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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等了多时,寿儿又来到窗外喊说:
“回事!玉三小姐来啦!”
德大奶奶赶紧迎了出去。杨丽芳又对着穿衣镜照了照,也随着她婆母出去迎接。俞秀莲站起身来,就听屏门外传来一阵轻柔的笑声,足音杂沓,她隔着窗上的玻璃往外去看,就见德家婆媳让进院来一位十七八岁的小姐。
果然,这位小姐的身材是细而长的,可是并不见得怎么弱。她披着银红缎子绣花的皮斗篷,露出缠着金线的辫根,发上斜簪着一只衔着珠子的红绒凤凰。脸上敷着脂粉,那一定是一种贵重的脂粉,颜色鲜艳,并且调合,不像一般俗气女子,脸上的脂粉搽得那么怪气。这位小姐不仅是美丽,还表现出一种大方。她带着春风一般的笑,语声不大,但是很清楚,举措适宜而不粗俗。
跟德大奶奶谦让了半天,她一定要请德大奶奶在前面走,德大奶奶却执意不肯,直说:
“您到我们家里来啦,哪有我们先走的?”玉娇龙就笑着说:
“那么少奶奶先请!”杨丽芳便笑着赶紧往后退。随侍玉娇龙的两个仆妇,和一个打扮得比杨丽芳还要漂亮的丫鬟,都笑着说:
“德太太,您是我们三小姐的老嫂子,您就别客气啦!”
俞秀莲看到这里,她就翩然走进了套间,放下了软帘。隔着帘子听,德大奶奶已把玉娇龙让进来了,她们很客气地让座谈话。德大奶奶问玉娇龙这两日在家做些什么,玉娇龙笑声儿回答说:
“什么也没做。我是想出来看看五嫂,但又怕五嫂子的事情忙,再说我一来了,少奶奶就要受累!”
杨丽芳也婉转地说了两句谦逊的话,后来就听德大奶奶说:
“今儿我不但是请了三小姐,还请了邱大奶奶呢!可是她今天要回娘家,把我的约会儿给谢绝了。本来年底我也想着,三小姐在家事情一定比往常多,我应当等到过了年再请您。可是,这两天我们这儿来了一位客,是个有名的人,您早先跟我说过,想见见她,正好她今儿也想见见您。”
玉娇龙似乎有点儿纳闷,笑声问说:
“是哪一位呀?”
德大奶奶就说:
“怎么,客请来了,她倒躲避起来啦?少奶奶,你快请俞姑娘去!”她又轻声对玉小姐说:
“是俞秀莲来了,住两天她还要走,今儿我设法叫她耍一回双刀,给您看看!”
此时杨丽芳已笑着走进套间,到了秀莲的近前,她就笑着悄声说:
“玉娇龙来啦,我们奶奶请您去见见!”俞秀莲便微笑着,从容地走出了套间。
此时玉娇龙已站起身来,看见了俞秀莲,她的脸色不由得一变,仿佛十分地惊讶,但这种状况一闪就过去了,她的脸色仍然平和。德大奶奶就笑着给介绍说:
“这是玉宅的三小姐,这是早先我们家里的老师俞小姐,你们姐儿俩,一位是专会练武,一位是就爱瞧人练武。”
俞秀莲向这位贵小姐点点头,微笑着,目光如同利箭般地射在玉娇龙的脸上。玉娇龙也点点头,她不自然地笑了笑,也直盯着俞秀莲,仿佛是说:你这样瞧我,我就也这样地瞧你!两人互相瞪了一会儿,玉娇龙忽然就天真地笑了,她瞧着德大奶奶说:
“我觉得这位俞姐姐很眼熟?”俞秀莲就说:
“我看你也眼熟,仿佛昨儿晚上咱们见过面似的!”德大奶奶笑着说:“那大概是你做梦啦!请坐吧!请坐吧!”
杨丽芳托着茶盘送上茶来。玉娇龙就带笑问说:
“我早就听德五嫂子提说过您,说是您真有本事。”俞秀莲就也笑着说:
“我的本事比三小姐可差多了,我就会蹿房越脊,不会钻窗户。”玉娇龙脸色又一变,仿佛不解这话,就依旧笑着问说:
“俞姐姐是几时来到北京的?”俞秀莲说:
“我是才来了两三天。要是早来,咱们也就早见着啦!”
玉娇龙又笑着说:
“您是来到德五嫂子这儿过年吗?”
俞秀莲摇头说:
“不是,我到北京来是为办点儿东西,打算买一块青纱的蒙头手巾,再买两张狐狸皮。”玉娇龙说:
“对啦,听说今年的狐皮很便宜?”俞秀莲说:
“可也分大狐小狐,大狐的不太值钱,小狐的总难得些!”玉娇龙笑了笑,低着头喝了一小口茶。
这时德大***脸倒不住地发红,因为俞秀莲说的这些话仿佛有些颠三倒四,她心说:到底是跑惯了江湖的,见着了生人不知说什么才好。她遂就在中间掺言,把两人的话给岔开了。伺候玉娇龙的丫鬟也瞧了俞秀莲一眼,就拿着小姐的斗篷,退到了一边。杨丽芳在旁也很替俞秀莲着急,心说:这位俞姑姑今天是怎么啦?人家宅里这几天正闹着什么碧眼狐狸的事情,才见面就说这些话,不是成心讥笑人家吗?
此时玉娇龙又看了俞秀莲一眼,就转脸去向德大奶奶说:
“我们家里的那件事还没完,外面的谣言是一天比一天多,闹得我父亲要辞官,我母亲也天天地发愁!所以今天您一请我,我就来了,因为我在家里也很烦恼!”说时,她的脸上就现出来一种愁容。
德大奶奶听玉娇龙自己先提说出来,她这才敢问,就皱着眉问说:“宅里用的,不全是一些老人吗?”
