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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小虎自更换了医生之后,他前胸的镖伤渐渐地好了些,只是胸中既气愤,又伤心。有三件事最使他痛惜,第一就是自己太对不起胞妹了!本来相违数载,一旦兄妹得到机缘相见,正应当相叙过去家庭的惨变.骨肉分离后各自遭受的痛苦,然后再相议如何复仇之事等等。铁掌德啸峰也应当算是自己的姻亲了,可是自己不才,那天偏偏把一件小事弄成了大事,将德文雄杀伤。那天听玉娇龙来说,他已然死了!咳!我将我的妹夫杀死了,使胞妹年轻守寡,我还有什么脸面再去见我的胞妹呢?就是我将自己凌迟处死,也不能赎去我的罪愆。第二件事就是玉娇龙那天晚间来此所说的那一番话,简直是义断隋绝,她已忘记了沙漠中的盟誓、草原上的恩情,而甘心去嫁什么鲁府丞了。她只恨我不长进,不能做官,然而我怎样才算长进,怎样才能做官呀?第三是恨那猴儿手,累次在自己的事情中间捣乱,临去时趁着我的伤重还将我的宝刀盗去,真真可恨!罗小虎一想起这些事,就痛心懊悔,炸了肺似地气愤,他真想挣扎着去见胞妹谢罪,去见玉娇龙严辞质问,去寻猴儿手索要宝刀,可是自觉得仍然体力不胜,精神不济。
这天,花脸獾、沙漠鼠二人就悄悄地对他说:
“大爷!咱们在这儿也没有什么事啦,你老的伤也快好了,玉小姐要嫁鲁府丞就叫她嫁去吧.咱们还是回到新疆贩马去吧!”
罗小虎却摇摇头,愁闷地说:
“要走你们就走吧,我可以给你们盘费!”花脸獾说:
“盘费倒不要紧,只是大爷老爷,你这样地住着,早晚要出事呀!”罗小虎冷笑道:
“我倒要等着出点儿事叫我看看,我看谁人能把我怎样了?”
正在说着,忽听楼梯一阵紧响,花脸獾探出头去望了望,脸上就立刻变了颜色,他回转头来,惊慌地悄声说:
“来了,来了!刘泰保!”罗小虎便悄声说:
“快把刀给我预备在手下!”花脸獾就把一口新买来的纯钢的薄锋厚背的朴刀放在罗小虎的身旁。罗小虎用被将刀盖住。依然假装安静地躺卧。
此时外面的刘泰保等人已上得楼来,除了披着青绸夹袄的刘泰保之外,还有一位穿布衣服的人,这人高身方面黑胡子,花脸獾认得.正是新由延庆府回来的,全兴镖店掌柜子神枪杨健堂。后面跟着一条大汉.手中提着一口明晃晃的钢刀,这人就是五爪鹰孙正礼,他去年被碧眼狐狸所伤,现在已然把伤完全养好了。当下杨健堂向孙正礼使了个眼色.嘱咐他不可莽撞,于是刘泰保在前,三个人就走进屋来。
罗小虎将要扶枕坐起身来,刘泰保却摆手说:
“不要客气!不要客气!你自管躺着养神吧!我们早就想来拜访你老兄,只因你病着,怕骚扰了你,现在我们哥儿三个知道你的病快要好了,所以特来向你问问。德五爷家里的事不提了,因为德少爷被你伤得并不太重,德五爷旷达为怀,他是宁叫人负我,我不负人,所以他不愿深究,并且他夫妇还劝他的儿媳息事忍气。”
罗小虎一听这话,心中立时松展了,原来德少爷没死,玉娇龙那天的话可能是传闻之语,或者是自己听错了,但是他仍然不胜惭愧。又听刘泰保把声音压得略小一点儿,说:
“今天我们哥儿三个前来,非为别事,就是我们早已探出了”说着看了看花脸獾和沙漠鼠,又笑着说:
“你们二位可否暂且出去回避回避,我们跟罗大哥说几句私话。你们放心,我们绝打不起来,我们绝不能逼他,我们若想逼他,还不能等到今天才来呢!”花脸獾和沙漠鼠两人都用眼看着他们的“老爷”罗小虎却努努嘴说:
“你们去吧!”那二人就又疑又惧地出了屋子。
孙正礼是手握着朴刀昂然站立,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罗小虎,杨健堂就挡在孙正礼的前面,怕他蓦然动手,同时也注意观察着罗小虎的神态。刘泰保又向床前走了一步,说:
“我们知道你是从新疆来的.你常在玉宅的门前转,玉小姐并曾扮成男子到你这儿来过。我们都知道你跟玉娇龙必有深交,去年死的那碧眼狐狸耿六娘,你们在新疆时也一定都是老朋友。这件事关系重大,玉小姐后天就要出阁”
罗小虎吃了一惊,就听刘泰保又说:
“过去的事全都算完了.连玉小姐都算上,咱们全是江湖的朋友。你们既然让了步,我们也不愿意逼人过甚,同是拿刀儿动枪的,打拳踢腿的,打一回闹一回,那是见面礼,以后彼此要关照的事情还很多呢!只是,今天趁着你的伤略轻,请你说实话,你跟玉小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是师兄妹?是朋友?还是你们两人有特别亲密的交情?还有,玉娇龙的武艺到底是跟谁学来的?
