军也不容易,下午我让警卫员把你们送回去。
大琴和小芹被留在炊事班,中午吃饭的时候炊事班按照司令员的安排把给纵队司令和政委的小灶多做了两份给大琴和小芹。
快点吃,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了。那个首长端起饭盒,主动把饭菜送到大琴和小芹面前。
里面是香葱炒鸡蛋、粉条肉丝、白面馒头以及一碗小米稀饭。
这个。大琴看了看,摇了摇头,我们不敢吃,吃了会挨批评的。
批评?现在有谁批评你?首长又笑了笑,先吃,吃完了再说。
那年,大琴二十二岁。
离全国解放只有十一个月的时间。
白云苍狗,世事变幻无常。
多少年了,您还记得这些吗?曾经有人这样问过大琴。
记得,大琴很平淡,也很自信。我当然记得这些,不过只是故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