玉娇龙此时穿的是雪青缎子的皮旗袍,她把两只手放在膝上,低着头.凤凰簪子上的那串珠子直垂下来,来回摆动着。就见她抑郁地说:
“虽然都是些用了多年的下人,可是究竟其中有没有什么坏人,谁也不敢说。我父亲是觉着外面的谣言虽不可信,可是自己也得洗刷洗刷嫌疑。就打算把里外用的人全都撤换,然后自己辞官。可是有许多亲友就都来劝他老人家,说是不可因为一点儿无根据的事,就辞官,辜负了朝廷的恩泽,并且有几个下人,我母亲是向来离不开。因为这种种原因,年前恐怕还不能决定怎么办。我虽然自己另住一间房里,不大过问家里的事.可是每天见了谁,谁都是愁眉不展的样子。夜里也是一夕数惊,我也不知是有些什么事,别人也都不告诉我。五嫂子您想,天天如此,谁能受得了!”
德大奶奶便露出不平的样子,说:
“这真是想不到的事情,一个小瓦片竟会绊倒了人!您家的老太爷也太慈善,不会给个全都不管吗?下人有不好的,立时革除,外面有人造谣言,就抓了去押起来!”说到这里,她又望了望俞秀莲,说:
“俞妹妹你也别只信刘泰保的一面之辞,你看看,那些个无赖汉把人家那么大的府第搅成什么样儿了?你是出了名的侠女,你替我打这个不平,把刘泰保杀了!”
玉娇龙也不禁笑了,说:
“也不怪那姓刘的,若没有有权势的人保护他,他也不敢这样做。再说,我们用的下人也太多了,其中难免良莠不齐。俗语说‘无风草不动’,怎么姓刘的不给别人家造谣言,单说我们?可见”
德大奶奶说:
“那是因为老太爷办事太认真了,大概把他们那些流氓得罪啦!刘泰保也就是个流氓的头儿,他又仗着贝勒府的势力。”
玉娇龙微微叹了口气,抬眼望了望俞秀莲,就说:
“我要是像这位俞姐姐似的可就好了,我也不必会武艺,只要我能够一个人走到外边去,就好了!”
德大奶奶却说:
“您是千金小姐,别说一人出外,就是走出闺阁一步,也得叫丫鬟婆子扶着呀!我们这位俞大妹子家里就是保镖的,从小时就跟着她老人家在江湖上闯。”
玉娇龙说:
“所以我真羡慕俞姐姐。今天我跟俞姐姐见了面,求俞姐姐拿我当个小妹妹看待,别当作外人才好!”杨丽芳站立在旁边,听了玉娇龙的话,就瞧了秀莲一眼。俞秀莲起先是微微冷笑,但这时她也有些发怔,心中拿不定主意。因为听了玉娇龙说的这番话,分明她是一向独处深闺,别说外面的事,就是她们宅里发生了什么,她也不能立时就知道。她这样温柔典雅,说话又很可怜,真不由得使俞秀莲心软了,而且有些后晦自己刚才说话鲁莽。俞秀莲便细细地观察玉娇龙,可又觉得这身材、腰儿,分明像昨天晚上使宝剑的那个人,尤其是叠着的腿儿下面,露出一双大足。她的脚很瘦,穿着浅红色的绫袜.花盆底的平金嵌玉的旗人女鞋,可是要穿上一双靴子,也跟男人无异。俞秀莲又注意玉娇龙的双腕,见她戴的是一双玲珑的金镯,纤纤的手指上有翠戒、金圈,十分的柔腻,不像是会耍宝剑的。
玉娇龙这时也望着俞秀莲,俞秀莲就笑了笑,说:
“我是不会说客气话的,刚才玉妹妹说的话,我实不敢当。不过我想尊府里的事,实在不是一件等闲的事!我在江湖闯荡已有四五年,什么事都遇见过。专有一种大盗,为逃避官人追捕,便隐名埋姓,或是男扮女装,去给人做奴仆,并常常勾串那宅门里的公子小姐。他拿着主人的短处,主人明知道他是贼,可也不能奈何他。”
玉娇龙点头说:
“这类事我也听说过,可是我们家中绝不会有。我的兄嫂都在任上,家中只我父母和我三个是主人。”
俞秀莲说:
“既然府上的人口很少,用的下人又多,自然有些就查不到,我想这只有小姐你给想法子了。务必要仔细调查男女仆人的来历,好堵住外面的谣言。不然真若再闹出什么事,恐怕就是贵府的大人辞官也不中用,因为既然身为九门提督,家中却纵容着盗贼居住,这罪名可不小!到事情出来时,您也难辞不孝之名!”
玉娇龙听了微微有些发怔。德大奶奶却叹了口气,说:
“你要是三小姐,事情可就好办了,你可以拿着刀一个一个地去逼问,三小姐她哪儿成?连她们家里用的一共有多少人,她都不知道!女佣人她还可以追问追问,男佣人她简直就见不着面儿。再说,哪有一个小姐审问佣人的呢?”
玉娇龙也叹息说:
“现在要是我大哥或我二哥在家,那就好办了!”
德大奶奶说:
“也不用老爷们在家,只要有位能干的太太、奶奶就行。没出阁的小姐,在家里就跟客似的,什么事情也不能多管!”
