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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从前在我的病中认识了你的,我像在病中珍惜健康一样珍惜你。在这个肮脏的世界上我病了很久,我的期望、耐心,都快像风雨之夜的灯花一般熄灭了,而这时,是你,你的情谊拨亮了我,你雪白的双手托举着我继续燃烧,照亮沿途的尘灰。

    凭着肉体的力量,我和众人—起在泥淖中、在手臂之林里挣扎了二十年,饱尝艰辛、备受摧残,到今天我才发觉,生者从来只是在你目光的默许下领受尘世的荣光和令名,逝者是在你手臂的帮助下拆去骨头和肌肉,进入音乐的世界。你并且嘱他们把对鲜花的眷恋也留在浑浊的那—边。

    你是我命运中最光明的部分,是我一生的内容。

    在病中,我留意过天空和云,留意过水、树林和岸,我注意到一颗小草从泥土中拱出,在与泥土的抗争中领悟力量;一只小船无人驾驭,仅仅在—阵微风的召唤下就离开了系绳的岸,驶出港湾。我同情它们,合着泪水凝望它们的身影。我用阳光底下存在过的一切来怀念你,以及围绕着你而到来,而逝去的时间。

    因为相信爱,相信最黑暗的角落也逃脱不了爱的打击,我准备容忍—切。我可以容忍你涉足的河流,伸出浪花的手臂抚摸你;我可以容忍院落里的向日葵以你的姿势与形象在天空下生长,像你一样笑着把头朝向太阳;我可以容忍小鸟以你的声音,在含露的枝头歌唱。

    但是每天早晨我都在诅咒,诅咒朝霞与你争夺脸上的红晕;同时每个黄昏我都在祈祷,我祈祷夜晚你深藏的美丽在月光下得到解放。

    (二)

    我对你可以有无数种称呼:朋友、仇敌、远方的来客、陌生的路人。信心满怀的时候我这样称呼你,每一声都是清晰与甜蜜的;郁郁寡欢的时候我这样召唤你,每一句话都是真挚的,像雪花一样洁白。在茅舍的檐下,在溪岸的草坪,我闭口不言;在喧嚣的人群中,在爆竹缤纷的碎片里,我缄默如故。我把这一声呼唤捧在心口,千里迢迢来造访你,只为了跪在你的脚下,在开口之前先痛哭一场。

    我对你可以有无数种称呼。可我,我的爱,我该怎样来称呼自己?

    我应当是粘土,当你走过田埂,迈过土堘踩到我胸口时,我要紧紧抱住你赤裸的双足不放;我应当是一张草叶,当你采了大把鲜花插在瓷瓶里,我就藏在花丛间偷偷的注视你;而当夜晚来临,花儿都睡去的时辰,我还可以倾听你香甜的鼾声,然后在你呼吸的节奏里成眠。

    但我,我不愿和你贴得太近当我们贴近—朵花,我们难于闻到花的芳香;当我们贴近一片泥土,我们难于看清泥土的颜色。我只想远远地看你,透过风的轻纱看你,透过雾的缝隙看你,从湖水明净的反光中认识你并领略尘世的幸福。

    我宁愿在阴雨的日子忘掉你,然后在阳光明媚的天空下想起你。

    每一次你都是崭新的,我都可以把崭新的称呼奉送给你。我的爱,你使我的眼眶尽日潮湿,又使我的胸怀永远晴朗。

    (三)

    当冰雹砸碎了檐头的瓦片,你要在雨夜举着伞来探望我,走边桥头摘—朵路边的梅花,把湿漉漉的花朵揣到怀里来探望我。

    对路人的询问你不要理睬,对路入的邀请你不要动情。你要赤着脚蹚水而来,你还要用肌肤温暖藏在怀里的花朵,带着花朵来探望我。

    河水浸软了我的脚趾,我依然站在屋檐下不敢动身。你会远远地看到冰雹越过碎瓦砸到我头顶,像爱情一样沉重。你要赤着脚蹚水而来,用雨伞遮蔽我,把这场冰雹拦在我身外。我的爱,我离冰雹有多远,我同你就有多近。

