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件披风轻柔地披在他身上,暗叹他不仅为边防事务劳心费神,还要小心朝廷里明枪暗箭,真是防不胜防。

    但她仍是一脸浅笑吟吟,没什么担忧地在他身边坐下“侯爷,您境况越来越不妙了,我要款包袱脱身了呢。”

    望月微微一笑,温声道:“你东西收好了没有?明日我去宫里面圣,怕是来不及送你,你回了谷里,就寄封信报平安。”

    “我记得了。”她漫不经心地耸了下肩“这道兵符,你是势在必得了?”

    望月肃然道:“自然,王穆统兵,只会枉送我边城十万军营子弟性命。”

    “侯爷”她忽然笑眯起眼,绵绵地挨过去,仿是有所图,又带促狭“我明日就要走了,您不送我点什么作纪念吗?”

    望月一怔,想起上次她走前也是跟他讨东西,要了他随身带了多年的笛子去,不由笑道:“这回你又想讨些什么?”

    她笑得很狡猾,说出的话却差点让他呛到

    “侯爷,我想要个孩子。”

    明知她又是在逗他,但他却痛恨起他的自私来,既然什么也不能给她,为何还要执意蹉跎她的年华?

    他切切地看她“我”

    “哎,侯爷,这次你怎么不害羞了?好没意思。”相夏至呵呵发笑起来,又玩兴大起地扑过去,抱住他,像在抱柱子。

    望月也只能任她抱着笑他,孩子般玩得自得其乐。

    无语。

    ***

    “望侯爷,皇上召见。”

    李公公笑容可掬,恭敬地半躬身施礼。

    “多谢公公。”望月道了声谢,微瞥了一眼同在御书房外一起等待的王保振。

    王保振懊恨地怒哼一声,又嫉又愤地一拂袖,但顷刻间脸上又换上另一种表情,像是有点了然,又有些幸灾乐祸。

    望月暗自纳闷,皇上虽然宠极王保振,但也不是轻重不辨。他二人一同等了两个时辰,皇上最终仍是召见自己,可见出任领兵的必是他,所以王保振才恚怒不已,但他方才那种神情却又像奸计得逞般古怪,不知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葯。

    迈入御书房,四周一片沉凝寂然,皇上端坐龙书案后,虽因近日微恙,面上犹带病容,但已不见了前几日朝堂上的为难之色。领兵主帅最终定下,也算了下一桩心事。

    “末将望月,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心中不由讽意上升,自古以来,对各朝各代皇帝都是这样朝拜,可是又有谁活到万岁,保住不世基业?

    皇上面露赞许之色“边城戍防,有劳爱卿了。”随后一挥手,秉笔太监恭谨上前,将一卷黄绫,一方帅印奉上。

    李公公立即小心接过,面向望月,穆色宣道

    “护国侯接旨,接帅印。”

    望月再次拜倒“末将领旨。”

    接过圣旨与帅印,本待起身,却见李公公又递过一卷黄绫,他不由一怔。

    李公公轻声解释:“望侯爷,这是皇上特颁的密旨。”

    密旨?什么事需要密旨?望月疑惑接过,徐徐展开,目光迅速一扫,不禁顿时僵住,如遭雷殛。

    他忽地抬头“皇上,为何要格杀相居士?”

    皇上皱着眉“王爱卿进谏多次,相夏至来历不明,为人诡异狡诈,疑与瓦刺人勾结,不可不杀。”

    “疑与瓦刺人勾结?”望月冷笑一声“王大人有何证据?相居士助大明攻破瓦刺敌阵,功在朝廷社稷,王保振凭什么诬蔑她!”

    他声色俱厉,吓得皇上竟有些失措“王、王爱卿上禀,相夏至曾身陷瓦刺军营,却毫发无伤地归来,形迹可疑,足以论罪”

    “皇上,相居士被瓦刺人掳去,是末将带人救回,她身受鞭刑,谁说毫发无伤!”望月沉声道“王大人身在朝廷,不明事实,有什么根据说话,莫须有之罪名怎能成立?”

    皇上结舌,忽见王保振匆匆进来,不由心里一松“快快,王爱卿,你同护国侯解释。”

    王保振阴侧侧一笑“望侯爷,您与相夏至交情匪浅,自然处处为她辩驳,但此女妖异莫测,诡奇非常,擅奇门邪术却是众所皆知。护国侯杀她以洗自身清白,表明未与妖人沾染,岂不甚好?”

    望月恨极,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佞臣谗言,从来都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他冷哼:“王大人是不满令弟未能统兵,心下不满,从而信口胡诌,扰乱圣听吧。”

    王保振面皮抖了一下“望侯爷,王某岂是那种人,下官早知帅印必属护国侯您,怎敢妄想相争?”