杨丽芳又给换上茶来,这里的仆人又向炭盆里添了几块炭。玉娇龙轻轻地站起,德大奶奶和俞秀莲便也全站了起来。玉娇龙走到一个乌木的长几旁,那几上有两盆水仙,白玉般的花朵,黄金似的花蕊,翡翠似的枝叶,娇艳可爱,散发出阵阵清香。她伸着素手,指指花儿.笑着向德大奶奶说:
“这花儿真长得好!我房里也种了两盆,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开花。”德大奶奶说:
“那也许是您的屋子冷一点儿。我们为这几盆花,晚上连炭盆都不灭。”玉娇龙就点了点头。
这时她斜对着这盆花,仿佛脑子里在想什么事情。德大奶奶、杨丽芳都羡慕地瞧着这位小姐,因为她的芳姿艳装配上这水仙花,更显着美丽,真仿佛是一幅名家所绘的仕女图似的。俞秀莲一转眼珠,心里就想:我试探她一下,这样就可以看出她是个怎样的人了!于是她忽然变得活泼起来,笑着说:
“这样好的水仙我也没看见过,五嫂子真是个好花儿匠!”说着便向玉娇龙走去。
走到相离有两步之远处,俞秀莲忽然把目光又投在玉娇龙的身上,笑着说:
“玉妹妹,你穿的衣裳这是什么材料?我看看吧!”她向前伸着手指,直直地向玉娇龙的胸间点去,用的是点穴的姿势,其时极快。
不料指头还没挨着那缎子衣裳,玉娇龙就早把她的这只手握住了,玉娇龙芳容微紫,但还故作微笑,说:
“哎哟!俞姐姐的手怎么这么凉呀?”
俞秀莲一翻手,握着她的手腕,手指用力一箍。这要是别人早就得哎哟哎哟地叫起来了,可是玉娇龙的芳容反倒转为平和,她微笑着说:
“姐姐你别闹,我怕你的手凉!”
秀莲冷冷一笑,放下了手,玉娇龙便赶紧转身躲开了。俞秀莲就独自对着水仙,点头冷笑着说:“我明白了!”
德大奶奶这时也有点儿发怔,就问说:
“你明白什么啦?”
俞秀莲说:
“要想瞒我可不行,趁早跟我说实话!”德大奶奶笑着说:
“什么事情呀,叫你查出来啦?”俞秀莲说:
“我查出您这水仙是用炭盆烘的,不然不能开得这么茂盛。”德大奶奶便上前拉了她一把,笑着说:
“得啦我的妹妹,您别露出您是从乡下来的呀!这水仙可不像韭黄,得用火烘。”俞秀莲便也笑了笑。
玉娇龙又坐在那边的椅子上独自饮茶,并把里衣的两只红绫袖头放下来,遮住了她的两只腕子。杨丽芳瞧瞧玉娇龙,又瞧瞧俞秀莲,脸上露出惊讶之状。德大奶奶却有点儿不高兴的样子,又陪着玉娇龙没话找话地谈了半天,天色就不早了,她就吩咐在屋中开饭。仆妇、丫鬟忙着收拾好了饭桌,德大奶奶跟杨丽芳就请玉娇龙坐在首席,俞秀莲坐在次座,德大奶奶作陪。杨丽芳先是不肯坐,玉娇龙就笑着说:
“少奶奶你也坐下吧!咱们跟一家人是一样,不必讲究那些规矩礼节。”德大奶奶也向儿媳说:
“你坐下吧!”杨丽芳这才在最末一个凳儿上坐下。
此时俞秀莲跟玉娇龙是并坐着,玉娇龙的衣香都扑在了秀莲的鼻里。秀莲就把手放在桌下,暗暗地拧了玉娇龙的腿一下。玉娇龙没有言语.她把一杯酒递给秀莲,说:
“俞姐姐您喝酒吧!”俞秀莲又用力掐了她一下,玉娇龙便微微皱了皱眉,俞秀莲就笑了,这才照常地饮酒谈闲话。玉娇龙也欢欢喜喜地,并且跟俞秀莲特别地亲近。少时,银烛点上了.烛光照着玉娇龙,更像彩云中的仙子似的。
酒肴没用了多少,可是宾主已一齐离席。玉娇龙的丫鬟又擎着水盂,请小姐漱口。俞秀莲也很平和地跟玉娇龙谈了些闲话。这时已交了初更.玉娇龙就向德大奶奶告辞,德大奶奶还要挽留,玉娇龙却说:
“因为家里有事,回去晚了怕不大好。”又回头向俞秀莲笑着,说:
“俞姐姐,过两天我接您到我们家里去过年。”当时仆妇便打着红纱灯笼,玉娇龙又披上了皮斗篷,丫鬟搀扶着她向外走去。俞秀莲送到屏门,自己就回去了,到了屋里就不住地笑。
待了一会儿,德大奶奶也送客回来,见了秀莲,她就带着笑抱怨说:
“俞大妹妹您今天是怎么啦?怎么见着她一点儿客气也没有啊?今天幸亏是她,她没有什么小姐的习气,若换个别的人,真得叫我在当中为难!”
俞秀莲也笑着说:
“本来我就是个野人,哪儿会富贵人说的客气话?可是也只有她,我还肯和她谈几句,要换个别人,我才不理她呢!”
