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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一路平安!早些回来!”

    韩铁芳一抱拳,便转回脸来,挥鞭离去,两匹马一黑一白顺著小径向西,曲曲折折地奔上了大道,就一齐加紧挥鞭,马蹄荡起了烟尘,不到一小时,他们就离开了洛阳的境界。

    韩铁芳这次是初离家门,而且胸怀旧寻母的一片孝心,找黑山熊拼斗的一股勇气。他虽然读过不少书,看过不少舆图方志之类,但他实在不晓得祁连山距此究竟有多远,他恨不得一天就出潼关,两天就过西安府,三天就到祁连山,所以他将马催得很快,乌烟豹的通身已汗出如浆,韩铁芳也不住地气喘,把毛三骑的那匹雪中霞,丢在后面有半里多地。

    毛三在后不住地乱喊,并且尖叫著,韩铁芳将马收住,喘着气儿等著他,回头去望,就见毛三跟那匹马,简直都没有力气了,迟缓地拽著命似的往近爬来,半天才来到了临近,马站住了咕噜咕噜的由嘴里吐白烟,人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哎哟我的大相公!”他滚下马来,坐在道边喘吁了半天,才说:“大相公!您别这么忙呀,咱们出来是游山玩景来啦。”

    韩铁芳说:“谁有闲情游山玩景?你既是怕累,好在咱们才离开家不远,你就赶紧回去吧。”

    毛三赶紧又摆著双手,说:“不,不,我这个人倒是不要紧,既是大相公给我脸让我跟您出来嘛,我就是累死,也活该!只是这两匹马,这么不喘气儿直跑,我怕他们受不了,俗语说:好马跑不了三十里。千里驹也只是日走千里,要叫它直跑,也是不行。您这两匹马不错,走到伊犁,花四百两银子也买不了这么好的马,毁了它未免可惜!”

    韩铁芳听了这话,也下了马,珍惜地看着他这两匹马,就点点头说:“那么咱们就慢一点走,你不晓得我的心急!我是急著去走,先要去会一个人,然后我们共同要办很多的事。”毛三听了不免有些发怔,心说:大相公临出门时,明明是跟亲友们说他是要拿出二年的工夫出外来看甚么名川大山,现在怎么又变了要找人,要办事了呢?

    他的脑筋一转,忽然自觉得猜出来了,心想:不必说!大相公一定是有件心事,蝴蝶红跟他熬了一二年,他给拿出钱来赎了身,却送给范秀才当老婆,天下也没那样的傻人。哈!我现在才看出来,那不过是大相公变的一个戏法儿,在家里他既跟少奶奶不合,当然不好意思又往家里接窑姐,所以这才叫范秀才顶名儿,把蝴蝶红带到外县去等著他,他现在身边不定带著几百万银子呢?

    到了那儿,重新立一番家业,哈哈!他现在已然把话露出来了“会一个人”不是会蝴蝶红还是会哪一个?“共同要办很多的事”当然啦,盖庄子,置产业,那些事也不是一个人能办来的,范秀才只能给写写誊誊了,大事还得由我给办,将来,我不就成了大管家了吗?想到这里,他不由十分欢喜,遂就站起身来,把小脑袋一晃摇,说:“好吧!那么我也不歇著啦,咱们再往下赶路吧!既然大相公还要会人,还要办事,那我更不敢在路上耽搁啦,咱们就快点走吧。大相公您放心,马要是跑趴下了,我能够背著你走。”他就又骑上了马精神百倍,于是韩铁芳也上了马紧紧地前行。

    毛三一边挥著鞭子,一边脑里像做梦一样的想着,就想他们大相公若是在别处安下了外家,他也得真个老婆,脚儿要这么小,脸儿要这么白!也别太白丁,太白就成了曹操了。他高高兴与地抱著希望随他的大相公西进。

    由洛阳往西去,便渐渐步入了西北的黄土高原,两旁尽是黄土高原,连一块青石都看不见,上面的树木也很少,一层一层的,依著山挖成了许多的窖洞,居民就都住在里面,田地也都是随山势而辟成,麦苗儿都短稀稀的,望着连点绿色都少有。

    右边是黄河,那条苍龙似的滚滚的河水,上面连船都很少。从河那边刮来的大风,挟著无数的黄沙,打得人的眼睛都怪疼的。毛三本来也是洛阳城长大了的,他没往西来过,如今看见了这一片荒凉贫瘠的景象他不由有点寒心了,觉著别说大相公不打算游山玩景,就是真想游,真想玩,这里河也真没有甚么游头儿,玩头儿。他有点趑趄,但仍耐著性儿随著往下走,在路上找个地方歇了一会,吃了点东西,再往西去。

