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的望和写作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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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为人生的谢幕，三岛和他的“盾会”策划的所谓的“哗变”根本是毫无胜算，他的政治才能与他的文学天赋不能比拟，其实三岛关心的只不过是那最后的一刃，就如同他在奔马中所作的漫长的叙述只为写下末尾一行——饭沼勋眼睑中升起的那一轮红日。

    写作于三岛有特殊的意义，不仅成就了他的事业，更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写作平衡着他的身心，为他喷薄欲出的欲望的洪水找到了一条倾泻的渠道。在他去世前不久举办的一场展览中，三岛将自己的人生划分成四条河流——写作、舞台、肉体、行动，最后汇总流入“丰饶之海”如果允许我作一个精简，他的河流其实只有两条，现实的生活的河流和虚拟的幻想的河流。他一生写下的小说与剧本，步入中年后拍摄的照片、参演的舞台剧和电影，一齐构成了虚拟的河流。在这个异想的世界中，他尽情地宣泄他的欲望。我们可以数一数在那里他杀死了多少人，自杀了多少次，多少回让喷涌的鲜血迷离了我们的双眼。在现实的世界里，他也竭尽行动之能事，锤炼自己的体魄，与追随者筹组盾会，介入战后国内的政治。当时间流逝，随生命演进，两条河道最终承载不下欲望的狂潮，汹涌的洪水漫出堤岸，两条河流最终交汇。在那里，他毕生的幻想成为了现实，人生划下惊叹的句点。如果不从事写作，三岛很可能碌碌无为，更早地了断此生。

    在三岛的众多作品中，假面自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这不仅是他的成名之作，更是他直面自我的完成。我深刻地怀疑这部“小说”有多少虚构的成分，勿宁当作一本作者早年的自传来阅读。三岛像一名谨严的外科医生，执着锋锐的手术刀，将自己的内心完全剖解在世人眼前，割裂了每一条曲折的毛细血管，切展了每一道细微的肌肉纹理。以三岛早年敏感不安的性格，写作并发表这部小说无疑需要莫大的信心和勇气。我甚至怀疑他是带着赌徒式的孤注一掷的绝望心理将书稿付梓。这种绝望与其说源自成名的渴望，不如说来自自我认同的困惑和欲念焦灼的难忍。这本用生命写成的作品大获成功，三岛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解脱，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他终于可以坦然地面对自我，从容地书写自己不羁的灵魂。

    忧国和奔马，一部短篇，一部长篇，相隔了八年问世。奔马的结尾只有短短一行，因为那鲜血淋漓的叙述作者早在八年以前就已经急不可待的完成了；忧国通篇只写了一个漫长的故事的结局，作者在等待了八年之后终于还是在总结一生的时候将这个故事补全了。两篇故事，其实只有一个，她难道不是三岛在无边的暗夜中做的一个最瑰丽的迷梦？这个梦他做了一生，里面有他最挚爱的恋人。梦境可以无限重复，却永远无法触摸，最后厌倦了的三岛在现实中与梦中的情人做了一次亲吻。

    三岛将春雪而不是奔马作为丰饶之海的开端，引我好奇。长久以来，我们被三岛阳刚如刀的一面吸引住了眼球，而淡忘了他柔软似菊的另一面，就像在看到他于1940年15岁时的留影的一刻，我很难把照片中那个清秀似水的少年和日后那个坚硬如铁的男人联想在一起。然而，这确实就是一个真实的三岛的两个不同的侧面。无论他的欲望如何炽热，他的外在的改变又如何巨大，他的内心始终是敏感脆弱的。所以在回顾一生，书写在这个世间的所有体验时，三岛既写下了春雪，也写下了奔马，并且将细腻委婉的春雪放在了四世轮回的最前面。敏感多情又柔弱怯懦的松枝清显转世成了勇武守诚又偏执冷漠的饭沼勋，转折如此之大，三岛毫不介意。菊与刀，落樱与流血，他只不过书写了自身的一体两面，书写了他的国民的一体两面。

    丰饶之海还有晓寺和天人五衰。晓寺中，清显和勋转生成了一个女子，这是令我疑惑的。就像川端康成的笔下有最柔美的日本女性一样，三岛塑造的光彩夺目的形象都是男性。他怎么让一个来自泰国的公主承载清显和勋的灵魂呢？到头来，这个异国的公主还是没有逃脱紧紧缠绕住三岛的藤蔓的牵绊。在一个最合适的地方，没有写自己最热衷最熟悉的题材，三岛留下了足够的气力和冷静去描述他对宗教的看法。原无宗教信仰的人对宗教起了兴趣，他的人生已经走入了暮年。天人五衰的情节是非常有趣的。为了证明自己是三个不同反响的生命的延续，安永透在二十岁生日到来的时刻自杀。结果，他没有死成，只是盲了双眼。绝望中的他不再修饰自己俊美的仪容，满身污垢地静坐着，接受疯女涓江的喂饭，就像出现五衰的天人等待死亡的降临。目睹了三代转世的本多繁邦疑惑不已，去拜访在月修寺中出家的棱仓聪子。年迈的聪子根本不记得有松枝清显的存在。寻不到往日的见证，惊愕中的本多发现身周只余下一个空荡的庭院。丰饶之海的故事到此结束，三岛的人生也到此落幕，连聪子都忘记了在春雪中相会的清显，三岛对空无一物的尘世还有什么眷恋而不去拥抱自我呢？

    三岛的欲望自然奇特，但没有奇特到举世无俦的地步，以我有限的阅历就已经发现一些隐约相似的痕迹。近来，当年红极一时的香港邵氏兄弟出品的旧片有了数码修复版，让我这个晚生者有幸一睹昔日电影王国的盛况。在看完张彻导演的几部作品之后，我不禁十分得疑惑，大导演在摄像机之后看着那群龙精虎猛的武生上演血肉绽放的死亡之舞时抱的是怎样的心境？他的电影，尤其是后期的作品，对男性死亡的热衷已到了有些失控的地步。在那里，主题、情节、人物都退居次席，电影本身似乎只为了连绵不断地呈现裸露的肌肉、喷涌的血浆、青春的死亡成名的作家和导演毕竟是少数，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用这种公众的方式来宣泄个人的欲望。互联网的出现为那些需要者提供了一个虚拟的世界，也为我寻找更多的例证提供了便利。在写作本文的时候，我已经浏览过一些贴吧、论坛和个人网页，有国内的，也有国外的。在那里，聚集着一群有着和三岛同样欲望的人们；在那里，他们尽情地放纵，倾诉，取暖

    世界上没有两片一样的树叶，却可以有欲望相似的灵魂。世界上可以有欲望相似的灵魂，却永远只有一个三岛由纪夫。三岛是独一无二的，不可复制的，因为产生他的条件是如此得严苛：第一，要生就奇特的欲望；第二，要欲望强烈到最终不惜亲手实践；第三，要怀有文学的天赋；第四，要选择在文学一途宣泄自身的欲望。

    三岛离世已经快四十年了。四十年间，有关他的纷纷扰扰从未停歇。在很多人眼中，三岛是丑恶而疯狂的，他的欲念，他的言行，甚至他的写作；在很多人眼中，三岛是美丽而善良的，他的写作，他的言行，甚至他的欲念。是耶非耶，都只关存活于世间的人的事，时间会为我们选择值得留存下来的文字和记忆，所以我们有什么理由不相信那颗曾经躁动的灵魂早已得到了宁静的安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