    把怀里的梅花揉碎,你要把花瓣撒到我睫毛上,让我的眼睛看清楚生命在厄运中的颜色吧。给我一个指头,让我轻轻捏住它想象你的全身,想象你全身的毛孔如何敞开,如何输出温暖和音乐。给我一个指头,让我捏住这命运的把手,在地狱门口再逗留一刻吧。

    (四)

    有一种花因你而得名,因你而在春天的祭坛上占据最崇高的位置。它在绽放之前就已具备你的肌肤与品格,它在盛开之后仍然不忘你的嘱托。你曾约它在尘土中相见。

    一天的劳累过去了,母亲携儿子来到梅园,靠近路的树技,在夕阳下吮吸这一天最后的清芬;情人们相约来到梅园,隔着梅丛,在枝叶间寻找对方的眼睛和止渴的嘴唇,我来到梅园,从花树上我发现夕阳为你留下的晚照,从花骨朵上我看见了你紧抿的嘴巴,有一支灿烂的歌锁在里面。

    我看到花瓣坠落水面,在温暖的波纹间重获自在;我看到一个美丽的影子在天空和水的缝隙间碎裂成片,每一块小小的碎片上都留存音乐的痕迹。

    我抚摸这小小的花朵,怀念你洁白的肉体。

    (五)

    今天晚上,我看到月亮生了锈。哎,或者是我的眼睛蒙了尘灰。我常常埋怨这个世界缺乏诗意,却从来不曾怀疑自己的眼睛缺乏诗意,我爱,原谅我这一对因爱情而变得迟钝、变得无所适从的眼睛吧。

    在这块土地上我没有别的道路了,除了一条通向你,通向爱与自由的道路。这条路上铺满了闪光的语言,铁—样硬,盐粒一般咸。

    在这片天空下我没有别的方向了,除了一双伸向你、伸向光明与解放的手,这双手带着燃烧的火焰,燃烧得痛苦又坚强。

    在这个世界上我再没有别的愿望了,除了盼望你,求你用一串清亮的泪水,洗刷我身体上的污垢,洗净我灵魂中的肮脏,帮助我,引导我进入音乐的境界。

    在万物相对无知之日,广大的自然既没有颜色也没有声音,那日报你赤裸全身。我还能从你的眼睛里认识整个世界的安详、宁静,从那时起我们就在共同等待音乐的降临。

    我们四目相对,在凝视中忘却时间。这时,我看到一只白鸽从我们心间飞出,飞向夜空,在最美的音乐中消失踪影。

    (六)

    我向你献上心中的诗篇,让你看清楚我灵魂中的每一个部分,金光闪烁的部分,暗紫色的创口,你全不要放过。我写下这些文字,是打算提醒你,不要同我贴得太近,不要用你洁白的肉体替我遮掩丑陋,使我终生忐忑不安。

    我用滚烫的言语为你编织花冠,女王,你是光明真正的中心。你的周围有孩子,有另外一些人,他们朝暮领略你的风姿,他们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这世界上最辉煌的风景。啊,女王,你崇高的身躯遮住了阳光,把他们拦在了阴影中她们也远处热的边缘。我就是那些孩子中的一个,我每天都向光辉的你顶礼膜拜,可你看得见阴影中的我吗?你看得见我含泪的眼眶、红肿的膝盖吗?

    我用美丽的花草为你编织荆冠,我希望让你体会疼痛的滋味,然后也珍惜我的疼痛。我的两手变得伤痕累累,可我一声也不吭声,我知道有一天你侧身看见我,马上会认出我,你会俯下高大的身躯,—为我吮去指尖的鲜血。那时再允我感激你,感激这些刺痛我的荆棘。

    (七)

    假如我醉了,我会像醉酒的朋友一样对所有的人翻脸。我看到的所有脸孔都是陌生的,都是我前生也没遇见过的。你们,围着我干什么?我不认识你们,这个时候我不需要你们!