    直到黄昏的时候,才来到陕州境内的一个小镇,此时毛三已然马疲人乏,心说:如果大相公要是再不在这儿歇著,连夜往下走去,那可就真要了我的命啦。忽见在小镇黯淡的暮色之中,几家小铺摇摇的灯光里,韩铁芳下了马就向人打听此地是否是白庙镇,镇下有一家店在哪里,问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很是急快,而且宏亮,可见他此时是更有了精神,毛三就也高兴了,心说:好啦!想不到原来不太远,蝴蝶红一定是住在那个店里面了。就是大相公嫌这里的地面小,不愿在这儿安家,还得往别处去,可是他们两人还不在这儿待几天,先叙叙旧情吗?并且想着:我天天听人提说著蝴蝶红,我还没见过呢,今儿倒要看一看。他遂就也帮忙打听那刘宋店。

    原来刘宋店就在西边,走不到五十步就到了,韩铁芳将马交给了毛三,他先走进了门去,毛三在外面拿著大管家的腔调儿,喊叫:“店家,把马接过去溜一溜!留点神,我们这两匹马可不同别的马,草里多拌点料,别给脏水喝!听明白了没有?”

    他抖抖衣棠,拍拍裤子,两条腿却酸疼,走进了店门,就见他的大相公,已然进了北房去了,这儿的房子可真是又低又破,真不配作洞房用,他来到了北屋的窗前,同里面叫了声:“大相公,我把马交给店家啦!我在哪间屋里住呀!另找一间房子吗?”同时他眼前看着窗上那一摇一摇的灯光,耳边希望能听见屋里的莺声燕语,但是没有听著,只听韩铁芳说:“你进来吧。”

    毛三倒觉著有点腿肚子发麻,心说:我见了屋里的蝴蝶红,应当叫她甚么呢?叫她一声“少奶奶”她一定喜欢,于是毛三就把脸儿摸了一把,咳嗽了一声,开了门,进屋抬眼一看,不错,灯光下除了大相公之外,还有一个人,然而这人是穿著一件旧蓝布衣,头发很乱,脑袋像一个干梨,哪里是千娇百媚的蝴蝶红?原来是没毛儿少肉的瘦老鸦,毛三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韩铁芳道:“毛三!你也见过萧三爷,萧三爷是我的师父,从明日起,咱们跟随他老人家走路,沿途都要听他老人家的吩咐,不可违背!”

    那位萧三爷沉著脸瞪著眼向毛三看了看,又同韩铁方说“问问店里有大屋子没有,叫他去住,为他单找一间房子,未免太费钱了。”

    韩铁芳就转头说:“毛三,听见了没有?你去吧!问问店家有大屋子没有,若没有,在马棚里睡也没有法子,你既跟我出来就得受点苦,在外绝没有在家裹舒服。”

    毛三瞪著两只眼,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退出屋,又把嘴高高獗起,心说:倒霉!怎么瘦老鸦又飞到这儿来啦?有他在一块儿走,还有我发的财吗?真倒霉!只是大相公管瘦老鸦叫师父,凭瘦老鸦那儿样,会教给他甚么呀?毛三这时是又累又懊烦,走来找店掌柜的给他安置睡觉的地方去了。

    这时候韩铁芳叫店家炒了两样菜,熬了一壶酒,他就与瘦老鸦同坐在炕上,一边饮酒,一边谈话,瘦老鸦原是早来到这里的,他怀仇多年,欲将韩铁芳教成一身精熟的武艺,以作他的臂膀,然后好共同去找黑山熊,为盟兄赵华升复仇,而今韩铁芳的技艺已成,同时四盟弟连枝节徐广梁也来到了,本来他们与黑山熊二十年的仇恨,就要凭一场拼斗来决定生死,却不料他们的大盟兄柳穿鱼韩文佩把当年的实情全吐露,原来是他动手杀死的盟弟,与黑山熊无关。

    瘦老鸦跟徐广梁在那时候真是气炸了肺,但是韩文佩逞能去搬石桩子,一下又被石桩压死,两人弄得又气恼又悲伤,气恼的是韩文佩面善心毒,当年为要得到一个妇人,竟将盟弟杀死,悲伤的是四个人过去有三十年的交情,不但是师兄弟,而且还是盟兄弟,真在神前发过大誓,真是情逾骨肉,想不到结果竟是这样的凄惨,老大害死了老二,老三老四又把老大逼死,这真叫拜把子的人伤心,叫江湖人耻笑,所以连枝节徐广梁一懊恼就走了,临别时他又同瘦老鸦说:“从此我绝不再走江湖,要是再拿刀、打拳,就叫我烂手。”

