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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南扬说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二十六岁。爹爹叫我到扬州去给六叔做帮手。”袁承志心想:“原来石梁温氏五祖本有六兄弟。”温南扬续道:“我到了扬州,没遇上六叔。一天晚上出去做案子,不小心失了手。”温仪冷冷的道:“不知是做甚么案子?”温南扬怒道:“男子汉大丈夫,敢做难道不敢说?我是瞧见一家大姑娘长得好,夜里跳进墙去采花。她不从,我就一刀杀了。哪知她临死时一声大叫,给人听见了。护院的武师中竟有几名好手,一齐涌来,好汉敌不过人多,我就给他们擒住了。”袁承志听他述说自己的恶行,竟然毫无羞愧之意,心想这人实是无耻已极。温南扬又道:“他们打了我一顿,将我送到衙门里监了起来。我可也不怕。我这件案子不是小事,沸沸扬扬的早传开了。我想六叔既在扬州,他武功何等了得,得知讯息后,自会来救我出狱。哪知等了十多天,六叔始终没来。上官详文下来,给我判了个斩立决。狱卒跟我一说,我才惊慌起来。”温青青哼了一声,道:“我还道你是不会怕的。”
温南扬不去理她,续道:“过了三天,牢头拿了一大碗酒、一盘肉来给我吃。我知道明天就要处决了,心想是人都要死,只不过老子年纪轻轻,还没好好享够了福,不免有点可惜,心一横,把酒肉吃了个干净,倒头便睡。睡到半夜,忽然有人轻轻拍我肩头。我翻身坐起,听得有人低声在我耳边说道:‘别作声,我救你出去!’接着嚓嚓几声响,我手脚的铁镣手铐,都被他一柄锋利之极的兵刃削断了。他拉着我的手,跳出狱去。那人轻功好极,手劲又大,拉着我手,我赶路省了一大半力气。两人来到城外一座破庙里,他点亮神案上的蜡烛,我才看清楚他是个长得很俊的年轻人,年纪还比我小着几岁。他是个小白脸,哼!”说到这里,向温仪和青青狠狠的望了一眼,继续说道:“我便向他行礼道谢。那人骄傲得很,也不还礼,说道:‘我姓夏,你是石梁派姓温的了?’我点头说是,这时见他腰间挂着那柄削断我铐镣的兵刃,弯弯曲曲的似乎是一柄剑,只是剑头分叉,模样很是古怪。”
袁承志心想:“那便是那柄金蛇剑了。”他不动声色,听温南扬继续说下去:“我问他姓名,他冷冷的道:‘你不必知道,反正以后你也不会感激我。’当时我很奇怪,心想他救我性命,我当然一辈子感激。那人道:‘我是为了你六叔温方禄才救你的。跟我来!’我跟着他走到运河边上,上了一艘船,他吩咐船老大向南驶去。那船离开了扬州十多里路,我才慢慢放心,知道官府不会再来追赶了。我问了几句,他只是冷笑不答,忽然从衣囊里拿出一对蛾眉刺来。这是六叔的兵器,素来随身不离,怎么会落在这人手中,我心中很奇怪。那人道:‘你六叔是我的好朋友,哈哈!’怪笑了几声,脸上忽然露出一阵杀气,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他道:‘这口箱子,你带回家去。’说着向船舱中一指,我见那箱子很大,用铁钉钉得十分牢固,外面还用粗绳缚住。他道:‘你赶快回家,路上不可停留。这口箱子必须交你大伯伯亲手打开。’我一一答应了。