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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随后大喝一声滚,就心急如焚地找医生抢救。以后他就跪在病房的门外,像死了爹亡了娘的垂首不语,连大声哭一句都不敢。只管傻了似的默默流泪。我当时也是六神无主地急昏了头,望他一眼都恶心,恨不能咬他一口才解气。半夜里奶奶苏醒过来了。手哆哆嗦嗦地指着门外,要他进房坐在床前。这时奶奶已虚弱得喘不上来气,脸惨淡得像一张白纸,然而却半点不露哀伤失望之情,喘息吁吁地一手拉着我的手,一手拉着他的手,字字句句是拼尽了全力才吐出来的。你也是老大不少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犯浑,一点也不晓得世路的坎坷与人心的丑恶,男人跌一交不怕,关键是怎样站起来,重新去面对生活。你喜欢我们家芬儿,我不反对,还指望你给我养老送终呢!你为人忠义,乐善好施,在社会上吃得开,是把兴家旺屋的好手,日后也定然前程似锦。我还有点箱子底,三年自然灾害,饿得吃观音土,也不舍得拿出来,总值个十万八万的吧,剩下的把车当了,把铁路上的福利房卖了,再找莲老板凑凑,怎么着也要把这个关口过了。日后听你们杜大哥的,帮着莲老板把蜀绣店开下去,这样你们的生活也有着落,九泉之下,我也闭得上眼睛!”
“我从家里取来奶奶的箱底货,原来是件过膝貂皮大衣,一对翡翠玉镯,四根金条。红莲姐也大义,得迅儿连夜就从山里赶了来,说早就想将书画社转让给我们,小邪皮在书画社入了股的。原来山里那男人肯舍脸娶红莲姐,根本就不是出于什么同情心,而是人面兽心地看上了红莲姐的钱财,红莲姐是远近十里八乡走州过县的女老板,书画社更是参天的摇钱树。那男人正四处活动八方钻营,妄想将书画社过户到他的名下,幸亏当时工商登记的是杜大哥,房产证也是杜大哥的,那男人才没得逞。只是苦了红莲姐,那男人此后变本加厉的要钱,稍不如意,就破口大骂,拳打脚踢。红莲姐说,她想离开那男人,搬出去独自过,要不是为了愚儿,她早就一根绳子了结了自己性命。我们将书画社卖了,宝马车当了,铁路上的福利房出了,奶奶的东西也给他们了,然而那两个马仔还不肯走,说他们来大陆损失了工时费、好处费。得亏城里的任姐姐这时也帮了我们一把,她将城里的房子卖了,送来了十几万元。此时我心里早就凉了,犹如害一场大病似的心灰意冷。眼见我们辛辛苦苦创立起来的书画社,就这么卖的卖、散的散,全完了;我们用尽了心思、费尽了力气绣出来的绣品,就这么当的当、丢的丢,全没了。奶奶遭此切肤之痛,从此一病不起,一天比一天严重了,就如瓦上霜、风中烛般的朝不保夕,基本上靠药物维持生命。瞧着他楼上楼下的背着奶奶晒太阳,院内院外的推着车子陪奶奶散心,我仍是哀莫大于心死,心想这是什么事儿,就算奶奶将我许配了他,也没双方父母同意呀,他这人面子薄,骨头轻。嗜赌成癖,习性难改,除了一张嘴,浑身就剜不出一块好肉来。什么时候为鬼为蜮,又将我们推到火坑了,恐怕连哭的眼泪都没得,什么时候又将我们送到冰山上了,将会连后悔的心肠都找不到!所以时常懒得理他,也不给他好嘴脸看,没事儿就去红莲姐那儿说说话。逗逗孩子。