德大奶奶又说:
“大妹妹,我央求你一件事。你冲我的面子,别再帮着刘泰保欺负人家啦!不然将来真要出了点儿什么事儿,我跟你五哥都对不起她家!”俞秀莲摆手说:
“五嫂子放心,我办事一定要讲情面,不能叫她们那样的大人家露丑,也不能给五哥五嫂招事。我今晚再到刘家去一趟,明天就可以把事情办完,我也就要走了!”德大奶奶说:
“这次你来,怎么不像早先啦?我瞧你仿佛改了脾气啦!”俞秀莲不语,望着旁边的杨丽芳一笑。杨丽芳却也发呆,猜不透俞秀莲的心事。
秀莲自己倒着茶喝了两碗,就脱去了她这身仅有的漂亮衣裳,换上青衣裤青鞋。她跑出屋去,叫车房里的人给她备马,然后又跑回来,披上她的那件斗篷。德大奶奶就叹息说:
“你们这江湖的性情真难改,我要是个男子,我也绝不娶你们这样儿的。”俞秀莲笑着说:
“你娶了玉娇龙那样的小姐,也是靠不住!”说着,披着斗篷往外就走。路过书房前,见窗里灯光灼灼,并有德啸峰的吟诗之声。
俞秀莲走到车房,见她的那匹铁青色的健马已经备好.就牵马出门,上马挥鞭而去。此时天上星光闪闪,迎面寒风凄凄,大街上只有几辆骡车没精打采地走着。打更的人敲着锣跟梆子,像鬼魂似的.贴着路旁晃晃悠悠地走着。俞秀莲策马飞驰,
“嘚嘚”的马蹄声敲打着石头道,风吹得她的斗篷噗噗地响。
少时到了花园大院刘泰保的门前,她将马靠近了墙,便站在马鞍上向院里去看。见北房中有灯光,她就叫着说:
“蔡妹妹开门来!”里边蔡湘妹、刘泰保就全出来了。俞秀莲在墙上露出半个身子,笑说:
“把门开开吧!”蔡湘妹赶紧开门,到外面一看,她就喜欢着说:“俞大姐,这是您的马呀?”俞秀莲由鞍上跳下来,说:
“我嫌车走得慢,所以骑着马来了。你会骑马吗?”蔡湘妹说:
“会骑,可是骑不好,也不会在马上耍玩艺儿。”她过去想要接过马来在门前跑一趟,过一过骑马的瘾,刘泰保却把她拉了一把,说:
“请大姐里面坐吧!”蔡湘妹就同秀莲进了门,刘泰保也把马匹拉进院来。
到了屋中,秀莲就笑着向湘妹说:
“今天我在德家见了一位江湖朋友,又把咱们那件事儿寻出来许多头绪。待会儿我再走一趟,就能把宝剑索回了。碧眼狐狸已死,这件事就算完了,我们也不必再深究了。”
蔡湘妹却忿忿地说:
“可是,用镖杀死我爸爸的是那个小狐狸,捉不着他,我还是不能甘心!”
俞秀莲说:
“那天你们黑夜交手,谁能分得出镖是谁放的?事情既是由碧眼狐狸而起,碧眼狐狸死了,也就算了,何必一定不饶人?”正在说着,刘泰保也进了屋,他悄声说:
“玉宅昨晚死的那个高师娘,确实是碧眼狐狸无疑。玉正堂也知道了,今天没到衙门去办事,听说是犯了老病,在家休养了。外边有人又传说玉正堂要薛官。”俞秀莲就点了点头。
三个人又谈了一会闲话,不觉天已二鼓。俞秀莲就将里衣扎束利落了,单刀插在背后,外面披上斗篷,然后就叫湘妹随她去关门。临出门时她说:
“三更以后,我就回来了。”
出了门往北,顺着城墙往西,四下黑糊糊的,一个人她也没遇见。她按照昨夜追赶碧眼狐狸的那条路去走,走得不快,打过三更,方才到了玉宅的大门前。一见门前并无防备,她就将斗篷脱下,飞身上房,踏着房瓦去走。就见昨天所到的那花园里,假山石前支着两只很亮的灯笼,还有几个人在那里徘徊。
秀莲回避着花园去走,越过了几重房屋,就寻着了昨夜有人钻进后窗去的那座大厦。她趴在前檐,往下一看,见院中没有灯光,下面这房子里却透出来灯光闪闪。秀莲很为惊讶,心说:玉娇龙到这时候为什么还不睡觉?
她把斗篷放在房上,探下身盘住了廊柱,然后揪住了廊下的椽子,平着身,如同燕子飞翔一般。她探首到窗前,由身边取出个小剪子来,剪破了窗上糊着的白绫,用一只眼往里去看。就见屋中并没有人,只是那张小书案上放着一盏银灯,灯下压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几行大字,是:
秀莲姐:知君今夜必来,请勿相逼,妹已知过,今后当敛迹矣!
秀莲噗哧一笑,悄悄说了声:
“好聪明!”忽见那边床上的红幔帐一启,露出玉娇龙的半身。她穿着青色的寝衣,头上的辫子已分为两条,分披在前胸上。秀莲就又向里悄声说:
“好漂亮!小姐,请你下床!”
玉娇龙微笑着,慢慢地下了床,像没事人儿似的。到了灯前,她指指自己的腕子,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秀莲就笑着说:
“这是便宜你!不瞧你长得美,我一定掐得更重。快把宝剑拿出来,我就走!”玉娇龙拿起笔来,簌簌地又往纸上写,写的是:
明晚必送还原处,不能无信。
秀莲笑着说:
“好啦!再叫你把那宝剑玩一天。”玉娇龙仰着脸向窗子一笑,秀莲就说:
“我走啦!”说毕,退身回到房上,就见窗里的灯光也灭了。
秀莲挟起了斗篷,伏着身,踏着屋瓦,又走到临街的墙上。她跳将下来,披上斗篷就走,一面走,一面觉得好笑。才走了不到百步,忽觉有人从后面捶了她一拳,捶得她背上很痛。秀莲赶紧闪身回首去看,就见一条黑影蹿到一家房上去了。秀莲脱了斗篷追将上去,那人咯咯地一阵笑,分明是个女子的声音。秀莲去赶,黑影又跳下房去,秀莲也跟着跳下来,问说:
“好个贼小姐,你是要做什么去?”黑影却一闪身就不见了。
秀莲心中很是惊疑,不知她又要去做什么,未免担心着刘泰保和蔡湘妹,就赶紧往回走。走到城墙下,往东又行了不远,就听见马蹄之声,嘚嘚的迎面来了。马上的人高声问说:
“是俞大姐吗?我接您来了!”