他又说:‘一个月之内,我到你家来拜访,你家里的长辈们好好接待吧。’我听他说话不伦不类,但也只得答应。他嘱咐完毕,忽然提起船上的铁锚,喀喇喀喇,把四只锚爪都拗了下来。”温青青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好!”温南扬呸的一声,在地上吐了一口浓痰。青青性爱洁净,见他如此糟蹋自己亲手布置的玫瑰小亭,心中一阵难过。袁承志知她心意,伸脚把痰擦去。青青望了他一眼,眼光中甚有感激之意。温南扬续道:“他向我显示武功,也不知是何用意,只见他把断锚往船舱中一掷,说道:‘你如不照我的吩咐,开箱偷看,私取宝物,一路上若是再做案子,这铁锚便是你的榜样!’从囊中拿出一锭银子,掷在船板上,说道:‘你的路费!’拔起船头上的两支竹篙,双手分别握定,左手竹篙插入河中,身子已跃了起来,右手竹篙随即入河,同时拔起左手竹篙,又向前点去。这样几下子,就如一只长腿鹭鹚般走到了岸上。他高声叫道:‘接着!’语声方毕,两支竹篙如标枪般射了过来。我见来势劲急,不敢去接,闪身躲开,扑扑两声,竹篙穿入船篷。但听得他在岸上一声长笑,身子已消失在黑影之中。”袁承志心想:“这位金蛇郎君大有豪气。”他只心里想想,青青却公然赞了起来:“这人真是英雄豪杰。好威风,好气概!”温南扬道:“英雄?呸!英***雄。当时我只道他是我救命恩人,虽见他说话时眼露凶光,似乎对我十分憎厌,还道他脾气古怪,也不怎么在意。过江后,我另行雇船,回到家来。一路上搬运的人都说这口箱子好重,我想六叔这次定是发了横财,箱子中盛满了金银财宝。我花了这么多力气运回家来,叔伯们定会多分我一份,因此心里很是高兴。回家之后,爹爹和叔伯们很夸奖我能干,说第一次出道,居然干得不坏。”青青插口道:“的确不坏,杀了一个大闺女,带来一口大箱子。”温仪道:“青青,别多嘴,听七伯伯说下去。”温南扬道:“这天晚上,厅上点满蜡烛,两名家丁把箱子抬进来。爹爹和四位叔伯坐在中间。我亲自动手,先割断绳子,再把铁钉一枚枚的起出来。我记得很清楚,大伯伯那时笑着说:‘老六又不知看中了哪家的娘儿,荒唐的不想回家,把这箱东西叫孩子先带回来。来,咱们瞧瞧是甚么宝贝!’我揭开箱盖,见里面装得满满的,上面铺着一层纸,纸上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温氏兄弟同拆’几个字。我见那几个字似乎不是六叔的手笔,就把信交给大伯伯。他并不拆信,说道:‘下面是甚么东西?’我把那层纸揭开,下面是方方的一个大包裹,包裹用线密密缝住。大伯伯道:‘六嫂,你拿剪刀来拆吧。六弟怎么忽然细心起来啦?’六婶拆开缝着的线,把包袱一揭开,突然之间,包裹嗖嗖嗖的射出七八支毒箭。”青青惊呼了一声。袁承志心想:“这是金蛇郎君的惯技。”温南扬道:“这件事现今想起来还是教人心惊胆战,要是我性急去揭包袱,这条命还在吗?这几支毒箭哪,每一箭都射进了六婶的肉里。那是见血封喉、剧毒无比的药箭,六婶登时全身发黑,哼也没哼一声就倒地死了。”