    我的爱山高水远,我所企盼的那双手臂山高水远。我的脑袋昏昏沉沉,我的全身疲软乏力。我想拿住一双温暖的手臂呕吐,我要把二十年的艰辛,两年的折磨全都吐出来,还给这个世界。不要嫌我的回报肮脏,我本身就是糟糠养大的。

    坐在椅子上我觉得不可靠,靠在床上我觉得不安稳,允我舒展四肢仰在地上吧。至少让我这可怜的人享受片刻的安宁,让我在重新站起来之前舒一口气。往后我再不提这样的要求了。

    我的脑袋昏昏沉沉,我的全身疲软乏力。我想靠着—堵柔软的墙壁呼吸,我要把胸中闷了二十年的心事、两年的孤苦全都呼出去。不要嫌我的回报肮脏,我的爱,我呼出这口闷气后,又能吸进来什么呢?我快要,接不上气了。

    假如我无力起身,我爱,你怎么能要我对我的所为负责?你怎么能把清洗房间隙把递到我手里呢?要给就给我一把刀片吧,让我在手腕上切一条口子,把全身的血放空;让我凉快凉快吧。

    (八)

    我站在你的面前,就如荣誉站在爱的面前,显得那么渺小。我匍匐在爱的光辉下,像—丛被暴雨浇淋的竹子,沉甸甸地抬不起头来。我太羸弱了。我爱,我怎么经受得起这暴风雨一样扑天盖地袭来的温情呢?

    我常常跪到你曾经驻足的沙丘,攥一把沙土放在口袋里带回家,每夜在入睡前闻闻它的香味,做一个沙土一样轻松的梦。

    我常常凑近你曾经触摸过的草叶,在柔软的叶片上嗅嗅你的手指留下的清香,然后偷偷印上一个吻,赶快躲开。

    我常常在你每日沫发、濯足的溪流里掬一捧清水擦擦眼睛,洗去隔宿的泪痕,然后带着笑容开始新的工作。

    同时,也请允许我到你曾经唱过歌、跳过舞的小树林里,在松树新发的嫩芽上,从鸟雀斑阑的羽毛间,寻找你音乐的回声:让我揉揉眼皮,擦亮眼睛,从露珠彩色的反光里,揣度你绝世的舞姿;允我心满意足地浅笑几声吧,我决不会使我的声音过高,影响到知更的啁鸣。

    我知道你不会蔑视我的渺小,因此我才能站到你面前来。

    (九)

    为让你熟悉我的声音,我站到你面前歌唱。我用歌声把眼泪和欢笑捆缚在一起,放到你的脚下。

    如果你想欢歌,我就陪着你低吟浅唱;如果你想哭泣,我就在心中用泪滴应和;如果你有什么心事,我就竖起耳朵仔细聆听。除了这些,我爱,我还能做点什么呢?除了和你一样拥有许多美丽的愿望;我的手里一无所有啊!

    上帝赐予我的,我都还给上帝了;父母给我的我都送给朋友了;而自然与我的遗蹭,我已原封不动地奉献给你了,我爱,我的手心一无所有啊!

    我知道你熟悉我的声音,因此我站到你面前歌唱。我是想用歌声,到你那里寻找一种歌声;我是想用泪水,来同你心中的溪流汇合;然后用我的欢笑,充实你的欢笑。

    (十)

    我的双目倦怠不堪。琐碎的事物围困我整整一天,而我只不敢忽略它们。

    我怎么敢肯定,与我咫尺之遥那个卖雪糕的姑娘,不会是你派来送信的女友呢?我微笑着请她进屋来坐坐。

    我怎么敢肯定,一封偶然收到的信件上那个不肯落款的人就不是你呢?我小心翼翼地拆开来细读。

    我怎么敢肯定掠过我窗前的黄鹂鸟,就不是你的足音惊起的呢?我打开窗四向了望。

    我怎么敢肯定那个敲门的人就不是你呢?我轻手轻脚过来开门,一面用手指梳理我的头发,一面清清嗓子,等着用我满意的声音同你说话。

    这样直到黄昏,我的双目终于倦怠不堪。我的心也倦怠不堪。

    而你仍然没有出现,你仍然不来充填我的视野,占据我的心灵。你要把我空无一物的躯壳留给谁呢,我爱?难道这颗蒙尘的心应该用抹布,而不是由你干净的手来拂拭吗?