俞秀莲就笑着说:
“我不领你的情!你不是为来接我,你是要骑骑我的马。”
蔡湘妹笑着来到临近,问说:
“怎么样了?俞大姐,您可探出来那碧眼狐狸到底是玉宅里的什么人?”俞秀莲一跃上马,说:
“别说闲话,快回去吧!你们家里这时又许有事儿!”随就一马双驮,顺着城墙,冲进夜色,往东疾走。
少时就到了刘泰保的家门前,马到墙边,蔡湘妹就站在鞍上,一跳进了墙,把门开开。这时刘泰保也出来了,他就把马牵进去,街门依然关好。俞秀莲先进了屋,刘泰保、蔡湘妹随后进来,俞秀莲就问说:
“我走后这里有什么事儿没有?”
刘泰保摇头说:
“没有什么事儿!”
俞秀莲说:
“那么再待一会儿那个人也许来。”
蔡湘妹赶紧问说:
“是什么人呀?”
俞秀莲笑了一笑,说:
“就是那盗剑的贼人。可是她并不是个贼,也不是碧眼狐狸的徒弟,也不在玉宅里住。这人倒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不愿逼她过甚,她也直央求我,说她情愿悔改,并答应得明天晚间就把宝剑送回铁贝勒府。”
刘泰保有些发怔,问说:
“这家伙准能够把宝剑送回去吗?”
俞秀莲点头说:
“她既能盗走,当然就能够送还。其实,今天我本能从她的手中要过来,不过我知道她很喜爱那口剑,索性叫她再多玩一天吧!明天叫她自己送回,在她的面子上也好看些。总之,我现在是急于要回家去,不愿把这人逼得太急了,否则我走之后,于你们会不利。”
蔡湘妹纳闷地问说:
“这人到底姓甚名谁呢?是个干什么事儿的呀?”
俞秀莲摆手说:
“你们不必细问了。这人非常奇怪,但又非常可爱,她的武艺并不在我以下。因为刚才在她那里谈话不方便,所以我们没有多谈,待会儿她也许能到这里来找我,不然她就是到德家去找我了。你们夫妇就不必多管了,现在事情我已替你们办完,大概明后天我就要回巨鹿县去。明年二三月间我再来,那时我想在北京多住些日.与这人深交一交,到时我也许能把她向你们夫妇引见引见。”
蔡湘妹拉着俞秀莲的胳膊说:
“俞姐姐您怎么这么闷人?快告诉我吧,那人到底是姓什么?”
俞秀莲摆手说:
“我真不能够说出她的姓名。此人在北京颇有名声,而且与我相识,关系着许多情面,无论见着谁,我也不愿告诉此人的姓名。不过你们就放心吧!宝剑明天夜里必可在铁府发现,这个人若是舍不得宝剑,不肯交出,我还是不走。”
蔡湘妹坐在炕头翻着眼睛思索,刘泰保却是一副十分没精神的样子。俞秀莲坐了一会儿,便说:
“我走了!我想此人一定是到德家找我去了,她一定以为我住在德家。”又笑着说:
“你们夫妇可别在暗中跟着我,不然若遇见她,她仍然要跟你们为难。我逼她不要紧,你们却不行。她不怕你们!”
蔡湘妹便站起来说:
“天这么晚了,您可怎么回去呀?大街上净是巡街的官人,倘若把您拦住,很是麻烦!”刘泰保也说:
“德家的人一定也都早睡啦,俞大姐您索性等到天亮再走吧!”俞秀莲却摇头说:
“不要紧,我穿着黑胡同去走,遇不着人。回到德家我会自己开门把马拉进去,不能惊醒他们。”蔡湘妹还要拦阻,刘泰保便偷偷地瞪了她一下。
当下俞秀莲穿上斗篷,出屋牵马,叫蔡湘妹把街门敞开,她就出门上了马,便在黑夜茫茫之下走去。蔡湘妹听得蹄声去远,她才关好了街门。回到屋里,却见她丈夫刘泰保把茶壶扔在地下摔了个粉碎,又把卖艺的铜锣铛啷往地上一摔,又气忿忿地还要去摔灯,蔡湘妹赶紧把他抱住,说:
“哎哟!你是怎么啦?你疯啦?摔什么呀?日子还过不过啦?”
刘泰保顿着脚,喘吁吁地说:
“气死我了!他妈的求人就这么难?
替咱们管闲事,咱们一口一声叫她大姐,临完了她想放贼就随便放?宝剑不拿回来交给我,还得叫贼施展一手儿能耐,自己送回府去。他妈的咱们白费了十几天的力,图的是什么呀?真气死人!”
蔡湘妹摆手说:
“你小声!她或许没有走远。”
刘泰保拍着胸脯,嚷着说:
“叫她听见我也不怕呀!我一朵莲花刘泰保也不是没名少姓的人!不错,他们的武艺高,可是刀对刀,我刘泰保还不含糊!反正她是一条命,我也是一条命!”
蔡湘妹着急地说:
“你恨人家干什么呀?要没有人家,咱们连碧眼狐狸都斗不了!”
刘泰保说:
“我不生气别的,我就是生气她不把宝剑带回来给我.叫我去送还府里。你想,我在贝勒府里夸下了海口,我说过不追回宝剑我誓不为人,结果,他妈的我连宝剑的影儿都没追着,人家宝剑自己飞回去啦!你说我还有什么脸教拳?还有什么脸去见人?”
蔡湘妹说:
“明天那个贼把剑送回府内,他大概也不敢留下姓名,你就说是你给送回去的就得啦!”
刘泰保嘿嘿笑着,用手指着他的媳妇说:
“你这个主意出得有多妙!那么一来,我不是更成了飞贼了吗?咳!”
蔡湘妹又说:
“要不然明天你就去通知府里的人,说是你已经探知,今夜贼人必到府中来,叫府里预备着,到时连贼带剑一齐拿下!’’
刘泰保忙摆手说:
“小声儿!这个主意倒不错。可是我想贼不能那么痴,他一看见那里有防备,不但他不会自投罗网,可能连剑也不打算交了。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蔡湘妹赶紧问说:
“什么办法?”