碧眼狐狸怎么会混入玉宅?正堂玉大人到底对他的女儿能上房、家中养着贼老妈儿的事儿,知道不知道?你说完了,只要是实话,我们哥儿三个是拱手就走,以后绝不打搅你。”
刘泰保的这一席话,罗小虎听了,只是有些变色,却一直微笑着,他在心中盘算了又盘算,便说:
“你们真问着了!玉娇龙是如何的人连我也不知,什么碧眼狐狸,我更是连面也没见过!”
刘泰保一怔,孙正礼立时就把刀举了起来,他推开了杨健堂,跃步进前,向罗小虎就砍。罗小虎也由被下亮出了刀,同时翻身滚起,锵锵两下,便敌住了孙正礼。杨健堂赶紧将孙正礼拉开,并推着出了屋。刘泰保也连连摆手,说:
“别这样!咱们还是好好地说话。”
罗小虎忿忿地说:
“是他想要暗算我,你们三个人没等我的伤好就前来,就是没怀好意。不错,我罗小虎与玉娇龙相识,可是什么碧眼狐狸我却真不认得!”
刘泰保点头说:
“这就好说了!你既自认与玉娇龙相识,那么趁着她现在还没做府丞夫人,就请你去找她一次,订个地点我们私下会个面。你可听明白了,不是我们要向她高攀,却是因为我们也打了小半年的交道了.我的老泰山死在她的手里,寒舍她也曾光顾过几回,并且她在我媳妇的腿上还射过一弩箭,我们两人在德家也见过面,现在我手中还有她的亲笔迹。总而言之,这半年来我们虽然为敌,可是非常地密切。再有两三天她可就是一位命妇了,我们更不能高攀了,所以在她没上花轿之前.无论如何,她也得跟我们见面谈谈,把以前的事情交代清楚了,省得日后再出事端。玉宅的大门我们是不能进去,所以只有烦你老兄给我们引见引见,地点可以随她定。还告诉她,请她放心,我们绝无恶意,不然我们现在的人也不少,真要是不讲面子,把她的底细揭穿,她虽不至于被父亲押在提督衙门里,可是后天也准保叫她上不了那顶花轿!”
罗小虎放下刀,却不禁长叹着摇了摇头,说:
“你们不知道,我跟她见面也很难!那天夜里,我也是想蹿房去找她,可是,干你甚事?你就在暗中打了我一镖!”
刘泰保说:
“那天是我们的不对,可是,咳!现在你就告诉我实话吧!那天玉娇龙女扮男装特来找你,到底是有什么事?”罗小虎说:
“她是要跟我说几句话。”刘泰保说:
“说什么话?老兄你可否告诉我?”罗小虎摇摇头,说:
“不能告诉你们,那是我们的私事,与你们并不相干!”刘泰保便神色一变。
此时杨健堂和孙正礼又齐都走进屋来,孙正礼怒目圆睁,用刀向床上指着说:
“跟这小子说什么废话?把他拉出去杀了,给德五哥出气就得啦!”杨健堂又向他摆手。刘泰保却绷起脸儿来说:
“姓罗的朋友.事到如今,我们已给你留够了面子,你可一句实话也不肯说,一点儿事也不肯给我们办!”
罗小虎说:
“还有什么实话?我说的没有一句假话。我只知道玉娇龙的师父是高朗秋,她的武艺都是由两卷书中所学来的,听说那两卷书是江南鹤所作!”