    这句话像闪电一般瞬间划过心头。望月一凛,是了,王保振不蠢,自然知道皇上分得清轻重缓急,宠归宠,山河却不能丢,所以早料到皇上十有八九最终仍是要选自己为帅,但总是不甘心,便巧舌如簧说动皇上,明知自己与夏至相交甚深,偏逼自己杀她以表忠心,让自己虽然得了统兵之位,却要受这沉重一击,

    “望侯爷,您虽与相夏至结交,情谊深厚,但我大明山河至关重要,绝不能因一名妖诡之人有任何矣诏。为表侯爷忠心耿耿,杀她也是值得的。”王保振笑得阴险,直盯着望月。

    望月只看向皇上,惨淡一笑“皇上,朝廷就是这样对待有功之人吗?如此一来,将来谁还为朝廷效力?”

    王保振怒斥一声:“护国侯,你这是什么意思?挟功迫主吗?!”

    望月昂然一举手中密旨“皇上,这道旨,恕臣不能受。”他顿了顿“末将请皇上召见相居士,她是不是妖人,一见便知。”

    皇上犹豫起来“这”王保振及时喝道:“护国侯,皇上命你格杀相夏至,你敢抗旨?”

    望月冷冷瞥他一眼,煞气顿炽,竟骇得他噤了口。

    转脸看去,皇上仍在犹豫,望月又唤一声:“皇上!”

    倒是一旁的李公公不忍,悄悄上前,轻声道:“望侯爷,您不必催了,已经迟了。”

    望月一震“什么?”

    ***

    她也在等,等他回来。

    本来他说可能来不及送她,她并不在意,战事一毕,还会见面,可如今,恐怕是见不到了。

    是不是,也真就来不及送她

    上黄泉路?

    “要说流云按这项罪名处死倒不稀奇,他本来就挺妖怪的,那么多年也不见老,可安在我身上我可不服,我普普通通,不美不丑,哪里像妖人!”

    她不满地喃喃,看向桌上那精致的酒杯,杯中有酒,清澄碧澈,像相思谷地里的流泉,有点亲切。

    “这酒珍奇,我花了好些力气才请人研制出来,不喝可惜。”她轻轻执起酒杯,啜饮入喉,喝罢翩然转身,向两名等候已久的宫廷侍卫微微一笑,看向他们手里的白绫,不由蹙一蹙眉“你们要用它绞杀我?”

    两名侍卫被她的悠然自若弄得有点糊涂,一般人临死前不都是哭天抢地、惊骇欲绝吗?怎么她似乎一点都不怕?两人面画相觑,又一起点头应声:“不错。”

    传旨太监也有些不知所措,这女子乍听旨意时,也只是微讶,不见惊惶之色,还从从容容地备了酒,自斟自饮。见她荆钗素裳,忧雅闲适,笑容朗扬,的确也不似旨意上写的什么妖人。只是他们这些按旨办事的人,更冤更惨的境况也都见过,虽然此时情形有些令人愕然,但该执的刑总是要执的。

    “动手吧。”他一颔首。

    “慢着。”相夏至后退,瞪着那条白绫“被绞死是不是很痛?”

    传旨太监不耐起来“都要死了,还管什么痛不痛的,你拖了一个时辰啦,还要怎么样?咱们可要回去交差的。”

    “我不仅怕死,而且怕痛。”她向门外瞧瞧“怎么还不来?”

    “谁来也救不了你,早上颁布了两道旨,一道是命护国侯格杀你,但上大人料护国侯未必遵旨,便叫咱们提早前来执刑。”传旨太监面无表情“你等不到人来了”

    “谁说的!”

    怒吼声破门而人,震得几人耳鼓嗡嗡作响,景千里阔步踏进,冷哼一声:“景某在这儿,谁敢动手。”

    传旨太监是认得他的。锦衣卫属皇上直辖,常常出入宫帏,这位景副总指挥大人性烈刚直,刀不认人,人皆惧怕三分。但他奉旨执刑,却不得不壮起胆子道:“圣旨在此,景大人怎可如此不敬?”

    景千里暗恚,他接了震平王府传出的消息,匆匆赶来,但只能拖延一时,确是无法抗旨。

    相夏至知道他心思,淡淡一笑“景大人,我不是为难您救我,我只是想托您一件事。”

    景千里心不断下沉,握紧双拳,咬牙道:“你说。”

    ***

    轻轻抚过雪白的绫纱,她微微莞尔,想象那是流云的一角衣袂,望月的笛上长穗,二叔的一方布巾。心头印上亲近之人熟悉的影子,便不再怕。

    真的很久了,她没有办法再拖了。

    拈起白绫,用力向梁上抛去,雪练扬空,像一场棒世的梦,短暂而又漫长。

    望月怎么还没回来?