    难道这么久了,我还要用自己破弊的衣角擦拭眼眶吗?难道我还要把听到过的最动人的话语说给自己一个人听吗?我,我能够把手掌贴在胸口,按住那颗心不让它跳动吗?

    (十一)

    春天,经冬不凋的树飘下一片片落叶来,像一个归乡的游子站在村口,在暮色中抛洒泪水,抖拂征尘。

    我开始收拾树叶,落叶在我掌心安然不动,像一支支衰老的手,已没有力量与我相握。风从腋下冰凉地滑过去了;路人走过树下时,好奇地打量我,一声不问,继续前行了。

    我仍然在收拾我的树叶。路人匆匆地走过去了。落叶就在他们脚下伤心碎裂,沉陷到尘埃中咽泣。他们浑然不觉,匆匆地走过去了。

    难道你绕道而过了吗,我爱?难道因为这条光明的路狭窄而满积

    陈叶,你就不屑涉足了吗,我爱?你本可以沿着路人的行径走达树下,一声不问,继续前行的。

    可你为什么要绕道而过呢?

    我仍然在伤心地收拾落叶,放到背篓里。我要把它们背到林深处,点起一堆火温暖自己。

    (十二)

    一觉醒来。啊,我熟睡的时候一点也没觉察到,太阳已照拂我很久了。

    我熟睡的时候许多露珠。在草叶上闪闪发光,随后被太阳的嘴唇吻干了;我熟睡的时候许多花开了又萎谢了,许多鸟飞到我窗前啁鸣,又飞向另一村庄去了;我熟睡的时候许多事在附近发生,许多事在远远方进行着。

    我熟睡的时候许多人醒着,他们走到小路上,摘走最美的花朵,玩够了又扔到一边任它枯萎。他们路过你的家门,用动听的歌喉在你窗下歌唱。你朝他们微笑过吗?我爱?

    我总是希望我熟睡的时候你也在安眠。你在梦境里等着我的到来,等我来收获你贞洁的躯体和纯真的爱情。

    我总是希望我醒来的时刻你仍在安眠。我可以抢在所有人之前来到你的床边,俯身察看你甜蜜的酪,听你用模糊不清的呓语唤我的

    把我的诗篇拿到大自然中去,到水边、到草地上,靠着湖面上轻轻摇晃的船弦打开,朗读,就借你朴素的声音,把我从自然中拾到的美和爱还给自然吧。

    把一切恩惠都奉还赐予者吧。

    让落叶回到地面;让所有浪迹四方的游子回到家里,旦夕侍奉年老的双亲;让远嫁的女儿回到娘家,认识刚出生的年轻一代,再考虑生儿育女;把打下的麦粒播回土地,然后等待丰收;让爱情带着同等的热和力量,返回出发的地方吧。

    我爱祖国的每一寸土地,所以我热爱遥远的家乡;我爱你苗条、健壮的躯体,所以我热爱母亲衰老的身影,干瘪、下垂的乳房;我爱我自己发达的肌肉,洁白的肤色,所以我热爱稻田里拾穗的少女、沙地上奔跑的孩子,他们形容消瘦,脸庞与四肢被太阳晒得黝黑,只有眼白还能反射亮光。

    轻轻地,满怀深情地朗读吧,我爱,同样是泥土,同样是身体,同样是肌肉。皮肤和四肢,同样是爱和美,都应该到我的诗歌里来,然后攀援你朴素的声音,返回自然。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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