他说到这里,转过头厉声对青青道:“那就是你老子干的好事。这一来,厅上众人全都轰动。五叔疑心是我使奸,逼我打开包袱。我站得远远地,用一条长竿把包袱挑开,总算再没箭射出来。你道包裹里是甚么珍珠宝贝?”青青道:“甚么?”温南扬冷冷的道:“你六爷爷的尸首!给斩成了八块!”青青吃了一惊,吓得嘴唇都白了。温仪伸手搂住了她。四人静默了一阵。温南扬道:“你说这人毒不毒?他杀了六叔也就罢了,却把他尸首这般送回家来。”温仪道:“他为甚么这样做,你可还没说。”温南扬道:“哼,你当然觉得挺应该哪。只要是你姘头干的事,不论甚么,你都说不错。”温仪望着天空的星星,出了一会神,缓缓的道:“他是我丈夫,虽然我们没拜天地,可是在我心中,他是我的亲丈夫。青青,那时我比你此刻还小两岁,比你更加孩子气,又不爱学武,甚么也不懂。这些叔伯们在家里凶横野蛮,无恶不作,我向来不喜欢他们,见六叔死了,老实说我心里也不难受。那时我只觉得奇怪,六叔这么好的武功,怎么会给人杀死。只听得大伯伯拿起了那封信,大声读了起来。这件事过去有二十年了,可是那天晚上的情形,我还是记得清清楚楚。那封信里的话,我也记得清清楚楚。”
“大伯伯气得脸色发白,读信的声音也发颤了,他这么念:‘石梁派温氏兄弟共鉴:送上令弟温方禄尸首一具,务请笑纳。此人当年污辱我亲姊之后,又将其杀害,并将我父母兄长,一家五口尽数杀死。我孤身一人逃脱在外,现归来报仇。血债十倍回报,方解我恨。我必杀你家五十人,污你家妇女十人。不足此数,誓不为人。金蛇郎君夏雪宜白。”
她背完那封信,吁了口气,对温南扬道:“七哥,六叔杀他全家,此事可是有的?”
温南扬傲然道:“我们男子汉大丈夫,入了黑道,劫财劫色,杀人放火,那也稀松平常。六叔见他姊姊长得不错,用强不从,拔刀杀了,又有甚么了不起?本来也不用杀他满门,定是六叔跟她家人朝了相,这才要杀人灭口。只可惜当时给这兔崽子漏了网,以致后患无穷。”温仪叹道:“你们男人在外面作了这样大的孽,我们女子在家里哪里知道。”温南扬道:“大伯伯读完了信,哈哈大笑,说道:‘这贼子找上门来最好,否则咱们去找他,还不知他躲在哪里呢?’他话虽这么说,可十分谨慎,仔细盘问我这奸贼的相貌和武功,当晚大家严行戒备,又派人连夜去把七叔和八叔从金华和严州叫回来。”袁承志心中奇怪:“怎么他们兄弟这么多?”青青也问了起来:“妈,我们还有七爷爷、八爷爷,怎么我不知道?”温仪道:“那是你爷爷的堂兄弟,本来不住在这儿的。”温南扬道:“七叔一向在金华住,八叔在严州住,虽是一家,外面知道的人不多,哪知这金蛇奸贼消息也真灵,七叔和八叔一动身,半路上就给他害死了。这奸贼神出鬼没,不知在哪一天上,把我们家里收租米时计数用的竹筹偷去了一批。他杀死我们一个人,便在死人身上插一根竹筹,看来不插满五十根,不肯收手。”
青青道:“咱们宅子里上上下下一百多人,怎会抵挡不住?他有多少人呢?”温南扬道:“他只有一个。这奸贼从来不公然露面,平时也不知躲在甚么地方,只等我们的人一落单,就出手加害。大伯伯邀了几十位江湖好手来石梁,整天在宅子里吃喝,等这奸贼到来,宅子外面贴了大布告,邀他正大光明的前来决斗。但他并不理会,见我们人多,就绝迹不来。过了半年,这些江湖好手慢慢散去了,大房的三哥和五房的九弟忽然溺死在塘里,身上又插了竹筹。原来这奸贼也真有耐心,悄悄的等了半年,看准了时机方下手。接连十来天,宅子里天天有人毙命。石梁镇上棺材店做棺材也来不及,只得到衢州城里去买。对外面说,只说宅子里撞了瘟神,闹瘟疫。仪妹妹,这些可怕的日子你总记得吧?”