“冬月,当大巴山万峰凝雪、万壑皆白的时候,奶奶离开了人世,将灵魂彻底地融入到她绘画了一辈子的巴山雪景寒林图中。出殡那天,真是哀丝豪竹,人山人海,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送葬的人们,半个村子忽拉拉地挂满了白绢白花,整个屋檐内三层外三层地祭满了花圈。房前空地上,一下子摆出了几十桌椅子板凳,镇上几家餐馆流水似的送来了葬礼酒食,从家里到后山十几里的山路上。每隔一里就有戏班子搭的舞台,时刻不停地演奏着哀乐,灵柩前披麻带孝的子孙辈足足跪出了半里之遥。一生足不出山的父母感动得热泪盈眶,一世开门见山的亲友感激得泪流满面。瞧着从未见过面的乡官亲自抬棺。从没搭过腔的县属双手扶灵,我的心像巴山久旱不雨的地头落下数阵甘霖,一时竟充满了喜又不得、哀又不能的复杂情形。奶奶是三十年代上海滩冲破封建樊篱。顶着世俗偏见,报考首次招收女生的美术学校学生,本可以在艺术的天地里成就一番事业,创立一代声名,日本鬼子来了,一家人逃难流落到大巴山区,从此收敛起丹青妙笔之意,描山绘水之心,清心守节,寡乐安贫地过一辈子。如今身归地府之日,小邪皮遂了奶奶的高贵心、如了奶奶的尊荣愿,极尽哀荣的为奶奶操办了后事,竭尽孝心的将奶奶送上了山。事后得知,这一切都是自发的,都是人们感小邪皮的恩、赶小邪皮的情,冲着小邪皮的金面、和着小邪皮的禀性,而自发地来参加奶奶的葬礼。否则凭他一个月几十块钱的下岗工资,撑得起这大的台面,扯得来这多的人情!我父母开始好言好语地接纳他了,五亲六眷也开始好声好气地接受了他。我还是转不过这个弯来,解不开这个心结,终至于不辞而别,一个人来宁波打工。
“那天,是我来宁波三个月后的傍晚时分,我下班,刚刚走到租住在宋诏桥的单元楼下,隔老远珍珍大呼小叫地一路跟了过来,‘你男朋友来了,带了好多山里的腊味,不是他说,我还认为是你叔呢!’我心下一阵踌躇,想要不见而又不能不见的矛盾神态挂在了脸上,‘你老有福了,这人可真勤快,走到就将屋子里的卫生打扫了一遍,厨房玻璃擦得倍儿亮,还做了一桌子菜,光红酒就备了4瓶。’我极为烦躁地走上楼,小邪皮形容憔悴地站在屋内,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活像在澳门丢了的魂儿还没有附着在身上。几个月不见,他竟然还穿着那套铁路制服,领口处还打了几个补丁,平时出门梳得油光水滑的头发这次硬翘翘地支楞在头上,满面尘垢与风霜,显然是熬了几夜挤了几天火车才找上门的。‘芬儿,听说你在宁波,我回家将老家的房子卖了,给红莲一笔钱,将她安顿在她姑妈家里,我又去城里找了任老师,也给了她一笔钱,将她安置在铁路棚户区,任老师说,杜画家的画作《溪边少女》路局送铁道部参展了,估计不久就会有消息来,我来宁波,是想给你送点钱,顺便看看能不能也找点事做!’我眼眶一阵潮湿,差点渗出泪来,蓦觉对他败家子的恨,对他浪荡子的怨,对他知错能改、舍己为人的喜,一齐涌上心头。瞧着他一件件地拿出说是在江城给我买的这东哪西,听着珍珍在旁羡慕不已的一声连着一声地咂着舌头,我一直冷着的面孔也不觉有点热乎起来,禁不住埋怨了他一句,‘花这么多钱,犯得着吗,瞧这衣帽郎当的,怎么不给自己买套西服!’小邪皮竟瞬时眼圈发红而怆然失态了,‘芬儿,我就知道你是瑶台阆苑的仙姑,不会忘了我们这玉音主盟、金口说合的婚事;我就知道你是麟凤龟龙的心肠,不会抛弃我这天禄石渠的贵客!’我陡起一阵反感,心里更是塞满了对他人品的不信任和对他行为的不理解,他那套鬼把戏早蒙骗不了人了,轻蔑嘲笑的话语油然吐出,‘你能做什么呢,卖力气。卖狗皮膏药,活活一只叫败了的画眉,斗败了的公鸡,去赌?’