立时刘泰保的脸就吓白了,杨健堂也有些惊愕的样子,孙正礼却手握着朴刀,瞪着眼说:
“你可别拿江南鹤来吓咱!”罗小虎就说:
“我拿别人的名头来吓你们作甚?不过是我晓得这件事,把实话告诉你们。可是你们切莫轻视玉娇龙是个女子,她的武艺你们三个人也非对手!,,杨健堂听了这话也生了气。
罗小虎又说:
“我的武艺,刀枪不说,柔软的功夫我也比她差得多。但我也不怕你们,我若畏惧你们,我早就走开了。以后你们或是对付她,或是对付我,全随你们的便!”孙正礼就拍着胸说:
“来!你立刻就出去,咱俩较量较量!”刘泰保又横臂拦住了他。
罗小虎坐在床上又说:
“只是求你们替我拜上德五爷,那天我实在不晓得是他的儿子,我也无意杀害他的少爷。前几天听说他家的少爷死了,真要把我愧死!我在此不走,就是愿意叫德五爷来杀我,替他的儿子抵命。今天我听刘朋友一说,德少爷原来没死,我才松了些心。烦你们拜上德五爷,蒙他不愿深究,但我罗小虎早晚要去跟他们登门叩头认罪!”
刘泰保、杨健堂和孙正礼一听了话,全都更是诧异,杨健堂就说:“你怎会认识德五爷呢?”罗小虎摇摇头说:
“并不认识。”说到这里.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便不言语。
当下刘泰保与杨健堂面面相对,此次来,除了略略探出玉娇龙那身武艺的来历,并无什么结果。刘泰保便向杨健堂使了个眼色,然后向罗小虎一拱手,说:
“多打搅了,再会,再会!”他们三个人就一齐走出屋去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后,三个人似是已经下去走了。
罗小虎坐在床上还在呆呆地发怔,想到德文雄没死,他有些欢喜,但知道了玉娇龙后天便要嫁人,他却又气得几乎要跳起来。他紧咬着牙.忿忿地想:好,玉娇龙你变了心!叫你后天去嫁人!我有办法!
待了一会儿,花脸獾和沙漠鼠才偷偷地溜了进来,悄声问说:
“刚才是怎么回事呀?刘泰保他们是干什么来了?”
罗小虎就说:
“他们都是好汉,刚才找我来,不过跟我说些讲交情的话.并没有别的,你们不要多问。把信封信纸给我拿来,我要写信。”
沙漠鼠赶紧出屋,花脸獾就在这里磨墨泡笔。少时沙漠鼠将信封信笺拿来,罗小虎就命人搀扶着下了床,坐在椅子上,并命二人回避出去。他握起笔来,一弯身,胸前的伤处仍然很痛,并且心里充满了辛酸,他就向信笺上歪歪斜斜地写道:
字达德少奶奶杨丽芳姑娘尊鉴:前次我搅闹贵府,真大不该。
我那次去本无歹意,只是要托你办一点事罢了,不想我又一时失
手,伤了你的夫婿,我真该死!
我非他人,我本姓杨,河南汝南人氏。我的来历自身也不大晓
得,可是高朗秋曾留下过一首歌: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
零,父遭不测母仰药,扶孤仗义赖同宗。我家家世出四知,唯我兄
妹不相知,我名曰虎弟曰豹,尚有英芳是女儿高恩人nq我兄妹
将来由此歌相识,想必你也会唱。我闻你有兄曰杨豹,已死,他实
是我的兄弟,你是我的胞妹,我是你的大哥。我本想前去一见你们,
共叙当年家中惨事,但我那晚把事办错了,我实在无颜到德府去见你!