    “真慢。”她咕哝一句,手握住白绫一端

    蓦然间,长剑破空之声乍起,她才一眨眼,原本如瀑般悬垂在梁上的绫纱霎时变成漫天飞扬的雪,纷舞而下。

    屋中多了一道挺拔的身影,长剑如水,凛然傲立。

    相夏至嫣然笑“我以为等不到你回来。”

    他还未开口,门外又传来急报声:“圣旨到”

    一名太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仓促进门,显见是怕望月救人,紧随而来。

    “皇、皇上传旨,护国侯抗旨不遵,犯、犯大不敬之罪,若、呼若胆敢再行违旨,则收回收回帅印”太监吁吁急喘,几乎连话也说不完整,却叫各人的心直坠入谷底。

    之前的传旨太监见势,忙使个眼色“还不动手!”

    两名侍卫你看我,我看你,白绫已碎。拿什么动手?

    相夏至盯着他手中的黄绫帅印,纵不亲自去掂。也知道重逾千斤,那是关乎边城千万条性命,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她幽幽长叹:“我早知,你身边是不能留的。”

    望月默然凝视她,无言。

    倒是门外又响起气喘吁吁的声音:“动、动手没有?动手没有?”

    后来的太监缓过呼吸,恭声道:“王大人。”

    王保振也是急匆匆进门,粗喘口气,见了屋内情景,不由嘿然冷嘲:”望侯爷,您若救这妖人,可是要收回帅印的,您考虑清楚,杀一人证忠心,保边城,皇上已经很给情面了。”

    望月依然沉寂如山,只是凝眸看她。

    王保振又喝一声:“愣什么,谁是执刑的,还不动手!”

    两个侍卫忙应声,不知从哪儿又弄了条带子,非常时刻,只好将就了。

    正要上前,望月忽地叱道:“谁敢妄动!”

    众人吓了一跳,却见望月手中长剑徐徐提起,抵上相夏至胸口。

    “我自己动手。”他凝然道。

    景千里暴跳“姓望的,你疯了!”

    “我很清醒。”他不再看她,只盯着手中的剑,入宫须解刃,这不是平时身边的佩剑,而是他腰上如影随形带了二十年的剑,剑细如枝,如水雪亮,这许多年,他动此剑的次数不多,她来之后,次次都是为她。

    他的剑一出,是要见血的。

    她轻轻唤:“侯爷”

    长剑顿出,透胸而入,他的剑昔日名动天下,快得不溅一星血渍。

    注定要负她,一生不见。

    景千里目眦欲裂“望月!”

    他充耳不闻,收回剑。仍是快,像流星划过苍茫的夜空,不留痕。

    然后,抱她,像温柔的丈夫呵护心爱的妻。

    以往,她玩笑地拥着他,半戏谑半亲昵,自己玩得开怀,也知他不敢妄动,故意窘他。如今,他抱她,尽泄控制已久的情意。而且,她怕冷,拥抱她可以给她重重温暖。

    她渐渐软在他怀里,幽切地叹了一声。

    望月这才发现她唇角沁出血丝。有血并不稀奇,长剑穿胸,伤及心脏,必然要见血,奇的是血居然鲜红中透着微碧,显见有毒。

    “我方才喝了一杯酒,是我从前特地遣人从家乡送来的,只是这酒,有点特别”她极细微地道“是我自尽,不是你杀我!”

    望月心神欲裂,僵硬如石“你”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叹息。

    而后,合上了眼。

    ***

    荒凉的野地,两人默立在一座新起的坟前。

    冰冷的墓,无字的碑。

    一点也不像她该有的归宿。她喜欢温暖的地方,似只畏寒的猫。冬天里,她专爱找他已经坐得暖和的地方靠着偎着。她的话也不少,对熟悉的人算是健谈,与他谈兵论阵,颇有见地。

    而现在,她睡在这漆黑冰冷的地下,碑上没有留下一个字,像这世上从没出现过她这样一个人,只是平白多出这样一丘无名的坟。

    冷风掠过,他木然而立,没有一丝感觉。

    景千里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讽意:“怎么不在碑上题你护国侯夫人的名分?”

    “不,她不稀罕。”他淡淡道“况且,我也不配。”

    “算你自知。”景千里不屑,顿了一顿,又喟然长叹“早知道,我当初就不掳她来京城,要说害了她,也有我一份。”

    望月缓缓转身,看向他“多谢你替我葬她。”

    他冷然一哼:“没有你谢的分,她生前托我葬她,我是允她,不是替你。”他睨过去一眼“她不用你葬,必是恨透了你。”

    望月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应当的,她该恨我。”

    看看天色,景千里赶他“你还不走?城门外骁骑队等你上路。”

    “嗯,走了。”他深深吸了口气,稳健地走到一边牵了马,翻身而上。

    骏马打着响鼻,来回踱了几踱。

    他仍是凝视那座墓,马打了两个圈子,他的目光仍然凝着它。墓里,有他舍不下的牵挂。

    景千里只能叹气。

    忽然,他长啸一声,策马扬鞭,像少年时别过兄长前的匆匆一瞥,纵马而去。

    再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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