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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在岁月中慢慢如云彩一般消失在地平线,却总是让人怀念。一棵老树就好像一位老人,一座老屋就如同一段古老的故事,树倒了,屋没了,老人与故事也就消失了。这尘世之中就有一棵老树和一座老屋是属于我外婆的,只不过它们都淹没在历史的风尘之中,似乎从来都不曾出现过。只有我知道,外婆和她的老屋一直都在,宛如夜空里的星星一般闪烁于我的记忆中。
那时,外婆的微笑总如春风一般,吹醒树木花草的无边无际,吹来燕子云雀的呢喃细语,吹去青蛙知了的声声嘶叫,神奇美丽,柔情缱绻。外婆脸上的皱纹不知从何时起就仿佛被老水牛犁过一般,一道道沟渠阡陌纵横仿若盛满了无数个迷人的夏夜。此时的萤火虫正带着我的美梦,在外婆老屋前的庭院快乐的飞舞,似乎永不知停息。偶尔头上一阵凉风拂过,就好像是外婆的大蒲扇化作了铁扇公主的芭蕉扇,扇灭了炎热的火焰山。在神话的梦里,萤火虫又变成一只只漂亮的花蝴蝶,带着我飞出村庄,去看那更宽阔的马路,更遥远的河流。
外婆的屋前种着青菜,一棵棵绿油油的,长相简单就像我儿时的日子。我几乎每天都知道它们在长大,却从没留意过自己也在看着它们长大的时候,渐渐长大。外婆总是那样的娴静,从容,张弛有度,颇有点大家小姐的矜持。外公则常常脾气急躁,喜欢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做些不切实际的梦,整天忙着转悠仿佛天生就是为了衬托外婆的静穆优雅而生。我心里真爱外婆的这样一种姿态。外婆出生于富农之家,从小念过几年私塾,是祖辈当中唯一识字的。她像一个文化人,讲话有理,逻辑缜密,从不夸夸而谈,却总保持着一种自然的微笑。我一直在猜外婆为何总是这样微笑,她是要告诉我什么么?现在我才明白,尘世间有那么多的纷纷扰扰,当你不屑顾及时,微笑是驱走它们的最好方法。
漫步在无限乡风的田塍小径上,最易引我怀念的就是外婆家种的那片藕田。那时,我坐在田边上看外婆在藕田里干活,一顶顶亭亭玉立的荷叶送来一阵阵荷风的清香,沁人心脾。若至日中,太阳则渐毒辣,外婆就会微笑着递给我一张又大又圆的荷叶,教我用它当伞,遮阴蔽凉,消解酷暑。农活之后,外婆不忘给我摘几颗莲子,我左看右看,一时舍不得吃,就攥在手心,仿佛得到了最好的礼物一般。这当然算是好的,但设若等到收获藕的季节看外婆挖藕那就更带劲了。那白花花的藕,脆脆的,嫩嫩的,直馋的我口水直流,外婆会随手洗净一段挖破损的藕,给我解馋,至于那些好的,则要留着卖钱。藕田里的外婆如盛夏花开之后的一只碧绿莲蓬,将所有的微笑绽放出来。
外婆勤劳,节俭,对我却从不吝啬。每年过年,我总是带着东西去看外婆,从未间断,而外婆总会在听到我的喊声后,微笑着出门迎我。在我临走的时候还会塞给我包一个红包,即使在外婆得癌症的那些艰难年景,外婆依旧坚持给我红包。外婆患有食道癌多年,走的时候只剩下一副皮包骨头,跟以前那个美丽娴静,优雅丰腴的她形成了巨大的落差。外婆病危,母亲在电话里催我回家,我不曾耽搁立马驱车赶回,仍晚了半个小时,不曾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她是在等到父亲从外地赶回来之后走的,在她眼中,父亲是一个好女婿。当我走进外婆的房间,看见几张木板拼凑搭建起来的床、一顶破旧的老蚊帐,还有小半瓶没喝掉的我买的脑白金时,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看着外婆最后遗留给我的一世清贫,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想终究是我这个不孝的外孙,没能让她在世的时候过的好一点。
外婆其实可以晚一点走,她只是不想儿子走在她的前面,乡里人说这不好。我舅舅就在外婆身体不好时,也病倒了。舅舅身体一天天消瘦下去,肺病也一天天严重下去,舅妈身体也不好,表姐夫外出打工,表姐既要照顾外婆、舅舅,还要自己上班接送小孩,全家的重担都落到她一人身上。外婆不想让表姐一家人为之劳累,不想背后听别人议论,也不想让他们为她再花一分钱,终于选在一个她认为的好日子安静的走了。临走前,外婆将最后的几千元积蓄分给了几个子女。舅舅家里穷,从来不肯买多余的东西。外婆能理解,常常将表姐带至家中吃饭,并帮助干些力所能及的活。最后为了舅舅一家能在城里有套房子,外婆同意将她心爱的老屋拆迁,住进舅舅家旁新砌的小屋。小屋空空荡荡,没有了外婆熟悉的事物,没有了外公遗留下来的味道,只有四周无情的水泥墙切断了外婆与过往的一切联系。
外婆失掉了最后的回忆,却仍未失去她美丽的笑容。最后几次见外婆时,她仍旧微笑着看我,和我说着话,聊着我的生活,似乎对我很满意,是她值得骄傲的外孙。也许,因为我继承了外婆的从容与淡定,善良与乐观,外婆才会这么说。外婆安静的走了,她的微笑却一直在我心中,从未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