现今,我又有一件为难之事,恐怕后天我就要死了,但父母之
仇未报,我死实在有罪。那天无意之中相见交手,我知你的武艺高
强,在我以上,倘能得德五爷、刘泰保、杨健堂诸公之助,必能报
仇。仇人姓贺,他的名字我不大晓得,你可派入到汝南去打听。汝
南开酒铺的罗老实,即咱们的外祖,他还有族人,也许知道此事。
高恩人有一胞兄叫茂春,此人更尽皆知晓。高恩人已死矣,他胞兄
还许活着。总之,这件事我是托付你了,因我已无力顾及。明后天
我就要在京城之中做出一件惊人之事,我命亦必随之死去。天地冥
冥,无有办法,挥泪书此,不尽欲言。
胞兄小虎作拜启
写过之后,他不禁眼泪直滴在桌上。他封好了信,又在信皮上写了“呈德少奶奶杨丽芳”然后便又慢慢回到床上去休息。
等到天色晚了,他用过一些酒饭,便用一条绸带子将前胸紧紧地系住,忍着未愈的伤痛,出店下楼。他命沙漠鼠给备上了马,就骑马进城去了。
此时天色才过初更,东城大街还很热闹,但三条胡同里却是冷冷清清,德宅的双门也紧紧闭着。罗小虎来到这门前下了马,看见两旁无人,他就将这信柬由怀中取出来,隔着门缝儿投了进去,然后他上马拨辔就走。出了三条胡同他本想要再到鼓楼西去一次,可是已觉得伤势有点儿支持不住了,他怕前门关了,自己又骑着马,而且这样的身体也不能爬城,所以他就拨马向南。马一颠,伤处就觉得一痛,他就得驻马缓半天气才能往下走。
出了前门,沙漠鼠就跑过来,将他的马接过去,并扬着头悄声说:“刚才刘泰保跟那拿刀的大汉子,又在门口来回地走。”
罗小虎吃了一惊,便说:
“不怕他们,他们不过是为侦查我的行动就是了。你们只要谨慎些,不要惹出事来,他们便也不能奈何咱们。等一半天我的事情就办完了,或走或是还在此地,就都不要紧了!”他下了马,进店扶着楼梯上了楼,楼上黑糊糊的,他总觉得好像那小道士猴儿手还在那里蹲着似的。
罗小虎小心防备着进了屋,点上了灯,就站着发怔,心想:信我已然投了去,想我妹妹必然明白了。她大概不会派人来找我,即或找我来,我也一概不认。明天我在这里再待一天,后日,玉宅门前我就要闹他一件大事!鲁府丞必去迎娶,玉娇龙必要上轿,我就要闯入人群将他们全都杀死,然后,我逃走也值,死了也值!
他胸中的怒气向上涌着,愁绪千丝万缕,自己无法撕开,无法斩断,便喊来花脸獾,叫他拿酒来。罗小虎一臂扶桌,坐在椅上,大口地连喝了几杯,身上便觉着发热,头脑也昏沉沉的。他又连斟连饮.并且以手击着桌子,高唱起来:
“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
想到当年高恩人作歌,原是为叫自己报仇,并没叫自己为一个女人去舍命,但事情已走到了这地步,除此不能发泄胸中的怒气,不把这件事情办完,即使活着,自己也不能再去办别的事,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咳!
他又想:自己二十年来**绿林,以致把前途埋没;因为误结了一个玉娇龙,以致到此地步;因为自己莽撞,才伤了妹丈,才得罪了德家,而无颜去见胞妹。因此他又恨自己,恨不得横刀自杀了!罗小虎疯狂地歌唱痛饮,直到天明,才因体乏,就趴在桌上睡去,蜡烛烧尽了,蜡油都流在了他的头发上,他也不晓得。
次日早晨.沙漠鼠跟花脸獾进屋来,想要把他扶到床上去再睡,罗小虎却宿酒未醒,狠狠地叫道:
“玉娇龙!”便一脚踹去,把花脸獾踹得滚在桌子下面去了。沙漠鼠说:
“老爷!你醒醒吧!是我们”罗小虎睁眼看了看,才觉得自己踹错了,便问:
“没有人来找我吗?”沙漠鼠说:
“这么早,能有谁来找呢?”
罗小虎又问:
“咱箱子里一共还有多少两银子?”沙漠鼠说:
“我也数不出来。大概连庄票还有一千多两,金子不算!”罗小虎说:
“都拿出来,问问哪家店里住着穷困不能回乡的人,给他们银子叫他们回家!问问谁家穷得要卖儿女,给他们银子叫他们骨肉团圆!到街上找些小叫化子穷汉,每人赠他们十两!”沙漠鼠说:
“老爷!你为什么要这么行善呀?”
罗小虎却又怒声叫道:
“花脸獾!’-花脸獾赶紧由桌子底下蹿出来,‘说:
“老爷有什么吩咐?”罗小虎急急地说:
“你快骑马到鼓楼西玉宅去,看看那里有什么事,如若那里有人娶亲,就飞马来告诉我!”花脸獾答应了一声,即刻就走了。沙漠鼠就把罗小虎扶到了床上,罗小虎闭着眼,急遽地喘着气,似乎又睡着了。
半天,花脸獾满头是汗,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一进屋,他就叫了声:“老爷!”罗小虎瞪大了眼问说:
“怎么样?”花脸獾指手画脚地说:
“我到了鼓楼西,见玉宅的大门前已高挂上了红彩。”罗小虎便冷笑了一声。花脸獾又说:
“宅里搭了比这楼还高的喜棚!”罗小虎便咬着牙。花脸獾又说:“明天玉娇龙小姐就出阁,明天鼓楼西一定热闹!”忽然罗小虎怒骂道:
“妈的!”遂一伸脚几乎又踹着了沙漠鼠。
花脸獾压下了声音说:
“咱们何必还在这儿呢?跟这些人捣乱做什么?老爷的伤也好一些了,不如咱们明天就走,不愿回新疆,咱们可以到别处去。天下有的是标致婆娘!”