    他走后,瘦老鸦也非常没精神,本来么,现在还去找黑山熊干吗?黑山态与我们还有甚么冤仇?仇是大盟兄,可是大盟兄已然死了!瘦老鸦本来也想走,找一座深山古庙去出家,可是又不放心徒弟韩铁芳,黑山熊虽非杀死赵华升的凶手,但确实是霸占了韩铁芳的母亲的仇人,自己把武艺教会了他,时时鼓励他去报仇,共寻母,如今自己忽然又不管了,未免不像个老师作的事,何况韩铁方万一寻不成母亲,反倒在黑山熊的手下丧了命,自己也得负责,所以他还得管,便在韩铁芳分散家财的前两日,他们师徒就暗中订好了,约在这里见面,共议西上寻仇之举。

    当下瘦老鸦喝了一点酒儿,暮黄色的脸儿渐渐发了红,更显得有精神,他就把眉毛皱了皱说:“早先的事情,我二哥金刚跌赵华升的事情,现在是都了啦。就是我见了黑山熊,我也不跟他再提。现在咱们西去,不为别的事,就为的是找你那生身的母亲。”

    韩铁芳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使又愤然说:“即使我母亲在黑山熊的家里,住得很好,她不愿同我走,我也必定将黑山熊杀死,才能消恨!”

    瘦老鸦摇了摇头,连说:“不能。不能!你母亲落在强盗的手里是不得已,强盗也不仅是黑山熊,连那你叫他十多年的爸爸,我尊他为二十多年大哥的也是强盗。如今,不是我又灰了心,又灭了气,而是咱们走江湖的人应当讲理,只要没有不共戴天之仇,就不可以下手杀人,黑山熊也不过是一个强盗罢了,与你也不算是甚么深仇大恨,据我想:你的母亲现在未必还活著。”

    说到这里,就见韩铁芳的眼眶里滚下了泪水,面容也十分的悲戚,可见母子的恩情原出自天性,瘦老鸦就又叹著劝慰他,说:“不必烦恼;只要你的母亲尚在人世,你母子总能够见得看,这些年来她也一定很想你,黑山熊若是肯放她随你走,那咱们无话说,不能再细算过去的账了,若是他不肯,依然是他那强盗的脾气,那徒弟你也放心吧,我一定会帮忙你杀死那黑山熊,救你的母亲逃出贼窝。”

    说了这几句话,见韩铁芳愈是伤心,愈是悲戚,于是瘦老鸦更将腰直挺了起来,把一盅酒一饮而干,握著拳头说:“徒弟!才出了家门这几步,你先发愁那还行!如今的事,救母当然是第一,可是你也应当藉此闯练闯练。今天不过才来到陕州,明天就得过灵宝,灵宝县内有一位老英雄刘昆,你应当去拜见拜见他,不然他要是挑了眼,就会叫你走不过去。还有,到了潼辟作可得提防点张家二弟兄,张伯飞外号叫作老君牛,张仲翔外号叫仙人剑,都是当今有名的江湖好汉,结交了他们就诸事有益,得罪了他们就管包你时刻不安。”

    “进了潼关第一须留心华山上的铁棍杨彪,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手下有一百多个喽啰。再往西,霸桥县上有一位大侠客,名叫吕慕岩,是十年前关中道上的大镖头,使著一对护手双钩,人称他为钩侠,不过这个人倒很和善,你走到霸桥只要别狂别张口说大话,就是走在对面你不理他,也不要紧。”

    “过了霸桥二十里便是西安府,那里的豪杰可就多了,东关里的镖店就有七八家,著名镖头不计其数,如方天战秦镖、钩镰枪焦衮、铁臂罗汉马如骤、金太岁余旺、托得塔李平、扳倒山陶俊。还有长安三霸,是金霸王高越、银霸王侯雄、铁霸王窦定远,这都是江湖驰名的英雄,一方的财主、绅士,同时也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再往西,武功扶风一带又有歧阳双杰,进甘肃有陇山五虎,兰州城里有豹子崔七,凉川又有镇源州朱逢源,在这里就可以闻得黑山熊的威名了,假若你寻不著黑山熊再住西,那可就得出玉门关过沙漠,二十年来无论是多么大的英雄好汉,一出了玉门关就不敢逞强”

