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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弋。屋里充斥着各种味儿,有时浓得发粘,让你透不过气来。有刚打开的人丹味,酱豆腐和臭豆腐坛中窜出的霉味,掉落柜台上的红糖被阳光烤融,散发着糖味,袋装饼干纸袋中渗出的油油的清香味,散装酒滴在地上的酒精味,布匹开包后的樟脑球味,也许还有吃奶孩子的奶腥味,或是收工回来买火柴男人的汗腥味。若你的鼻子足够灵敏,还可以嗅到年节时带鱼、海米碎渣残留的腥味。
你向西边柜台看去,水泥台面上摆了几个用红泥封口的黑色坛子。坛子里装满直沽、二锅头牌子的零酒。一个白铁皮的漏斗倚在――的长柄酒匙上,中间摆放几个塑料点心匣,里面的红糖块如砖石,匣边摆着砸糖的铁锤和铲子,右边是一大筒酸杂面。一次我见一男孩儿只用一角钱,就买了满满一纸包,便向父亲要了钱去买,结果只购得了半纸包,味道怪怪的,放在水里怎么搅也不下沉。我怀疑是用酸枣核磨的面,村西王家坟有片酸枣林,成熟时我常摘来吃,味道远比它好。柜台里面是几层货架,摆满了瓶装的直沽、夜郎村、安酒,还有茅台。那时节茅台并不金贵,大约卖到二到三元的光景。战斗、墨菊、烟斗、恒大、前门、绿叶、牡丹,各种牌子的香烟挨挨挤挤地立在架上。泊头火柴成包地码在一角,火柴盒上的字太小,看不真切,那是我们的最爱,弹、拍均可,字儿多的先玩,运气好一天能赢几十张。看着、想着,常忘了自己来供销社的目的。
有时不买东西我也常来看看。正对门口的货架上似有一种魔力,拴在你的视线,扯着你的脚步。反正也不花钱,不过眼神怯生生的,充满艳羡和无奈。浏阳小红炮摆在货柜角上,红色的包装纸已有些褪色,上面撒满尘土。粗壮的二踢脚成捆地站着,常常勾起我对逝去春节的留恋和下年春节的企盼。糖果占去了大半的位置。上海产的大白兔奶糖,天津产的核桃大小的糖瓜,小包装的高梁粒大小的糖豆,弹子样光滑,颜色不一的糖球,透明玻璃纸裹着的方形水果糖,粘满白糖的京糕条、绿瓜条,黑色的酒心巧克力,圆形、扁形的棒棒糖,还有一些筒装的食品,里面可能盛着小薄饼干、玉米薄片,也可能似棉花糖、山楂片。这些物品只可远观,虽近在咫尺,却相隔万里,我想这便是诱惑。我们都或多或少在诱惑中汲取了前进的动力。
有一种玻璃瓶装的饮料叫格瓦斯,打开后会喷出一股黑色泡沫,沙沙作响,闻来味道甜而略带酒味,那是一种奢侈品,一直没钱买来品尝。参加工作后,常耿耿于怀,试着在超市寻找,已不见其名,成终身憾事。至于汽酒、香槟啦,长大后虽领略了其中滋味,已无儿时快感。
为母亲买完物品,零钱便归我所有,这种便利已为我们这一代人共知。踮起脚搜寻,几个糖豆,也许是两块便宜的水果糖,便啪地丢上柜台。我并不急于吃,回家后和哥哥弟弟分了。回报是他们有了好吃的也忘不了我。一个豆儿、一块糖,那时竟甜蜜了我们整整一个童年。
如果回家想找点儿刺激并不难,你可以从供销社的后面绕过去,穿过大街,走进悠长的小巷。巷口很多,其中有两条死胡同。兴冲冲走进几十米,才发觉前面是堵墙。日后的梦里我常常梦见自己走进人生的死胡同,找不到攀爬的缺口,黑暗中撞得头破血流。回家入死胡同,只需原路返回,再重新选择入口,可人生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
倘若胆子足够大,东起第三条小巷最是恐怖。“我不是胆小鬼”说说可以,做起来确实不容易。巷口很窄,两边墙高门重,只有中午阳光才能射进。临近出口,有一幢破败的房框子,断墙上斜搭一扇草帘子,下面摆着一副木棺材。每次走过,我总是放轻脚步,生怕惊醒棺材中的灵魂。其实那只是一口棺材。藏摸摸时胆大的伙伴曾躲到里面去过。我曾为自己的怯懦害羞,可还是不愿在这小巷口锻炼。
供销社是我儿时的天堂,是村庄通往世界的中心。每天都会有新奇的物品运入,又不断地走进千家万户,走进每个孩子的童年。我相信村里的供销社是这几十里的中心,是维系我们快乐的根源。我愿意承担去供销社的任务,愿意做一个幸福的承担者。我把这种快感传递给每个路遇的人,包括沉默不语的生硬建筑。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如供销社来去的路,我在完成差事的同时,看到许多厚重的门子开了关了,贴上了不同颜色的对联,涂抹了新的油漆,那些深巷的院子里或静默或嘈杂,压根都是我旅途的一部分。我匆匆来去,像表盘上一根迅行的秒针。
供销社知青的面孔不断地变换,有的回城,有的不知什么事又重新下地干活,有的在深夜里熟睡后再没醒来。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人还会有这么复杂的经历。突然间刚刚连接的纽带断了,和善的眼神倦怠了。我还和供销社维持着某种关系,包括变换的物品、变换地面孔。
供销社倒塌了,在一个雨夜。我们像一群失去了春天的蜜源蜜蜂,把那些残存的蜜酿成酒,苦苦地支撑心灵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