罗小虎皱着眉拂拂手,把两人全都赶出了屋去。他独自顿足捶膝,胸中如燃着一把烈火,恨不得那鲁府丞即时就去迎娶,自己即时就跑去把他们杀死,才能痛快。这一天,他真难挨,度一日如同十年似的,好容易盼到天黑了,却又睡不着觉。他就又饮酒,又唱着那首记不完全的诗,又饮得酩酊大醉,才睡了。
这天是三月十一,东风正暖,天气晴和,飘荡着花儿似的云朵,是个大吉利的日子,从早晨起,这客店的门前就走过两起娶亲的了。今天事情已到了临头,罗小虎倒是非常镇定,只是满脸的杀气,两眼有些呆板,呆板得那么怕人。他今天仿佛忘了胸前的镖伤还没有十分好,精神非常兴奋。他叫沙漠鼠到外面剃头铺子找来个剃头匠,给他打了辫子.刮了脸,修饰得干干净净,然后他就换了一身青绸夹袄夹裤,外罩绛紫色的缎子大夹袍,青云缎的马褂。又叫花脸獾拿着他的鞋出去给配了一双软底官靴,他穿上了,真像是要到哪里去贺喜的样子。
他先将刀擦得雪亮,又收拾好他的小弩箭,揣在怀中,并带上了细箭三十余根,然后他就命沙漠鼠去备马,又向花脸獾说:
“今天还是你同着我去,你带着我的刀,牵着我的马,还在鼓楼前等候,不要害怕!
今天的结局还不知怎么样,闯了祸,出了我的气,也许我逃不了,也许能从容走开,都说不定。反正你记住了吧!我若是被擒,你就赶紧跑,我被杀了你也不要去领尸。我若是能逃走,那更好了,咱们能一路行便一路行,不能,便将来在汝南见面!”花脸獾听了这话,吓得脸都白了,两条腿不住地发颤。
罗小虎昂然地下了楼,花脸獾捧着那口带鞘的朴刀.随在他的背后。走到店门前,沙漠鼠已将两匹马备好,拴在那里等着。花脸獾将刀挂在那匹红马的鞍下,罗小虎就鞭马走去,连头也不回,那花脸獾却跟他的伙伴沙漠鼠两人急急地、悄悄地又说了几句话,他才骑上马赶上了他们的“老爷”
当下两匹马一黑一红,一前一后,听导听导地踏着石头道紧走,少时便进了前门。一进前门,街道就不像南城那样繁忙了,路上车稀人少,他俩便连连挥鞭,催马疾走。罗小虎那一身阔绰的装束很像是位官员.花脸獾就像是他的跟班儿的,所以有许多人都为他让路。走不多时他们便到了鼓楼前,只见有许多簇新花轿和大鞍车,全都往鼓楼西边去走。到此,他们的两匹马反倒慢了,花脸獾的脸色更是惨白,脸上的刀疤更是清楚,罗小虎却面色发紫。在鼓楼前的地安桥边下了马,罗小虎就把马交给了花脸獾,说:
“你还是到那酒馆等着我,不要显出形迹来!”他便转身向北大踏步走去。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大约十一点钟左右,街上的人确实比往日多得多,男女老幼.都如涌潮似地往鼓楼西边去挤,有的还说:
“大概轿子都快来了!”罗小虎胸中的怒气拥塞着.简直喘不过气来。他瞪着大眼随走随看,就见这些人群中,最多的还是些装饰艳丽的姑娘少妇,其次是乞丐们,还有穿着短褂、三三五五地横着走路的,是些街头的流氓。但是转过了鼓楼才一往西,就见像是出大差似的,路两旁全都站着官人,有的带着腰刀,有的拿着皮鞭,都喊着说:
“要看热闹的贴着南墙根儿走!别乱挤!”又吧吧地抡着皮鞭,驱赶得那些想去讨点儿喜钱的乞丐们四下逃奔。
罗小虎就杂在人丛之中,顺着南墙根儿去走,他被前后的人挤着,出了一身的汗,同时胸间的伤处也很痛。眼见着轿子、官车、骡子、马.一起一起的都往西边走,人丛中就有人指着说:
“快瞧!这是张大人家里的轿!”“这是李侍郎家的车!”“瞧!这是韩御史家的女眷!”又有人喊着说:
“二姑娘别往前走啦!就在这儿瞧吧!回头轿子一定要从这儿过!”又有人悄声地谈话,说:
“你们瞧吧!今天一起轿就许要出事儿!刘泰保他还得显一手儿呢!”另一个就说:
“那他可不敢,今天无论是谁要敢在这儿闹事儿,那可是找着砍头!”并且有人似乎故意地从罗小虎背后一膀子撞过来。罗小虎扭头一看,见是两个流氓,他也忍住了气,向旁躲了躲,就让两个流氓先走了过去。
此时.这条大街上如同热闹的集市,但又有一种森严的气象,马镫、轿顶子、官人半截出鞘的刀,和看热闹的妇女头上的金钗,都在闪闪发光。日丽天晴,风一点儿没有,靠南边一带的住户,墙头探出来的杏树上还留着将谢的嫣红花瓣。
少时,罗小虎就挤到了玉宅的大门前,但在这里隔着一条马路,前面又有人挡着他的视线,他不能完全看见那大门,只见高坡上有许多人来往着,有穿官衣的,有穿便衣的。车轿都是先到坡上,等人下了车进去了.再退下坡来,坡下有许多个小厮,每人都牵着几匹骡子或马,来回地遛着。罗小虎被挤得实在受不了,同时心中也急躁得实在按捺不住.他就把心一横,心想:既来到这里了嘛,豁不出去还能够办事?于是他就走出了人丛,过了马路,直往坡上去走。
他此时极力镇定着,不使声色露出,原想一定有人要拦住自己盘问.自己就诌他一个“韩御史宅中的”或是“李大人家中的”自己现在虽没带着刀,可是怀中藏着弩箭,真要打起来,他们也不能一人不伤.就将自己拿住。他迈着大步往坡上走,想不到竟没一个人拦他。虽然有人注意了他一下,可是见他穿戴阔绰,脚下又蹬着靴子,便没有觉出可疑。
他态度昂然地走进了大门,将进二门时,有个官人模样的人正从里面出来,与他走了个对面。这人便赶紧闪开,低着头,恭敬地让路。罗小虎昂头迈步,顺着廊子直往里走,就见有个穿缎子衣服四十多岁的仆妇,正从里院出来。一个男仆将那仆妇拦住,问说:
“里边全预备好了吗?”
那仆妇却着急地说:
“没有嘛,小姐的头拆了两回,到现在还没梳好呢!偏偏要嫁了,却又在前两天她亲自把绣香给打发走了,自从小姐改梳头之后,不是天天绣香给梳嘛!”男仆又问:
“现在小姐欢喜点儿了没有?”仆妇说:
“喜欢什么呢!到现在还掉眼泪儿呢!”男仆说:“这可怎么办?喜轿快来了!”仆妇说:
“来了就叫它等着,咱们可不敢催!”说着,这仆妇就急急忙忙地从罗小虎身边走了过去,往外院去了。
罗小虎心中十分难过,眼泪也几乎落下.他往里院直闯,却被刚才说话的那个仆人拦住,那人恭恭敬敬地说:
“官客是在西院,这后院都是堂客,老爷,您的跟班的在哪儿啦?您跟我到西院去吧。老爷!您是哪府里来的?”罗小虎也不言语,只点了点头,便随着这仆人顺廊往西。
进了个屏风门,见西院里十分地热闹,原来这院里也是极款式的房子。今天客厅都是专为摆筵之用,这里就是招待官客的所在,北房是招待贵胄显官,东房是与玉大人等级差不多的官员,西房中是近亲好友.这全是由玉二少爷宝泽接待。宝泽就是玉娇龙的二胞兄,三十多岁,现在四川任知府。此次来京,一来是襄办胞妹的喜事,二来也要在京活动活动,想要调任个京官,以便在京料理家务,侍奉父母。他此次来仅携着仆从,并没带家眷。至于大少爷宝恩,现在做着凤阳知府,因为近来凤阳境内引出了几件案子,所以他不能离身,只派了亲信的仆人和升、连喜二人来了。
当时罗小虎一进到这里院.正跟二少爷宝泽走了个对面。二少爷也不知小虎是个什么官员,是他父亲的同寅,还是他哥哥的同年,就赶紧叫仆人招待。他又跑往里院忙去了。仆人见罗小虎的穿戴虽说不俗,可是没戴官帽,并不像是什么特别显贵的宾客,就把他让到了西房。
西房三间。坐着宾客二十多人,罗小虎一个也不认识,他找了个红木凳坐下.也没有人理他,因为此时全屋中的人都正听一个人说话。这人是坐在一把椅子上,穿戴虽阔,但不甚官派,年纪有四十多,身材不高,精神饱满,有两撇胡子。他手托着水烟袋,正在说:
“有人说我交结天下豪杰,至今还有许多江洋大盗时常与我秘密往来,那都错了,那真冤枉了我!”