温仪道:“那时候全镇都人心惶惶。咱们宅子里日夜有人巡逻,爹爹和叔伯们轮班巡守。女人和孩子都聚集在中间屋里,不敢走出大门一步。”
温南扬切齿道:“饶是这样,四房里的两个嫂嫂半夜里还是给他掳了去,当时咱们只道又被他害死了,哪知过了一个多月,两个嫂嫂从扬州捎信来,说给这奸贼卖到了娼寮,被迫接了一个月客人。四叔气得险险晕死过去,这两个媳妇也不要了,派人去杀光了娼寮里的老鸨龟奴、妓女嫖客,连两个嫂嫂也一起杀了,一把火连烧了扬州八家娼寮。”袁承志听得毛骨悚然,心想:“这金蛇郎君虽然是报父母兄姊之仇,但把元凶首恶杀死也已经够了,这样做未免过份。”又想:“温方施怎么地迁怒于人,连自己的两个媳妇也杀了?”不自禁的摇头,很觉不以为然。
温南扬道:“最气人的是,每到端午、中秋、年关三节,他就送一封信来,开一张清单,说还欠人命几条,妇女几人。石梁派在江南纵横数十年,却被这奸贼一人累得如此之惨,大家处心积虑,要报此仇。但这奸贼身手实在太强,爹爹和叔伯们和他交了几次手,都拾夺他不下。咱们防得紧了,他接连几个月不来,只要稍稍一松,立刻出事。大家实在无计可施。两年之间,咱们温家被他大大小小一共杀死了三十八口。青青,你说,咱们该不该恨这恶贼?”青青道:“后来怎样?”温南扬道:“让你妈说下去吧。”
温仪对袁承志望了一眼,凄然道:“他的骸骨是袁相公埋葬的,那么我甚么事也不必瞒你,只求袁相公待会把他死时的情形,说给我们母女俩知道那么”她说到这里,声音又咽哽了,隔了一会,说道:“那时我不懂他为何这样狠,其实也不想懂。爹爹不许我们走出大门一步,我好气闷,每天只能在园子里玩玩,爹爹还说,没哥哥们陪着,女孩子们就是大白天也不能到园子里去。这天是阳春三月,田里油菜花的香味一阵阵从窗里吹进来,我真想到山坡上去看看花,闻闻田野里那股风的气息,可是这害死了人的金蛇郎君呀,在这样好的天气,把我关在屋子里。我真想独自个溜出去一会儿,可是想起爹爹那股严厉的神气,又不敢啦。这天下午,我和二房里的三姊姊、五房里的嫂嫂,还有南扬哥你和天霸哥,我们五个人在园子里玩,我在荡秋千,越荡越高。身子飘了起来,从墙头上望出去,见到绿油油的杨柳,一株株开得十分茂盛的桃花,心里真是高兴。忽然,天霸哥怪叫了一声,仰天跌倒,我吓了一大跳,后来才知他胸口中了那人一枚金蛇锥,当场就打死了。南扬哥你呢?我记得你马上逃进了屋,把我们三个女人丢在外面。”温南扬胀红了脸,辩道:“我打不过他,不走岂不是白送性命,我是去叫救兵。”温仪道:“我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见墙头一个人跳了下来,刚好站在我的秋千上。他用力一荡,秋千飞了起来,他一把将我拦腰抱住,我只觉腾云驾雾般的飞了出去。我以为这一下两人都要跌死了,哪知他左手抱着我,右手在墙外大树枝上一扳,便又弹了起来,轻轻的落在数丈之外。这时我吓胡涂了,举起拳头往他脸上乱打。他手指在我肩窝里一点,我登时全身瘫软,一动也不能动啦。只听得后面很多人大声叫嚷追赶,但后来声音越来越远。他挟着我奔了半天,到了一个悬崖峭壁上的山洞里。他解了我穴道,望着我狞笑。我忽然想起了那两位嫂嫂,心想与其受辱,不如自己死了干净,就一头向山石上撞去。他在我后心一拉,我才没撞死,留下了这个疤。”说着往自己额上一指。袁承志见那伤疤隐在头发丛里,露在外面的有一寸来长,深入头顶,看来当时受伤着实不轻。温仪叹道:“倘若就这么让我撞死了,对他自己可好得多,谁知这一拉竟害苦了他。那时我昏了过去,等醒来时,见身上裹着一条毯子,我一惊又险险晕了过去,后来见自己身上衣服穿得好好地,才稍稍放了一点心,想是他见我寻死,强盗发了善心,便不再下手害我。我紧紧闭住了眼睛,一眼也不敢瞧他,连心里也不敢去想眼前的事。