刘泰保得意地笑着,悄声说:
“明天夜里咱们两人也偷偷到府里,贼人去了,咱们若看着能够得手,就给他个连珠镖,连贼带剑打下房去。要是看着不得手,咱们就趴在房上别作声,等贼人把剑交回,他前脚走开,咱们后脚就把剑拿走。拿回家里先玩几天,然后再献还府里,就说是咱们给找回来的。那么一来,贼人连影儿也不知道,俞秀莲也无从打听,咱们的面子也就挣回来啦!”
蔡湘妹捶了他一拳,笑着说:
“好个坏主意!”刘泰保说:
“坏主意?只有这个办法是又省事,又遮脸。”蔡湘妹说:
“得啦!就这么办吧,别再说啦。”遂就弯腰捡了地下的铜锣跟破茶壶,关门睡觉。这一夜,虽然他夫妇明知道不会有什么事发生,可是两人还都睡不好.钢刀和飞镖还永远预备在身畔。
刘泰保心中又很懊悔,所以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他方才起来.此时湘妹已出去买来了菜,正在做呢。刘泰保见他媳妇很能干,不是个只会踏软绳儿的。他又把这一个月来的事情前前后后想了一番,觉得自己虽然奔忙劳碌,受气担惊,还连累上几位朋友都受了重伤,可风头也实在出得不小。宝剑虽没被自己亲手寻回,大小狐狸虽没被自己亲手杀死或捉住,可是如今总算是他们失败了。没有这些事儿,自己也娶不了这么好的媳妇儿。细说起来,运气还算走得不错。就是今天晚上送回宝剑的这事儿,无论怎样欺神瞒鬼,也得挣回点儿面子来,以后好在街上见人。他就一边穿衣扣钮子,一边笑着向湘妹说:
“得啦!今儿晚上还有临末的一阵,咱们就收兵啦!多买点儿菜肉,痛痛快快过个大年。天下的事想都想不到,在去年这时候,我哪里想得到今年会有你呢!你那时不定在黄河边儿,或是黑河沿儿呢,也绝想不到会嫁我呀!”
蔡湘妹一边切着面条,一边说:
“我是真没想到嫁了你这么一块料,真丢人!也算是我的命!”
刘泰保笑着说:
“嫁了一朵莲花你不自觉光荣,反倒骂我是块料。我就是料,也是金料、玉料,贵重的材料,绝不能是草料。闲话少说.快点儿下面,吃完了我还要出去走走。宝剑不能是今晚叫他送回府里就完了,至少得交给我,叫我去送回,还得让我看看他小狐狸的模样儿才行!”
蔡湘妹切了面条,拉长了下在锅里,她皱着眉,眼泡里浸着泪水,又说;
“这么就完了,我总不甘心!我爸我妈就都白死了吗?”边说边拿红袖头擦着眼泪。
刘泰保却说:
“那些事儿等过了年之后再说,日子长着呢!只要小狐狸不死不走,只要我一朵莲花不丢脸,我就有朋友,就有办法。俞秀莲私放贼人,咱们不求她也不理她啦!将来的事咱们慢慢办。你就瞧吧,早晚有那一天,我得叫岳父岳母瞑目。”
蔡湘妹下面捞面,先伺候刘泰保吃完。刘泰保换了一身青绸小棉裤小棉袄,雪白的袜子,青缎鞋,丝线腿带,外穿青市布面儿的二毛皮袄。他把脸洗得很亮,辫子梳得很光,就出门去了。
他摇摇摆摆地先到了铁贝勒府内,李长寿等人都笑着向他说:
“刘师傅,怎么样了?别净忙着捉狐狸,忘了跟新嫂子过年呀!,’刘泰保笑着说;
“哪能忘?到初一我还要请你们到我家里喝酒去呢!你那嫂子包出来的饺子比她的鞋尖还小!”
正在说着,忽见得禄从里院出来,手里拿着一份礼物,不知是里边赏给什么人的。刘泰保赶上前去,把他拦住,说:
“禄爷,我先告诉你一个信儿。我办的那件案子,眼看就要大功告成,明天后天,我就能将贝勒爷的那口宝剑寻回来,呈上。”得禄却噗哧一笑。刘泰保说:
“你别笑!我一朵莲花不是吹牛皮,准能”得禄说:
“还等着你去给找?宝剑昨天早就找回来啦!”刘泰保吃了一惊,直瞪着两只三角眼。
得禄就半笑着悄声说:
“你是自找麻烦,瞎忙了一个多月。宝剑的事儿.本来就跟什么碧眼狐狸无干!”刘泰保说:“你瞎说!”得禄说:
“瞎说?那口宝剑,人家怎么拿走的,又怎么给送回来啦!并且昨晚连书房的锁头都没开,门窗户壁上一点儿痕迹没有。也不像前几天咱们家里,你那伙人一上房,瓦就咯喳咯喳乱响。所以还是贝勒爷说得对,这是侠客所为,宝剑他借去用了用,送回来是毫无伤损。”
刘泰保怔得浑身冰凉,话都说不出来了。得禄又嘱咐他说:
“得啦!你们两口子就安心过年吧!别再多管闲事儿啦。过了年,找房搬家.我给你们出房钱买家俱都行!”
刘泰保满面通红,说:
“你别骂我!现在既然这样,我就求你一件事儿。我为这口宝剑不容易,不是我逼着追着,那他妈的侠客也许还舍不得把宝剑送回。现在求你把宝剑拿出来,叫我看一看!”
、
得禄说:
“你还疑心他送回来的是假的吗?今天早晨发现了,贝勒爷那时还没上朝,立时看了看,试了试,一点儿没错。”
刘泰保摆手说:
“我不是说是假,我是想开开眼。奔忙了一个多月。如今宝剑自己飞回来啦,还不叫我看看吗?”得禄点头说:
“好吧!