罗小虎一惊,心说:此人是谁?便瞪目去看这人,只听这人又说:
“本来直到现在我还是个罪人,三四年来我的行为极是谨慎。早先我倒是认识个李慕白,可是我们早就断绝了来往,即或彼人尚在人世,他也必然不认识我了。”说到这里,他抽了口水烟,忽然看了罗小虎一眼.罗小虎不禁一惊。
旁边就有人说:
“其实现在李慕白就是进城也不要紧了,他还许能弄个差事当当呢!”又有人说:
“李慕白要是当一名官差,那可真是一把好手,江湖上大大小小的贼人哪个不怕他?譬如去年本宅里闹的那些事,外面传说的那些谣言,若有李慕白在这里,谁敢给这宅中的小姐.造出种种令人难信令人生气的坏话呢?”那托水烟袋的人却摆手说:
“少谈,少谈!今天宅里办喜事,我们还是不要谈宅里的事吧!”有人就笑着说:
“啸峰现在连说话都谨慎了!”那托水烟袋的点头说:
“实在!我现在连针尖一点儿大的小事儿全都不敢惹!”
罗小虎一听,原来这人就是德啸峰,同时见德啸峰所坐的地方虽然离着自己很远,可是他一连用眼掠了自己两下,罗小虎便觉如坐针毡,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假装看了看壁上的字画,便扬着头背着手出屋去了。又往前院去走,却见有个人从身后跑过,似有什么急事似的,罗小虎吃了一惊,赶紧跟着走出了大门,就见那人同着个差官,出来召集官人说话。立时情形又紧张起来,官人又挥着鞭子向后驱人,喊着说:
“往远处去!近处不能站闲人!”
罗小虎依然背着手儿大模大样地在上坡站着,就有个挂着腰刀的官人,过来向他笑着说:
“您也是来这儿贺喜的吗?”罗小虎点了点头。这官人又问:
“您贵处是”罗小虎变了色,生气地说:
“你盘问这些作甚?你问问玉大人,他认得我,他在且末城时就认得我!”
这官人赶紧赔笑,说:
“哦!您是由新疆来的,是宅中大人的老同寅,我们不知道。”这人又悄声地说:
“这宅里的事情大概您也晓得,外面风声很大,都说有飞贼要来跟本宅作对。刚才东城德五爷又嘱咐了宅中的二少爷,说还是门上严一点儿,让门口这些闲人离着远一点儿才好,因为鲁宅的迎亲轿子眼看就要来了!”
罗小虎吃了一惊,因为他由这官人的话中听出,刚才德啸峰是已看出了自己,好厉害的眼睛!只是他还心存忠厚,只叫宅中驱闲人、守门户,并未指出自己就是贼。
当下那官人又请罗小虎进去,罗小虎却摇头说:
“宅里太乱,乱得我头昏,我想在这里凉快凉快!”官人微笑着说:
“对了,树底下倒是很凉快!”说完话,这官人转身进门里去了,罗小虎便赶紧下坡走入了人群。人群正在乱着,因为官人们的皮鞭已打破了两个人的脸,罗小虎虽然有力,可是被人挤得也不住地往后退。
这时.忽然有许多人嚷嚷着说:
“来了!来了!”立时众人的声音平息了下去,个个都伸直颈项,官人的皮鞭也不抽了,只听一阵阵细细的管乐之声,送来了一行最讲究的仪仗。旗人娶亲没有什么“金瓜、钺斧、朝天镫”只是高杆子挑着牛角灯,灯上写着双喜字,白天虽然不点着,可是或六十对,或八十对,摆列起来也极为好看、威仪。唢呐也是“官吹”单调的只是一个声音,没有什么“花腔”显着怪沉闷的。随后就来了一顶轿,轿子是大红围子,不绣花,这就是接新娘用的。后面有七八辆大鞍车,是“娶亲太太”大概新郎也坐在车上,都赶到高坡上去了。
罗小虎的前面还挡着两层人,所以他只能企着脚儿,伸着脖子,看了一个大概。他胸头的火焰直往上喷,他真想立时撞出人群到高坡上去,去打死那个新郎,但是他又使力地拦住了自己,心说:别忙!且等一会儿。看看玉娇龙怎么样,看她肯上轿不肯?她若是肯上轿,那我可就非杀死她不可!