    韩铁芳越听越发怔,听到了这里,就不由问说:“为甚么?”瘦老鸦脸色变了一变,将声音压得小一点,说:“这件事我也跟你说过了许多回,二十年前北京城九门提督玉大人之女王娇龙因父病还愿投崖而死,可是有人说是那玉小姐实在未死,只是下落不明。最近我听徐广梁说,玉小姐当年是走往新疆在沙漠草原无人之处隐遁了。”

    “因此,由黑山熊起,江湖人只要往西去,就都个个相戒,都怕遇见她。因为听说那位玉小姐的武艺,是由九华山哑侠门中学出来的,比江南鹤李慕白还要高出一头,真可称是神出鬼没,虎跃龙飞,换月摘星,追风入地,推山倒海,变化不测,无人能挡,无人能敌,所以个个一闻她名,便先丧胆。连我也是如此,要不然这些年我也不至于隐没不闻,实在也是怕遇见那位玉小姐之故,其实我不做非法之事,也得罪不著她,但听说她的脾气最不好,为一点小事就会杀人。”

    “现在说这些话,也不是要打消你的锐气,就是为告诉你,走江湖绝非一件容易的事,遇事处处都得小心谨慎,遇人时时都得斟酌打量。俗语说: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尤其你,在家中娇生惯养,使奴唤婢惯了,你说个对,别人不敢说错,出了门可就不行,谁对谁都没有客气,你强?别人远比你更强!”

    瘦老鸦的话如联珠,一句跟著一句的说出来,两只眼睛又瞪著在韩铁芳脸上转了一转,嘴角又露出点冷笑,他想着韩铁芳一定会有点垂头丧气,可是他却是态度平常,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瘦老鸦就又说:“只要能时时谨慎,便不会出舛错,千万可别逞强,因为咱们这点武艺,在江湖上是比下有余比上不足,尤其你,那几手伏地追风、翻身反砍,你还没有练熟,徒有点力气跟聪明,也决斗胜不过老江湖。”

    他又饮了口酒,韩铁芳却微笑,说:“我出外本为找的是黑山熊,与别人都无干,我不欺人,谅别人也不会来惹我。”

    瘦老鸦摇头说:“那可不一定,江湖人哪能都个个讲理?横著膀子撞,骑著没笼头的马瞎撞,有的是,还有一种江湖人养的没有规矩、没廉耻的丫头,自命为女侠,看见了你这样子的小白脸,她们一定会霸占。”

    说的时候,又把眼瞪著徒弟发出微笑,韩铁芳却忿忿地说:“管他呢,我们走我们的路就是啦!等遇见事情的时候再说,反正,师父你放心吧,在路上我一定处处听你的话。”说毕,他就用个包装当作枕,倒头睡下。

    瘦老鸦坐在一旁还是饮酒。少时,他隔著窗户,又跟站在院子里的店伙说了几句话,原来他跟这家店房很熟,所有店伙的姓氏排行,他都叫得出来,他先问:“给我们的那个人找苦睡觉的地方了没有?”

    窗外的店伙答道:“大屋子没地方,我把东屋里地下的那块铺板让给他啦,饭他也吃完了。”

    瘦老鸦又问:“马呢?”

    窗外答:“三匹马都在棚里,都喂过了,萧三爷您是明天天亮就起身不是?绝耽误不了您!”

    瘦老鸦笑了笑又叫说:“程二!”

    窗外的伙计答应著,瘦老鸦就又问说:“广达镖店的镖车今儿走过去了没有?”

    窗外的伙计答说“今天没看见,也许是没走这段路。”

    瘦老鸦点了点头,说:“好啦。没甚么事啦!明天早一点给我们烧饭。”

    外面又说:“误不了。”足音响了几下,人就走了,瘦老鸦自己又明念了几声,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甚么,他下炕去,关好了门,待了一会噗的一声,将灯吹灭,就也倒到炕头睡觉了。

    此时韩铁芳并未睡著,因为他觉得身子下的土炕是又硬又凉,而瘦老鸦的两只脚,更发出一种臭气,今天他虽因在路上太累了吃不下甚么东西,可是这股臭气也薰得他直反胃。风一阵阵的摇撼著纸窗乱响,像是甚么书上记的那些怪异之事,有个妖怪要驾风而来,要被窗而入似的。

    这小村茅店中的夜,简直不是“一刻值千金”的春夜,墙外的梆子声梆梆地响,声音十分凄凉,而远处一声犬吠,近处的狗也都随著乱叫起来,太狗汪汪,小狗滋滋,仿佛大锣小锣一齐鸣,半天不止,搅得韩铁芳的心更乱。