“他怕我再寻死,那两天之中,日夜都守着我。跟我说话,我自然不答。他煮了东西给我吃,我只是哭,甚么也不吃。到第四天上,他见我饿得实在不成样子了,于是熬了一大碗肉汤,轻声轻气的劝我喝。我不理不睬,他忽然抓住我,捏住我的鼻子,把肉汤往我口里灌,这样强着我喝了大半碗汤。他手一松,我就将一口热汤喷在他脸上。我是要激他生气,干脆一刀杀了我,免得受他欺侮,再把我像二位嫂嫂那样,卖到娼寮里去活受罪。哪知他并不发怒,只是笑笑,用袖子擦去了脸上汤水,呆呆望着我,不住叹气。”
袁承志和青青对望了一眼,青青突然间红晕满脸。温仪道:“那天晚上,他睡在洞口,对我说:‘我唱小曲儿给你听好吗?’我说:‘我不爱听。’他高兴得跳了起来,说道:‘我当作你是哑巴,原来会说话。’我骂道:‘谁是哑巴来着?见了坏人我就不说话。’他不再言语了,高高兴兴的唱起山歌来,唱了大半夜,直到月亮出来,他还在唱。我一直在大宅子里住着,哪里听见过这种这种山歌。”温南扬喝道:“你又怕听又想听,是不是?谁耐烦来听你这些不要脸的事?”大踏步便向亭外走去。青青道:“他定是去告诉爷爷们。”温仪道:“由他说去,我早就甚么都不在乎了。”青青道:“妈,你再说下去。”
温仪道:“后来我朦朦胧胧的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来却不见了他,我想一个人逃回家来,可是这山洞是在一个山峰顶上,山峰很陡,无路可下,只有似他这样轻功极高的人,才能上下。到中午时他回来了,给我带来了许多首饰、脂粉。我不要,拿起来都抛到了山谷里。他可也不生气,晚上又唱歌给我听。“有一天,他带了好多小鸡、小猫、小乌龟上山峰来,他知道我不忍心把这些活东西丢下山去。他整天陪我逗猫儿玩,喂小乌龟吃东西,晚上唱歌给我听。我在山洞里睡,他从来不踏进山洞一步。我见他不来侵犯我,放心了些,也肯吃东西了。可是一个多月中,我一直不跟他说话。他始终对我很温柔很和气,爹爹和妈妈都没他待我这样好。“又过得几天,他忽然板起了脸,恶狠狠的瞧我,我很害怕,哭了起来。他叹了口气,哄我别哭。那天晚上我听得他在哭泣,哭得很是伤心。不久,天下起大雨来,他仍是不进洞来,我心中不忍,叫他进山洞来躲雨,他也不理。“我问他为甚么哭,他粗声粗气说:‘明天是我爸爸、妈妈、哥哥、姊姊的忌辰。我一家全被你家的人在这天害死了。明天我说甚么也得杀一个人来报仇。你家里现下防备很严,请了崆峒派的李拙道人和十方寺的清明禅师作帮手,哼,这两人虽然厉害,我难道就此罢手不成?’他咬牙切齿的,冒着大雨就下峰去了。第二天到傍晚时,他还是没回来,我倒有些记挂了,暗暗盼望他平安回来。”