这时那顶红轿已卸下了轿杆子,由八个轿夫托着往高坡上去了。有个长着胡子的官人走了过来,向这些看热闹的人摆着手说:
“还不散散吗?轿子你们也都看见啦,就是那顶轿子,你们要想瞧瞧轿子里的新人,那可就瞧不见了!”又有抡鞭子的过来。罗小虎先是身不由己地随着人群向后退了几步,接着他就分开众人,使劲儿向前挤,反独自跑到了前面。他热得把马褂都脱了,直瞪着大眼向高坡上去望。
这时高坡上却是一阵沉闷,不知鼓乐和轿子进宅中是做些什么去了,更不知玉娇龙此刻是哭,还是笑,尤其不知玉娇龙此时的心中是否还记得沙漠、草原。罗小虎等得心急,摸着怀中的小弩箭,他又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练会那毒药煨成的钢镖?却弄这打不死人的小东西!他真想再跑上高坡,闯进那大门。可是这时忽听乐器又奏起来了,那顶大红轿子已由高坡上缓缓地托下,就放在了轿杆上,准备要抬走了,宅中有许多锦衣翠钿的女眷们送了出来。罗小虎就如暴狮出押似的,扔了马褂,猛跃出人丛.直奔喜轿,立时一片惊叫声,官人们个个抽刀拦住了罗小虎。罗小虎跳跃着,并用弩箭突突突连珠一般地射向那些官人。一个官人扑向前来,他一脚就将那官人踢倒,靴子也踢飞了一只。他由地上捡起那官人的刀,舞刀仍向喜轿扑去,但官人众多,哪容他上前。
此时高坡上的女眷们已纷纷逃回宅内,那人群如潮水一般地向后乱挤乱退乱跑.呼声震天。罗小虎有如一只猛虎,舞动钢刀如飞,东砍西拦,他一只脚光着,一只脚穿着靴子,往前扑,往旁闪,但绝不后退。他两眼怒瞪.大骂道:
“玉娇龙!你这丧良心的女子,忘记了沙漠中的事?忘记了我半天云?”弩箭嗖嗖的向轿子去射。十几个官人挡住轿子,几个官人来捉他,但一群鹰虽厉害,哪里捉得住他这条猛虎?
此时,由退后的人潮之中,又跑出来了十几个人,原来都是街头流氓。刚才他们是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此时都跑出来了,个个都带着一支梢子棍,都大喊:
“拿凶手呀!”但他们不帮助官人,只在里面乱搅。罗小虎脚下不利便,啪嚓一声摔了个跟头,两个官人已抡刀赶到。可是几个流氓也跑了过来.抖着哗啦啦乱响的梢子棍说:
“老爷们!别真杀他呀,宅里大吉祥的日子!”罗小虎便趁此时又爬了起来。另一只靴子也掉啦,他就光着两只脚又抡起了刀,却被一个人自后抽了他~棍,他赶紧抡刀回头,却听这人说:
“还不快跑?快跑出德胜门去吧!”
罗小虎一看,原来是一朵莲花刘泰保,他倒不禁大吃一惊,刘泰保又朝他使了个眼色,罗小虎就光着两只脚向东跑去。前面的看热闹的人乱跑,罗小虎也紧跟着跑,官人紧追。刘泰保带着那伙流氓,一半帮助追,一半碍着官人的路。罗小虎那凶样子,手中又有刀,谁敢阻挡他?
便一任他跑到了鼓楼前。他由花脸獾手中接过了马,抛了刀,上马就向鼓楼后跑去。一直跑到北城根,又转向西,顺着城飞奔而去,少时就奔到了德胜门。
守城门的官员一看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光着两只脚蹬着马镫,红色的大马飞似地奔来,就大声喝着,想要截住。罗小虎用弩箭就射,马往起一跳,嘶叫了两声,便撞翻了一个卖菜的车子,他又挥了几鞭,马就冲出德胜门去了,在关厢中又撞翻了两个人。他人凶如虎,马似怒龙,一霎时就跑出了关厢,一直往北,过了土城子。但此时罗小虎的心肺都要由喉咙跳出来了,他喘吁得太厉害,已不能再快走,只得紧紧勒缰。回头去看,见身后并无追兵,只有一头小驴飞也似地跑来,驴上正是一朵莲花刘泰保。罗小虎吁吁地喘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少时刘泰保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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