    此时,瘦老鸦所说的那些英雄人物,又仿佛一齐出现在他的身边,那些都是黑山熊的党羽,团团地把他给包围起来,他要抽剑去奋勇迎战。他又想着生母方氏夫人,以尊贵之身,落于盗贼之手二十年,这二十年来她度的是多么惨痛污辱的生活啊!不知那缺了一块下襟的红罗衫子,尚穿在她的身边否?母亲呀!他抚著胸,身子压著剑柄,不由得心头一阵沉痛,又念记著明晨还要起身西去,在那强梁满地的路途上精神若不振奋点,是决不行的。所以他紧闭著眼睛,脑里不敢再乱想。

    停了一刻钟,耳畔的更声、犬吠声,及风声,就渐渐由模糊而归于宁静,他第一次离家入了睡乡,睡得还是很沉。及至被瘦老鸦唤醒,瘦老鸦问说:“睡足了没有?收拾收拾东西就走吧!”他挣开了双眼一看,见窗纸上已发出惨白之色,便翻身坐起,揉了一揉眼睛,觉得左边的臂痛,原来是宝剑在臂下压了一夜,睡得沉,并没有觉得,可是这时十分的难受,窗外的雄鹅扯著怪嗓子在喊叫,母鸡也跟著咕咕,韩铁芳还觉著有些头晕,可是瘦老鸦很快地下了炕找著鞋,就把屋门推开,一阵春寒的晨风吹进来,触到人身上如同冷水似的。瘦老鸦先跑到院中去了,屋门也没给带上,屋子里的臭气倒趁此滚出去了。韩铁芳就也下了炕,揪平了衣棠,走出了屋。

    只见天色即将黎明,星斗疏稀,残月倒挂,可是各屋里的人都已起来了,柜房里点著暗暗的灯光,有的客人还背著鼓鼓的钱袋子,推著独轮的小车,往店门外走去。韩铁芳看了这种情景,不禁想起了“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那两句唐诗,虽描写的是秋景,如今是春天,但自己的心实严肃凄惨,与秋无异。又计程遐想,这时蝴蝶红随著范彦仁必已走出几百里地之外了,她必定也正在饱尝著茅店鸡声,晓风残月的客味,她的心坎里必未将我忘记,她是一天一天的往东,我却是一天一天往西去,当年日一夕相会,酒绿灯红,轻挑琵琶私倾密语,如今却相背著各分东西,人生聚散实在无常,旧日的欢乐如今看来实如轻烟浮梦,他不禁感慨著。

    这时瘦老鸦忙忙叨叨地催著店伙去给他备马,那毛三也被他从东小屋里撤出来了,毛三仿佛站都站不住,两眼还没大睁,不住地张著大嘴打呵欠,他气恼著说:“这时才甚么时候呀?还没打过三更吧?”

    瘦老鸦推了他一把,咕咯一声他就坐在地下了,一坐下就索性不起来,还啊啊的打呵欠,瘦老鸦催著说:“快点!赶紧收拾了东西,吃点甚么咱们就走。”

    这时厨房里风匣声呼呼、答答的已响了起来。有的屋里才起来还没走的客人,高声唱著山西的“迷呼”调子,说:“实在可怜啊啊啊!母子们咦哟哟!”公鸡又扯著嗓子跟人比赛。门外已有骤车像辙辘一般地响著走过去了,而天上星月渐淡,东墙外新绿的槐树后已隐隐地演起了一片淡紫的朝霞。

    韩铁芳走回屋中,另换了身衣服,亲自将随身的包袱系紧,顺手拿起了宝剑,将剑身抽出半截来看了看,只见深青色的瘦剑,凛凛地发著寒光,他不由精神陡振,雄心倍起,暗想:母亲!儿凭仗这口宝剑要救你老人家脱出贼人的手中!又想起昨晚师父所说的那些江湖豪强,不禁暗发著冷笑,心说:你们都来吧,别看不起我初出茅庐,以为我武艺幼稚,但是只要有人敢袒护帮著黑山熊,那我就凭此宝剑,他咬著牙,仿佛自己对著自己生气、发怒。

