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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当然第一个是我。进了城后,她的田间劳动少起来。但是以前她还是挺有“功底”的,手脚麻利,吃苦耐劳。她走到那山里女人面前,先是柔声问候她,弄得山里女人一脸幸福地笑,接着就像饿了蚕虫,大口大口地啃吃桑叶,唰唰唰,一下就割倒一手,一下就割倒一手。金黄的水稻,不堪一击的懦夫,在她面前纷纷倒下,小凤不一会就杀出一片空地。海龙,青山初中没念完就务农了,虽然身体不高大,但是都结实有力,劳动给他们带来一身的肌肉,让他们浑身散发出青春的光泽。他们已经把打谷机小心翼翼放倒到田里,把三面的板子都装好,每人自己拿了一手禾,拨动一下滚筒,就节奏有力“昂昂”地踩起打谷机来。
我以前就做怕了这递禾的角色,禾叶豁烂皮肤稻芒扎伤下巴不说,单单那次手里摸到个凉冰冰滑溜溜的东西,惊喜地以为是条黄鳝,而等把那手禾翻过来一看,却是条狰狞可怕的水蛇这个恐怖意象,就足以叫我毛发耸然。但是贵云大哥一声令下,我也只有遵从的份。这确实是块泥脚深的稻田,有些地方甚至深至大腿。这又是一组单调而又乏味的劳动动作,艰难地在泥田里拔腿,提腿跨步,弯腰抱禾,起身,肉体像弓一样拉响,两眼前一片黑晕,再拔腿,提腿跨步,一步一步,走到打谷机前,伸手把禾递给海龙,再返身。开始,我还觉得浑身有力,干着干着,就腰酸、脑胀起来,海龙是个憨子,踩得满头是汗,抬起臂膀擦一下,把脱了粒的稻草往风里一撒,又嘿嘿憨笑着叫我快点快点。趁山里男人去山脚歇息的份,我对海龙说:“憨子,你就不知道偷偷懒,傻里傻气地喊,喊,本来好廉价的劳动力,还做死地加重自己的劳动强度!”这样的经济观念在憨子面前一点用也没有,他还昂起头,冲我生气地喊:“快点,你来就是做事的,要不缩回你的闺房去,身上的力气是用不完的,留着用来干嘛?”前面的禾堆渐渐挪完后,禾堆就一步步远起来,我总嚷着快停下来,把打谷机拖近前去。贵云也很看我不惯,但看到我确实脚步踉跄,脸色苍白后,就把禾堆一大把一大把抱过来,摞到打谷机旁的草堆上,于是,我就只要弯腰,起身递禾两个动作,不用在泥水里奔波了。
太阳终于爬上来了,通红通红地一个圆盘,散发出夺目的光芒,把山野照得亮堂堂的,远处的杉树林,更加葱茏繁茂,小江里的流水,也更加欢畅地歌唱起来。近处的山谷,却如沉默的处子,牛羊在悠闲地吃草,茅草在风里微微摇摆,一条小路从山谷蜿蜒而上,在山坡的顶端,现出一个神秘而明亮地豁口。马队在那个豁口出现,开始出现的,是枣红马儿那昂然地头颅,接着是衣裳鲜艳的苗族姑娘,她们羞答答地走下来,手儿搭在马尾巴上。
干活地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来了,田埂上满满地几担谷子,排在一起,让我想到梁山泊里一排酒坛。山里汉子把茶壶递过来,我们坐在田埂上,痛快地畅饮。茶水初入口苦,接而甘甜如丝,在舌头下口腔里,久久不散。我们提议:“小凤,你唱个歌子啊?”小凤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晶莹的汗珠在脸颊上滑动,她脆声说:“要听,你们给我劳务费啊!”接着,把小手伸到我们面前,我随手在田埂上摘了一枝野菊花,啪地拍到她手里,笑着说:“给你了,快唱啊?”小凤走过来,把菊花塞到我的汗衫衣领里,笑着说:“还给你!还给你!”周围人又憨憨笑起来,连同两个山里老板。贵云笑了笑,马上阴沉下脸来,呵斥她小妹:“越来越野了,你还要嫁人不?”小凤的脸忽然嫣红,眉毛却扬起来:“嫁不嫁关你屁事!”