可是贝勒爷现在还没下朝,宝剑搁在那儿,谁也不敢动。等爷回来,我替你请示请示,我想爷没有什么不答应的。”刘泰保怔了一会,就点头说:
“好吧!”得禄就拿着礼物进班房里去了。
刘泰保垂头丧气地走出了府门,本想回家去懊睡一天,可是自觉得连见自己的媳妇儿全没有脸。他忽然又想:事情不能就如此完结!贼人退回了宝剑,’可见他们是心虚气馁,我刘泰保应当乘胜进攻。好,找俞秀莲去,现在宝剑的事不提了,可是还得把小狐狸捉住,那才能争回我一朵莲花的脸面。于是,刘泰保就急急地往东四牌楼走去。
此时天色已快到正午,走到三条胡同德宅的门首,见双门紧闭,他就上前去打门。门从里面开了,出来的是赶车的福子,刘泰保就说:
“你认识我吧?”福子点头笑着说:
“我认识!您是刘爷,您是找我们老爷吗?”刘泰保说:
“你们老爷不见倒不要紧,我找的是在这儿住的俞姑娘。”
福子说:
“俞姑娘走啦!您不知道吗?”
刘泰保吃了一惊,赶紧问说:
“什么时候走的?”福子说:
“刚才,大概有九点多钟。她走后,玉宅三小姐打发人送来礼物,没赶上,又退回去了!”刘泰保发着怔说:
“什么事儿,要这样急着走?她家里又没有男人!”福子就笑了笑。刘泰保又问说:
“德五爷在家没有?我要见见!”福子说:
“请您到门房坐一会儿吧!我进去看看。”
刘泰保就迈进了门槛,福子把大门又掩上,便往二门里去了。刘泰保却只在门里站着,心中十分不痛快。少时,福子又出来说:
“我们五爷有请!”刘泰保就更不高兴,心说德五一个大闲人,也这么大的架子。
福子把他领进了书房,德啸峰便起身拱手相迎,刘泰保也抱拳笑问说:
“五哥现在每天干些什么?”德啸峰陪着笑,又微叹着说:
“十分无聊!不过是看看书,练练大字,我倒像个才人塾的小学生了!”遂请刘泰保落座,自己给斟茶。房中的炭火很暖,桌上堆着许多书籍。德啸峰穿着绛紫色的丝棉袍,脸上倒是很胖,自从留了胡子后,越显得有福的样子。他手里托着水烟袋,悄声问:
“府里的那口宝剑已经送回去了吧?”
刘泰保吃了一惊,赶紧又作笑说:
“五哥怎么知道得这么早?”
德啸峰说:
“我是听俞姑娘说的。她今天早晨就走了,临走之时叫我派人去告诉你,说是宝剑已在昨夜送还铁府。可是我这里因为佣人不得闲.又想你天天在府里,宝剑若是忽然璧返,你不会不知道的。所以还没容我去告诉你,你就来了。”
刘泰保暗暗喘了口气,心中恨恨地想:好个俞秀莲!你简直是看不起我。宝剑昨夜就送回铁府了,你并不是不知道,可是你偏要骗我,说什么今晚才能够送回去!德啸峰又悄声说:
“有一件秘密的事情,我要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对外人去说!”刘泰保直着眼睛问:
“什么事儿?”德啸峰说:
“俞秀莲此次来京,是有用意的。”刘泰保又问:
“是有什么用意?”
德啸峰说:
“她并未对我明说,这不过是我的猜想。因为前几年李慕白在北京杀死了黄骥北.他在京城有案,所以不敢放胆前来。如今据我猜,俞秀莲此次来,就是为探听探听风声,李慕白此时多半就住在巨鹿县。秀莲来京住了这几日,她见京中之人已不再注意李慕白早先的那件事儿了,所以无论别人怎么挽留她在此过年,她也一定要走。她多半是要赶回巨鹿县,把京城的近况告诉李慕白,然后他们二人好一同前来。老弟,你就等着吧!你不是从去年就想见见李慕白吗?等他来了,我一定要给你们二位介绍。”
刘泰保一听,不由得笑了,说:
“哈哈!这么一说.李慕白跟俞秀莲早就成了两口子啦?”
德啸峰摇头说:
“还不至于!他们二人全都生性古怪。俞秀莲未尝不钟情于李慕白,可是李慕白为人太为迂腐,恐怕他还是不愿意。不过我倒愿意他们二人成亲,然后我出点儿力,把李慕白的官司疏通疏通,就叫他们二人在京长住,免得他们连年飘泊在江湖。”
刘泰保说:
“五哥你对朋友太厚了,不怪有人说你是当代的孟尝君!”
德啸峰叹道:
“我若有孟尝君那样的富贵,我也不能见朋友们飘流奔走。即如老弟,空负一身武艺,如今做了这闲散的教拳师傅,岂不是埋没了!”
刘泰保脸一红,怔了一会儿,又悄声问说:
“五哥,兄弟还要跟你打听点儿事儿。俞秀莲昨天对我说,她已见着了那盗剑的贼人,她完全知道那人的底细和来历。可是她又瞒着我,不告诉我那人是谁,也许她是不放心我,因为我跟她的交情太浅。不过,她不至于瞒五哥吧?请五哥告诉我那贼人是谁,省得我的心里纳闷儿。我又非官非吏,手里没有火签,身边没有捕票,我知道他是谁,也绝不敢去拿他。碰巧他若不弃,我还许跟他交交朋友呢!”
德啸峰摇头说:
“我也实在不知道,不然我告诉你可又有什么?我已经把李慕白将要来京之事告诉你了。只是据我想,那盗剑之人一定是个非常人物,武术不在李、俞二人之下。此人也绝不是盗贼,他取去宝剑之事,不过是一种游戏!”