    这时店伙已端进来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随者瘦老鸦走进来,说:“快吃了好走!今儿别等到天晓,能赶到灵宝才好!”他先拿起一碗面来,一边拿嘴吹著,一边吃,韩铁芳将剑入匣,放在包袱旁边,瘦老鸦却拿筷子指著说:“把那个东西最好里在包袱里别露出来,你看我的家伙就永远藏著,走在外边,除非你是保镖的,可千万别露出兵刃来,不然无事也会有事,江湖人多半有点任性,譬如在路上遇著一个会使剑的,他要看见你也带著宝剑,他就不由得要生气,就许找个喳儿要跟你比一比,尤其是宝剑这种兵器,会使宝剑的绝没有低等人,你若真遇上一位能手,出门没有三步,先摔了跟头,那可连我的名头也都坏了。”

    韩铁芳觉得师父未免过于谨慎,可是又不能不听师父的话,便将剑插入包袱里,但剑柄仍然露在外边。他拿起一碗面来也吃了几口,店伙又送来洗脸水,他们草草地盟洗完毕,瘦老鸦就又嚷嚷著:“快走吧!快走吧!”

    外面的晓色渐开,鸡鸣已停止唱,鸦鹊却站在树梢、房瓦上不住的乱叫唤。瘦老鸦大声催著毛三一进来拿行李,毛三垂头丧气,进来拿了行李,还不住地打呵欠,瘦老鸦捶了他一下,说:“昨晚睡了一夜,你这时候还困?”毛三也不言语,只管低著头,蹶著嘴,三匹马牵出了店门外。

    瘦老鸦看着那匹雪中霞不错,他就把他的行李放在马上,骑上去了,把他的一匹黄不黄黑不黑的瘦马给了毛三。毛三敢怒而不敢言,心里咒骂著:凭你瘦老鸦也配骑雪中霞?妈的,叫马摔死你!

    三个人都上了马一齐出了这小镇,再往西去,韩铁芳是精神奋发,瘦老鸦永远是那个样子,说他是没精神,可又有精神,跨在马上,连腰都像是不能直,可是只要对面或后面有了车马或是步行的人来,他的眼睛必大睁,由眼中射出一种厉害的光,仿佛一切都瞒不住他的眼,他能断定往来的三六九等,并且听人的口音,看人的打扮,他就能断出是从那里来的,甚至于是往哪里去的。他一边走一边跟韩铁芳谈闲话,只要附近没有人,他就大谈其江湖,说他生平得意之事,及丰富的经验。

    毛三在后面听著,觉得他是瞎吹,同时他心里既烦又困,因为满想看跟大相公出来享福发财,没想到又搀上一个瘦老鸦比自己还穷,可是又比大相公还会发威。并且因为这几年他都是在庄子里打更,每晚将一匹马牵出去,到半夜再牵回来,帮他的大相公干那件秘密的事情已非一日,所以他养成了一种夜间不能睡觉,可是白天又非睡觉不可的习惯,昨天他连生气带地下凉,一夜也没睡好,如今在马上却觉得上眼皮跟下眼皮在一块儿打架,头发沉,耳朵发响,不住的打盹,有两三回都几乎出马上摔下来。

    此时阳光已然升起,照得道一片黄土的大地越发黄。由黄河那边吹来的风砂,使人难以睁眼。韩铁芳是穿著一件蓝沛的长衫,肩膀上落了一层厚的黄土,一抖动便纷纷地往下坠。毛三的马是在最后,前面的两匹马扬起来的尘土都往他的身上飞,他拿舌头舔了掀嘴唇,觉得满是沙子。走得快到中午了,他就又打了个呵欠,向前面说:“大相公!咱们先找个地方歇一歇吧,我口渴啦。”

    韩铁芳说“你稍且等一等,只要前边有市镇,咱们就歇下用午饭。”

    瘦老鸦却在马上回头瞪了他一眼,发出冷笑来说:“才走了这么一点路,你就犯口渴,出门走路谁还能把家里的井带出来?”

    毛三说:“有点河水也能喝呀。”

    瘦老鸦用鞭向北指著说:“那边倒有黄河,那里边的黄泥汤子你能喝吗?”毛三叹了一口气,没有言语。

    瘦老鸦又说:“这才走到豫西,要是到了新疆沙漠里,走几百里也寻不著一滴水,你还不得渴死。”哼哼地笑了两声,依然策马往前走去。

    地势越来越高,往一座土山登上去了,韩铁芳见此地四顾荒凉,也未免觉得心里头不痛快。又想玉娇龙以一名门小姐,竟能远奔异域,终身居于沙漠中,可称得起是一位异人,是一位奇侠,只是,自己今生未必能够往新疆一游,而且玉娇龙是一位女侠,未必肯与我见面,不然我若能见看她,无论如何跪求,也要拜她为师,从她学习几手武艺。他心中如此地想。