山里男人一边挽箩索,一边朝我们喊:“快回去吃饭啦!嘿嘿,都累坏了!”
我们说着笑着,来到小江边,把身上的泥土洗净。贵云洗着洗着,拉开嗓子唱起来:
“郎有心来妹有情
不怕山高水又深
山高自有人行路哎——
水深自有渡船人”
憨厚的山里男人,在我们的要求下,也扯起嗓子唱起来:
“情哥情妹爱唱歌
不唱山歌不快活
唱得青山团团转哎——
唱得太阳永不落”
小凤拍打着青山的后背,嘻笑着说:“青山,唱得你团团转啊!你转一个看!”
青山嘿嘿地笑着,手在衣服上一个劲地擦,一个劲地擦。
几个男人挑着担子,小凤拿着镰刀,跟在后面,一行翻过山岭,走了一段横路后,我们来到另一个山谷,这里是小江的上游。一个古老的山寨出现在眼前,寨前一排棕树,棕树上结了黄色的棕包,那是我小时侯喜欢摘下来咀嚼的美食。依江的吊脚楼,重檐木质卯桦结构,底下是猪圈牛栏,一楼才是木板厅房。江畔垂着翠竹,寨子里的空地,都植上树木藤萝,枫树,樟树,梧桐,还有芭蕉,娥眉豆架。进了木屋,里面一个干瘦的老女人,从竹椅上站起来,嘴角蠕动着,皱纹舒展开来,她说:“快坐,快坐。”接着颤巍巍地从给我们每人倒来一碗油茶。油茶并非一般清茶,而是一种咸、苦、辛、甘、香五味俱全的茶汤,是以原生的酮茶叶用水煮后,擂烂过滤,佐以食盐、葱、姜、山樟子等万烧成浓度较大的油茶汤。再加上经过油炒的又香又脆的阴米、花生、黄豆、玉米等制作而成。既能解渴,又能充饥;热天喝后能消暑解热,冬天喝后又可祛湿去寒。受到如此礼遇,我感动得双手颤抖。贵云说:“谢谢老奶奶,我们山下人,吃不惯这种油茶,但是确实好喝。以后来斋子里做女婿,老妈妈给我做媒啊!”老女人微笑了一下,又颤巍巍地走开,也没有说什么话。小凤喝完后,砸吧着嘴,连说好喝好喝,老女人见了,连忙过来添,小凤连忙把碗遮住,说:“够了,够了,谢谢老奶奶!”老女人又微笑着,看着小凤,说:“这姑娘,很标致啊!”酒菜摆上来了,香喷喷的。贵云举起一杯米酒,对主人说:“来,老爹,敬你一杯,愿我们明年又是一个丰收年!”山里男人端起酒杯就干,他已经把我们当自己人了。他说:“这次多亏了你们的帮忙,哎!我的孩子都出去了,家里就这几个老的,没有你们帮忙”贵云赶忙截住他的话:“老爹,你这么说,叫我们不好受,来,最后一杯,喝多了怕误工,敬你老人家,祝你家里万事如意!”这一家人显然感动了,那老人家脸舒张着,浑浊的眼角,湿润润的。
中午和下午的劳动,我们都很卖力,到了晚上,终于把他家里最后一丘田收割完了,山里老板把我们留下来,叫我们帮忙明天把田插好晚稻。晚上躺在木板地面上,我感到身体每一处酸疼下,都涌动着一股力量,那是破土的春笋,破茧的蚕虫,要把我瘦弱的身体改组重装,塑造出另一套生命躯体。江边有青蛙的鸣叫,夏蝉的嘶鸣,风温柔吹过山岭的声音,隔壁小凤在冲澡,哗啦啦的水声里,传出她婉转动人的歌声:“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上飘荡,一片冬麦(那个)一片高粱,十里(哟)荷塘十里果香”
稻客小凤,现在已经生活在都市里,行动举止全没有了村姑的模样,但是每次回忆起那次当稻客的经历,总是温柔地对我说:“老公,你还记得那碗油茶味吗,你还记得那山寨吗,我们什么时候,再回去做回稻客吧!”每次我都假装不知所云,一脸奸笑地说:“盗客?你又要去行什么凶?”她还是当年那么泼辣,抓起什么就扔过来,这次,是个软软的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