听到这里,青青偷偷望了袁承志一眼,瞧他是否有轻视之色,但见他端谨恭坐,留神倾听,这才宽慰,缓缓的吁了口气。温仪道:“天快黑了,我几次到山峰边眺望。也不知去望了几次,终于见到对面那座山峰上有四个人影在互相追逐,身法都快得不得了。我用心细看,最先一人果然是他,后面一个是道士,另一个是和尚,第四个却是我爹爹。他手中拿的是那把金蛇剑,一个斗他们三个,边打边逃。斗了一会,那和尚一禅杖横扫过去,眼见他无法避开,我心中着急,大声叫了起来,哪知他金蛇剑回过来一格,竟把禅杖斩去了一截。爹爹听见叫声,回头望见了我,不再争斗,往我这山峰上奔来。“他很是焦急,两剑把和尚与道人逼开,随后追赶。这样一来,变成我爹爹在前面,他在中间,僧道二人在后。四人不久就奔下山谷。他追上了我爹爹,拦住了不许他到我这边山峰来。斗了几回合,一僧一道赶到,我爹爹抽空跳出,自我这边攀上来。这四个人边斗边奔,追到了我站着的山峰上。我很是高兴,大叫:‘爹爹,快来!’这时他如发疯般抢了过来,接连三剑,把爹爹逼得不住倒退。爹爹打他不过,眼见危急,僧道二人也到了。爹爹叫道:‘阿仪,你怎样!’我说:‘我很好,爹,你放心。’爹爹道:‘好,咱们先料理了这奸贼再说。’三人又把他围在中间。
“那道人道:‘金蛇郎君,我们崆峒派跟你无冤无仇,只不过见你干得太也过份,因此挺身出来作个和事佬。我谁也不帮,如你答应罢手,以后不再去温家惹事,今日之事就此善罢。’他大声叫道:‘父母兄姊之仇,岂能不报?’那和尚道:‘你已经杀了这许多人,也该够了。劝你瞧在我们二人的脸上,就此停手吧!’他忽然一剑向和尚刺去,四人又恶斗起来。那道人的兵刃有点儿古怪,想来武功甚强,和尚的禅杖使开来,风声呼呼猛响,也很厉害。他越打越不成了,满头大汗,忽然一个跄踉,险险跌倒。“那和尚一杖打下去,被他侧身躲过,他身子这样一侧,见到了我的脸。他后来说,他那时候本已筋疲力竭,但一见到我流露出对他十分关怀的神气,突然间精神大振。他的剑使得越来越快,山谷中雾气上升,烟雾中只见到金光闪耀。只听得他叫道:‘温姑娘,别怕,瞧我的!’那和尚大叫一声,骨溜溜的滚下山去,脑门正中钉了一枚金蛇锥。我爹和那道人都吃了一惊。他挺剑向我爹刺去,那道人乘虚攻他后心。他突然大喝一声,左手双指向道人眼中截去。道人头一低,他一剑挥过,将道人拦腰斩为两截。”
青青呀的一声叫了出来。温仪道:“他回手一剑,便向我爹爹刺去。爹爹见他连杀两个武功高手,早已吓得面无人色,钢杖使开来已不成家数。我忙从洞里奔出来,叫道:‘住手,住手!’他听我一叫,就停了手。我道:‘这是我爹爹!’他向我爹爹狠狠望了一眼,说道:‘你走吧,饶你性命!’爹爹很感意外,回身要走。这时我因整天没吃东西,加之刚才担心受惊,见他饶了爹爹,心中一喜,突然跌倒。他忙抢过来扶我,我从他肩上望出去,只见爹爹目露凶光,忽然举起钢杖,猛力向他后心打去。“他一心只关注着我有没受伤,全没想到爹爹竟会偷袭。我忍不住呼叫:‘留心!’他一愣,要待避让,已经不及,将头一侧,这一杖打中在他的背上。他夹手夺过钢杖,掷入山谷,双掌向爹爹打去。爹爹无法招架,闭目等死。哪知他回头向我望了一眼,叹了口气,对爹爹道:‘你快走。别让我回心转意,又不饶你了!’爹爹不再说话,奔下山去。他背上吃了爹爹这一杖,受伤着实沉重,爹爹刚走,他就一口鲜血,喷在我胸前衣上。青青哼了一声道:“爷爷这么不要脸,明里打不过人家,就来暗下毒手!”温仪叹道:“按理说,他是我家的大仇人,连杀了我家几十口人。