    瘦老鸦已在前带著他们登上了山顶,又将要倾著一股窄小的道路往下去了。毛三迷糊著两眼,似睡非睡,他只觉得马直绕弯儿,而地下似乎坎坷不平,忽然听得耳边瘦老鸦喊叫:“留点神!”他吓了一大跳,急忙把眼睁开,一看马已到了悬崖,他惊得失了魂,要收马已来不及了,马一冲而下,越过了前面两匹马,直如飞似的下了山坡。

    他在马上惊得大叫,瘦老鸦也急喊著说:“揪住缰绳!身子向后仰!”然而他这时手脚哪听使唤,幸亏这匹马颜色虽然不好,身子虽然瘦,可是瘦老鸦花了八十两银子在洛阳马店中挑来的,一匹又便宜,又老练的马,所以从高山上跑下来并没跌倒,也没把人摔下去,但是毛三的脸色都白了,气喘吁吁。

    此时却听旁边有人哈哈大笑,还有人骂著说:“笨蛋!连马都不会骑,还要由山上走抄近儿呢?”毛三不由有点生气,瞪大了眼睛说“我摔死了认命,干你娘其么事!”立时旁边有人叭的打了他一鞭子,他的脸一阵发麻,又破口大骂,却听轮响蹄动,许多车马走过去了,并有许多人回转著头一齐哈哈大笑。

    原来这山下是一股大道,出南北来的车马,都汇集在追里,才能一齐住西去,瘦老鸦是为抄近走,所以才由山岭上过来。此时毛三吃了一鞭,到底也没看清楚哪个人打的他,他吓了一跳,又吃了一鞭,精神倒有了,又倚仗韩大相公的势力,追著人家大骂。

    前边是三辆车、四匹马,车里坐的是其么人也没看见,可是骑著看马的都不像是好东西,尤其是有一个他不由眼睛直了,原来有匹跟雪中霞差不多的白马上,坐著一个年轻的娘儿们,是不过二十来岁,脸儿很圆,黑中透红,颇有五大分的人材,穿的是小红袄儿、黑裤子花鞋,头发上罩著大红手绢,同著一个少年男子并马而行,也回著头不住向他笑,他不由得就发呆了,心说:怎么?瞧上我了吗?莫非这娘仍是看看我的马由山坡上飞下来,没把我摔下来,她佩服我的骑术好?于是毛三越发的逞能,将鞭子连挥,催著马向前跑,并且摇头摆脑,恨不得在马上拿个大顶,好叫人家看看他的能耐。

    这时瘦老鸦跟韩铁芳的两匹马就已跟上了,只见大相公也定睛向前去看那马上的妇人,瘦老鸦却低声讯:“这一定是个江湖女子,大概还是西路上的,你由她的鞋子样式就看得出来。”毛三更呆呆地出神,心说:江湖女子?甚么叫江湖女子呢?不用说,一定出琵琶巷的那些人还下三滥,拿跑江湖的当妓女啦。看这神气可有点像,好人家的妇女哪会骑马?哪又会冲著我出牙?

    此时瘦老鸦又骂了他一声,说:“你要是再这样给我们泄气,我们可就要把你抛下,我们自己走了。”又抱怨韩铁芳不该带著这么个人出来,应该带著精明可靠的、能够吃苦耐劳的。毛三却暗暗撇了撇嘴,把瘦老鸦又暗骂了两声,并且心说:我要再不精明可靠,望山庄里就再也找不著第二个人了,这五年来,夜夜给大相公备马收马,不是我一个人?你***瘦老鸦会知道?他忿忿地,同时见前面那骑马的妇人跟著那几个男子已经去远了,被黄莽莽的上山给遮住了,他又不由得有点失魂丧魄,没有了精神,眼皮又要往一块儿打架,看看眼前的一截路倒还平,他又在马上打起盹儿来了。

    三匹马往前走,又走了约十来里地,就找了个村镇吃午饭,这村中有几株桃树,已然凋谢了,落英铺在黄土地上,更显得不好看,韩铁芳面无欢容,只是专心吃饭,瘦老鸦还要了一壶酒慢慢地喝著,毛三是吃完了两大碗半汤面,满头是汗,趴在桌上就睡,并且做了个梦,是大相公赏了他两个元宝,他娶了一房媳妇,可惜屋子里没有炕,得趴在桌上睡,忽然又被瘦老鸦捶醒,他睁开眼睛一看,原来大相公正在数钱给饭铺了,他一看见大相公小包袱里的那几张票子跟那一点银子钱就不由得寒了心,心说:莫非大相公只带出来这么点钱吗?绝不可能呀。也许是不愿意露出来叫瘦老鸦看见吧?他又看了瘦老鸦一眼,却见瘦老鸦虽然喝了一壶济,可是脸不红,昨天晚上也不见他怎么大睡特睡,可是永远有精神的样子,永远心急著,催著人快走。