刘泰保撇嘴说:
“好!他这么一游戏,我刘泰保的名头几乎完了!好,五哥再会!”他起身抱拳,告辞而出,德啸峰就把他送出了大门。
刘泰保走出三条胡同,就直往前门外,先到泰兴镖店去看孙正礼。孙正礼的伤势虽未痊愈,可是吃喝照常。碧眼狐狸已死,宝剑已送回铁府的事情他全都知道,因为今天早晨俞秀莲临走之时,已到他这里来过了。他仍然十分不服气,说:
“小刘,你等我的伤好了,咱们再干!我师妹饶了小狐狸,咱们不能饶!”刘泰保又到全兴镖店去看杨健堂和梁七。梁七的伤势虽略重些,可是也不至有生命危险。他们这里的人,对于俞秀莲办的事倒还都不晓得,刘泰保也没对他们说。
约莫下午四点多钟,刘泰保才走进城。他心中仍是很烦闷,有一口气堵在胸中,总是出不来。走到北城,将转弯鼓楼之时,忽然一扭头,看见身后边有个小叫化子。刘泰保生气地回身就要奔过去打,可是又见那小乞丐是往一家铺户门前要饭去了。他就想:我打个小乞丐做什么?
他妈的我武艺不高,遭人愚弄,自己不要强,就想拿一个小乞丐出气,我算什么英雄?他一边走,一边暗自叹气。
忽然对面来了一个人,叫着说:“刘大爷!”刘泰保抬头一看,见是北城的一个小土痞,肩膀上扛着一串钱,仿佛是要上赌局的样子。这人把刘泰保拉到一旁,悄声问说:
“怎么样了?刘爷您这几天一定够忙的,碧眼狐狸死了,小狐狸怎么样了?”刘泰保昂起胸来,说:
“事情已快办完了,宝剑已被我索回,交回了铁府。小狐狸,我先容他过个年,等到过年我再捉他归案!”说着扬头一笑走去。但是他心中却觉得极羞惭.暗想:这样鼓着肚子装胖子的事儿,长了也是不行呀!早晚闹得京城无人不知,我一朵莲花早晚得被人称为饭桶。那时我还有什么脸教拳?还有什么脸见人?
他无精打采地走进铁小贝勒府,直头就去找得禄,问说:
“怎么样?该跟爷说说,把宝剑让我看看吧?”得禄说:
“刚才我已替你请示了,爷说可以,还要叫你去见见,有话要吩咐你!”刘泰保一听,倒不禁一怔,就说:
“好啦!请大哥给我回一声儿,爷现在要是闲着啦,我就去见一见!”得禄说:
“你在这儿等着。”
当下刘泰保就把钮扣都扣齐,拍拍皮袍,站在廊下静候。少时,得禄就传他进去。铁小贝勒穿着便衣,正在椅子上坐着饮茶。刘泰保进来行了礼,铁小贝勒便颔首微笑,问说:
“宝剑被人又送回来的事情,你可知道?”
刘泰保脸通红着,点点头说:
“小的知道了。”
铁小贝勒说:
“这件事你出力不少,可是因你办事太急,竟把玉正堂给得罪了。最近他要称病辞官,但是我劝他不必。因为你是我这里用的人,你在他的门前辱骂了他,并在外面传说他宅中匿藏着强盗,他因此才辞官.那显系我对他不起。他与本府有多年的交情,又是现时的一位干员,在新疆也立过不少的边功,倘若我纵容着一个教拳的师傅,逼着一位提督正堂去了职,也难免叫人说我管束不严,纵容家人,欺辱官府。”
刘泰保刚要辩白,铁小贝勒就说:
“我赏你五十两银子,你还是离开这府里吧!我晓得你的武艺很好,在这里也委屈了你,你还是应当去镖行,或投行伍,将来才能有发展!”
铁小贝勒说这些话时,语气极为温和,而且仍露出一种怜才之心。刘泰保却挺起胸来说:
“贝勒爷不必说啦,我明白啦!蒙贝勒爷知遇,叫我在府上住了一年多。如今辞散了我,并不随便派个人,摆摆手就叫我滚出去,还亲自叫我来,当面告诉我。这种洪恩,我刘泰保掉了脑袋也不能报答!”
旁边得禄直向他使眼色,暗示着叫他别说这些粗话。刘泰保却装作没看见,只愤慨地说:
“我因为在府中吃了一年多的闲饭,自己愧得慌,才想藉着寻宝剑立个功,可是没想我武艺不高,手段拙笨,弄坏了。就是贝勒爷不辞我,我也没脸再干了!再说到提督正堂玉大人.他跟我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他是统辖九门军马的大官.我是个草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欺负他!咳!事已如此,我也不敢多说话使贝勒爷生气,我走就是啦。请贝勒爷告诉玉正堂,以后他也不必跟我这个草民一般见识。至于爷赏我的那五十两银子,我不敢不收,可是我求爷还是收回成命,因为我不短少钱花。我会保镖,我女人会卖艺,走到哪儿都能混饭。不应当得的赏,我收下了也得害一场病!好,请爷歇着吧!我走啦!若干年后,我刘泰保拿性命来报您的洪恩!”说着深深地请了个安,转身就走,脸煞白着。
得禄追出他来,悄声说;
“你是疯了?谁敢在爷跟前那样说话?你没看见他后来像是生气啦?本来这也全是玉正堂给你使的坏,其实你刚才要是求一求爷,爷也就把你留下啦,还许能把你荐到别处!”刘泰保回身撇嘴一笑,说:
“禄大哥您还不知我们这种人的脾气?砍头断腰都行,向人央求,求人赏饭,可是绝办不到!”得禄说:
“那么宝剑你还看不看啦?”刘泰保不自然地一笑,说:
“那还看什么?老哥就别打耍我啦。我们今天就搬家,您对我的好处,我也决忘不了!”
得禄把他拉住,说:
“你别搬,在我那儿住上二年三年也不要紧!”又悄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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