可是见他受人围攻暗算,我禁不住心里向着他,这也叫作前生的冤孽。“他摇摇晃晃的走进洞去,从囊中拿出伤药来吃了,接连又喷了许多鲜血出来。我吓得只是哭。他虽然受伤,神色却很高兴,问我:‘你干么哭?’我哭道:‘你伤得这样。’他笑问:‘你是为了我才哭?’我回答不出,只觉得很是伤心。“过了一会,他说:‘自从我全家的人给你六叔害死之后,从来没一人关心过我。我今天杀了你的一个堂兄,前后一共已杀了四十人,本来还要再杀十人,看在你的眼泪份上,就此罢手不杀了。’我只是哭,不说话。他又道:‘你家的女人我也不害了,等我伤好之后,送你回家。’我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只觉得他答应不杀人了,那很好。以后几天我烧汤煮饭,用心服侍他。可是他不停的呕血,有时迷迷糊糊的老是叫‘妈妈’。“有一天他整天晕了过去,到了傍晚,眼见不成了。我哭得两眼都肿了。他忽然睁开眼来,笑了一笑,说道:‘不要紧,不会死。’过了两天,果然慢慢好了起来,一天晚上对我说,那天中了这一杖,本来活不成了,但想到他死之后,我在这高峰绝顶之上走不下去,我家的人又怕了他,不敢来找,那我非饿死不可。为了我,他无论如何要活着。”青青插嘴道:“妈,他待你很好啊,这人很有良心。”说着狠狠望了袁承志一眼。袁承志脸上一阵发热,把头转了开去。温仪又道:“以后他身子渐渐复元,跟我说起小时候的事情,他爸爸妈妈怎样疼他,哥哥姊姊又怎样爱护他。有一次他生病,他妈妈三天三夜没睡觉的守在他床边。哪知一天晚上,六叔竟把他全家杀了。那时我觉得这人虽然手段凶狠毒辣,但说到他亲人的时候,却显得心肠很是良善柔和。他拿出一个绣花的红肚兜来给我看,说是他周岁时他妈妈绣的。”她说到这里,从怀中取了一个小孩用的肚兜出来,摊在桌上。袁承志见这肚兜红缎面子,白缎里子,绣着个光身的胖娃娃睡在一张大芭蕉叶子上。胖娃娃神情憨憨的很是可爱,绣工精致,想得到他妈妈刺绣时满心是爱子之情。袁承志从小没有爹娘,看到这肚兜,想到自己身世,不禁一阵心酸。温仪续道:“他常常唱山歌给我听。还用木头削成小狗、小马、小娃娃给我玩,说我是个不懂事的女娃娃。后来他伤势完全好了,我见他越来越不开心,忍不住问他原因。他说他舍不得离开我。我说:‘那么我就住在这里陪你好啦!’“他非常开心,大叫大嚷,在山峰上两株大树上跳上跳下,像猴子一样翻筋斗。“他对我说:他得到了一张图,知道了一个大宝藏的所在,其中金银珠宝,多得难以估量。据说从前燕王篡位,从北京打到南京。建文皇帝仓皇出走,把内库里的珍珠宝贝埋在南京一个秘密地方。燕王接位之后,搜遍了南京全城也找不到。他派三保太监几次下西洋,一来是为了找寻建文皇帝的下落,二来则是为了探查这批珍宝。”
袁承志心道:“原来在金蛇秘笈中发现的,便是这张宝藏的地图。”温仪续道:“他说成祖皇帝一生没找到这张地图,但几百年后,却让他无意之中得到了,眼下他大仇已报,就要去寻这批珍宝,寻到之后,便来接我,现下先把我送回家去。”她说到这里,轻声道:“他舍不得我离开他,其实我心中也舍不得。可是可是我总不能就这样跟了他去。我回家之后,大家却瞧我不起,我很是恼怒,他们没本事保护自己的女儿,我清清白白的回家,大家反而来羞辱我,我也就不理他们。不跟他们说话。”