    他们出了饭铺,又都骑上马,毛三走了几步儿就又在马“打起盹儿来,因为他也是练惯了,早先他一夜不合眼,白天非睡不可,可是白天马厂里那些伙伴又都跟他开玩笑,时常一起把他由床上揪在地下,或是把他的床抬起来乱颤动,可是他照旧地睡,如今在马上虽然不很稳他也掉不下来,并且迷迷糊糊地也能作数,好在他骑的这匹马太好,只管跟著乌烟豹的尾巴走,不急也不缓。

    不觉将要走到天黑,已来到灵宝县了。灵宝县是个大城,隔著城墙能里见里面一座高的塔,他们在南门外驻了马,毛三一见天色发黑,可就有了精神,瘦老鸦叫他去找店房,他忽然看见街东有一家大店,粉墙上尽著长寿字,歪歪斜斜地还写者“太平”他认得这两个字,想着一定是“太平店”心想:今天晚上先睡个太平的觉吧。他刚想说:“咱们就在这儿住下好不好?”忽见里面有人送客出来。

    送客的主人原来正是路上遇见的那个随同骑马的妇人并马走路的那个男人,这小伙子雄克起的身子,方面阔口,双目发光,倒还是个漂亮家伙,尤其现在换了一件蓝绸长衫,竟像很斯文的样子,毛三不由得眼睛又发直了,瘦老鸦却牵马过来说:“太平店是老字号,咱们就住在这里吧。”又向韩铁方说:“可惜今天咱们来此晚7,不能进城去拜访老英雄刘昆了。”遂将三匹马尽皆交给毛三,并嘱咐他在大房子找地方睡觉,韩铁芳自己拿著行李包袱先走进去了。

    这里毛三又瞪了那送客的后影儿一眼,心想:我也得拿出一点派势来,别叫人看出我是个底下人。他遂就也在门前大喊:“伙计伙计,你们出来接马呀!难道我们来这住店,马还得自己卸鞍套自己去喂马?妈的!”

    伙计出来瞪著眼说:“喂,客人!你可别骂人!”

    毛三看这个店的院子深,字号大,里边还许住首甚么官儿老爷,他不敢滋事,也就不敢言语了。走进门,他先向马棚下看了一眼,看见马栓系著不少,除了黑的就是白的,有杂毛的却是骤子,他不能断定那个妇人骑来的马在这里没有,他溜进大屋子里一看,人真多,这么大的屋子只点著一盏小小的豆油灯,人的哈气,烟袋喷出来的云雾,简直把那点光焰给遮住了,黑忽忽,可是乱动著无数的人,无数的头,脚臭气味、烟味、屁味,甚么味儿都有,大家纷纷地谈著话,还有一群人就著那一点小小的灯光在么咧二咧的开宝。

    毛三进来,没甚么人注意,可是他立即又溜出去了,心中著实气恼,暗中说:这还行?我在望山庄虽不是有头有脸的大管事的,可是马圈里就是我拿权,屋子虽然小,可只是两人睡,我没住进这座乱的屋子,我得找大相公说说去,妈的!要没有瘦老鸦,我会受追罪?

    他跟店伙打听了一下,知道他的大相公是在里院东房,便往里院走去,可是须经过一个小过道,这个过道对面都有窗户,都染著灯光,摇动著人影,他正走着,忽听左边屋里有妇人的笑声,他不由站住了侧耳静听,听男女互相笑着说话,又听女的说:“想起来今天由山坡上愣跑下来的那个人,我就觉得好笑,幸亏,那只马还不错,要不然,不就把那个人摔烂了吗?真是!甚么样子的可笑事都有!”

    毛三一咧嘴,又听窗里的男子说:“你也太爱笑,那不过是个雏儿,大概是才出门,不定是干甚么的,只是在后面跟随著的那两人”

    妇人接著说:“是那年轻小伙跟那个瘦子吗?”

    男子说:“你今天跟我提了三回那年轻小伙呀,我看那人也是个雏儿,多半是个财主少爷,只是那个瘦子,我看他倒有点来历。”

    妇人又哼哼著小调儿“正月儿里来正月正,我与小妹去逛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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