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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说并不容易。我在旅馆房间内可以写得很顺,那里,在我眼前的是一张白纸,别无选择,没有退路。也许这个条件在年纪较轻时更理想,世界就在那里,在门外,密密麻麻的讯息,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这般浓郁,我只需稍离一步就可以下笔。如今某些东西变了,只在属于我的地方我才有办法安心写作,身边还得有书,彷彿随时得参考一些不知道什么资料。或许不在于书本身,而是书所建构的一种内在空间,宛如将我自己视为一间我理想中的图书馆。
然而,我始终没能拥有一间完整的图书馆,我的书总是散落各处,每次我人在巴黎想查一本书,那本书在义大利,而每次我在义大利想要查一本书,那本书又在巴黎。这边写边查书的习惯差不多有十来年了,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写的东西,一切都来自记忆,一切都属于活过的经验。包括每一个文化方面的引述都应该原本就在我内心,属于我,否则就有违游戏规则,我就不能拿它当作素材诉诸纸上。现在完全相反:就连世界也成为我偶尔参考的对象,而在这个书架及外面的世界之间并没有想像中的那道鸿沟。
所以我可以说,巴黎到底是什么呢,巴黎是一本巨大的参考书,是一本查阅这座城市的百科全书:打开这本书,它给你一连串的资讯,包罗万象为别的城市望尘莫及。我们来看商店,它提供一个城市所能有的最开放、最具号召力的话题:我们难道不一直是沿着商店在阅读一个城市、一条街和一段人行道。有些商店是一篇论文的几个章节,有些是百科全书上的词条,有些则是几页报纸。在巴黎有乳酪店陈列着上百种不同的乳酪,各自标着名字,有外头裹了一层灰的乳酪,有核桃乳酪:是一种博物馆,乳酪罗浮宫。由这些乳酪看出一个文明的多样性,让为数可观的相异形式存活下来,使产品就经济角度来说得以营利,同时维持其不同风貌,只要前提是提供选择,不违乳酪体系、乳酪语言。不过主要还是分类学、命名学的天下。如果哪一天我想写乳酪,可以出门去参阅巴黎,当它是乳酪百科全书。或者去某几间杂货铺,那里找得到属于上个世纪的异国情调,殖民主义初期商业气息浓厚的异国情调,我们可以说来自万国博览会。
在某一种商店内你会感受到这就是让人面对文化,即博物馆时心领神会的城市,博物馆反之又赋予日常生活形形色色以意义,使得罗浮宫各厅与商店橱窗连成一气。我们大可说街头种种随时能收入博物馆,或博物馆随时可将街头种种收纳进来。所以我最喜欢的博物馆是题献给巴黎生活及历史的嘉年华博物馆并非偶然。
视城市为百科全书、集体记忆其来有自:想想看哥德式教堂的每一个建筑细部与装饰,每一处空间与元素都牵涉到全方位学问的认识,表示在其他涵构可以找到相对应之处。同样地,我们可以“阅读”城市如同一本参考书,例如“阅读”圣母院(透过维奥尔勒迪克的维修),一个柱头看完再看一个,一束拱筋看完再看一束。同时,我们可以像阅读集体无意识那样阅读城市:集体无意识是一本厚重目录,一本厚重的动物寓言故事;我们可以将巴黎诠释为一本梦之书,一本收藏我们无意识的相簿,一本妖魔大全。所以身为稚龄女儿玩伴的我这个父亲的行进路线上,巴黎可供查阅的有植物园里的寓言动物,鬣蜥和变色蜥蜴悠哉悠哉的蛇园和爬虫区,史前动物,以及我们的文明摆脱不掉的龙窟。
我们身外有形的无意识妖魔与幽灵是这个曾为超现实主义首都的城市的固有特色。因为巴黎,早在布雷东(andrebreton)之前就吸纳了所有后来变成超现实文学作品的基本元素;全城无处不见超现实主义留下的足迹、曳痕,那正是强调影像魅力的一种方法,像在某些超现实风格的书店里,或在某些规模不大,例如冥河,专放恐怖片的电影院里。
巴黎的电影院也是博物馆,或供查阅的百科全书,我指的不光是电影资料馆浩瀚的影片,还有拉丁区里密密麻麻的所有电影放映室。在这些窄小、臭哄哄的放映室里,你可以看到巴西或波兰新导演刚拍完的片子,也可以看到默片或二次大战时期的老片。稍微留点神加上运气,每个观众都能将电影史一片片拼凑起来。像我最迷三年代的电影,因为那个时候电影对我而言就是全部的世界。在这里我可以获得成就感,我是说寻找失去的时光,重看我少年时期的电影或补上当年失之交臂,我以为再也看不到的电影。在巴黎你永远有希望找回你以为失去的,找回过去,重归己有。另外一个看巴黎的方法是:一间偌大的失物招领室,有点像愤怒的奥兰多里的月亮,收集世间所有遗失的东西。
我们现在谈的是癖好收集者的辽阔无垠的巴黎,这个城市引诱你收集所有东西,囤积分类重新分配,像在考古现场一般在这里寻寻觅觅。属于收集者的城市,同时可以是一次存在的冒险,藉物研究自己,勘测世界并且自我实现。不过我不算具备收集者精神,或许应该说只有像老电影画面、回忆、黑白幻影这类触摸不着的东西我才有收集的欲望。
我得到的结论是,我的巴黎是成熟期的城市,我是说我不再以青少年冒险犯难发现新大陆的眼光来看它。我与世界之间的关系由探索改为咨询,也就是说世界是所有资料的总合,独立于我之外,这些资料,我可以比对、组合、传送,也许,偶尔有节制地享受一下,但自始至终保持外人身份。我家下面有一条老旧的环城铁路,巴黎环城线,几近停摆,但一天两次,还是有一列小火车会经过,让我想起拉福格(juleslaforgue)的诗:
我永远不会有奇遇;
大自然中,多么渺小,
巴黎环城铁路!
作者按:
本文是瓦雷里欧利瓦(valerioriva)于1974年为瑞士义大利区电视台所做的一次访问。同年由庞塔雷(pantarei)出版社于卢卡诺(lugano)限量出版,内附有四张朱瑟培阿伊蒙内(giuseppeaj摸ne)的插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