青青接口道:“妈妈,你很对,你又做错了甚么?”温仪道:“我在家里等了三个月,一天晚上,忽然听得窗下有人唱歌,一听声音我就知道是他到了,忙打开窗子让他进来。我们见了很是欢喜。这天我就和他好了,有了你这孩子。那是我自己愿意的,到如今我也一点不后悔。人家说他强迫我,不是的。青儿,你爸爸待你妈妈很好。我们之间一直很恩爱。他始终尊重我,从来没强迫过我。”
袁承志暗暗钦佩她的勇气,听她说得一往情深,不禁凄然。青青忽然低声唱了起来:
“从南来了一群雁,也有成双也有孤单。成双的欢天喜地声嘹亮,孤单的落在后头飞不上。不看成双,只看孤单,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歌声娇柔婉转,充满了哀怨之情。
温仪凄然道:“那就是她爸爸唱给我听过的一支小曲。这孩子从小在我怀里听这些歌儿,听得多了。居然也记住了。”袁承志道:“夏前辈那时候想是已经找到了宝藏?”温仪道:“他说还没找到,不过已有了线索。他心中挂念着我,不愿再为了宝藏而耽搁时日。他说到宝藏的事,我也没留心听。我们商量着第二天一早就偷偷的溜走,心中十分欢喜,甚么也没防备,不料想说话却给人偷听去了。“第二日天还没亮,我收拾好了衣服,留了一封信给爹爹,正想要走,忽然有人敲门,我当然很怕,他说不要紧,就是千军万马也杀得出去。他提了金蛇剑,打开房门,进来的竟是我爹爹及大伯,二伯三人。他们都空着双手,没带兵刃,穿了长袍马褂,脸上居然都是笑嘻嘻地,丝毫没有敌意。我们见他三人这副模样,很是诧异。
“爹爹说:‘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这也是前生的冤孽。上次你不杀我,我也很承你的情。以后咱们结成亲家,可不许再动刀动枪。’他以为爹爹怕他再杀人,说道:‘你放心,我早答应了你小姐,不再害你家的人!’爹爹说:‘私下走可不成,须得明媒正娶,好好拜堂。’他摇头不信。我爹爹说:‘阿仪是我的独生爱女,总不能让她跟人私奔,一生一世抬不起头来。’他想这话不错。哪知他为了顾全我,却上了爹爹的当。”袁承志道:“令尊是骗他的,不是真心?”温仪点点头,说道:“爹爹就留他在厢房里歇,办起喜事来。他始终信不过,我家送给他吃的酒饭茶水,他先拿给狗吃。狗吃了一点没事,但他仍不放心,毫不沾唇,晚上都拿去倒掉,自己在石梁镇上买东西吃。
“一天晚上,妈妈拿了一碗莲子羹来,对我说:‘你拿去给姑爷吃吧!’我不懂事,还道妈妈体惜他,高高兴兴的捧到房里。他见我亲手捧去,喜欢得甚么也没防备,几口吃了下去,正和我说话,忽然脸色大变,站起来叫道:‘阿仪,你心肠这样狠!’我吓慌了,问道:‘甚么?’他道:‘你为甚么下我的毒?’”“你为甚么下我的毒?”这句话,虽在温仪轻柔的语音中说来,还是充满了森然可怖之意,想见当时金蛇郎君是如何愤怒,又是如何伤心。袁承志和青青听了,不由得毛骨悚然。温仪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衣襟之上,再也说不下去。寂静之中,忽听得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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