“小邪皮倏地一睁泪眼,气得五官挪了位,脸在受辱不过的窘态中像注了水的猪肉又青又紫,‘芬儿,你不消像白毛女得,动不动就拿我当黄世仁,满脸子深仇大恨的打击我!我小邪皮是喜欢你。像许仙不舍白娘子,这一辈子非你不娶,但我也有做人的尊严,听不得法海之流的污言秽语,更不希望被我所爱的人瞧不起。我承认,自从跟着杜画家开店,我就人大骨头轻地变了个人,我叔公回大陆探亲,我更是忘乎所以到不晓得自己是吃几碗干饭的。成天赤脚大仙似的半天云里过日子。否则在澳门,我不会让胜利冲昏了头脑去赌钱,让贪婪迷了心窍沉湎于赌场不能自拔,钻到人家锄不断、砍不下、解不开、顿不脱的千层套子里。跌了这一交后。承蒙你们不弃,一个个倾家荡产的帮我还赌债,在医院,奶奶更是像对嫡亲的孙子苦口婆心地教我做人。枯骨尚且知恩结草。黄雀尚能衔环以报。我就是再混蛋的刘阿斗,也晓得哪是哪非了,再糊涂的秦二世。也知道哪对哪错了。今天,我当你面发誓,下回踏进赌场半步,我就剁了双腿,看下赌场半眼,我就剜了眼珠子!’
“我破颜一笑,心底燃起一片欣慰喜悦的火花,恍若几个月来郁积于心的忧伤得到了疗治,几个月来含恨卖笑的苦日子也快熬到头了,所有感时伤世的疮痍,颠沛流离的疾苦终于像恶梦一样过去,‘好,我就信你一回,奶奶不是说,顽铁也能生辉,千年瓦片也有翻身出头的时候!’
“‘芬儿,你就是我活观世音菩萨,又伸出你那大慈大悲之手,拯救我于凡尘乱世之间;你就是我心目中的警幻仙子,又掏出你那大仁大爱之心,救援我于孽海情天之中!你就是我妈,比我妈还关怀疼爱我一百倍;你就是我姐,比我姐还关心怜爱我一千倍!’小邪皮稍稍得了点甜头,就乐得摇头摆尾的,显露了本相,立时满脸谄媚样、满嘴恭维话的瞎扯胡说,阿谀逢迎之态竟然没有半点装假做作的怪样。
“珍珍扑哧一声,嘴巴没嘬住劲儿,笑得扑在沙发上直发嗲。我也被他信誓旦旦的滑稽模样逗得合不拢嘴,忍不住嗔怒地推了他一掌,‘你就是浑身烂了嘴不烂,满嘴喷粪还不觉得臭,你这嘴硬身子软的样儿,看到哪里能混一碗饭吃!’
“小邪皮一本正经地憋住笑,像变戏法似的从手提箱掏出一大堆物什来,不一会儿功夫,就将自己打扮成一副鹤发皤皤、长髯飘飘的仙风道骨模样,手里还拿着一张画满了八卦图形并写有易经大师字样的纸板,‘二位女士,看看像不像呀,本大师是鬼谷子第一百二十代传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间通晓周易,并对相术学上双峰并峙的《麻衣神相》与《柳庄神相》有得天独厚的研究,不灵验不要钱,不神效不卜卦!’
“‘去你的,什么时候学得这般装神骗人!’我乐滋滋地笑得直不起腰来,珍珍也被他这副神仙中人打扮乐得直打转,小邪皮单掌一竖,躬身打个稽首,那种仿佛远离尘嚣的隐士派头直使人笑痛了肚皮。
“‘可不敢这么说,我亲亲的好芬儿,我为找你,在宁波转了个遍,在天童寺一带,我发现有好多这大师那大师的在摆地摊替人算命赚钱。山人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这个我会。当年杜画家读函大,买了好多相术方面的书,我闲来无事,借来翻翻,没想到那书有图、有诀、有歌,读着三分有趣,学来十分容易,照着看相还有七、八分的准头。我给你背背:眼为太阳,要明要秀,一身之本,定在双睛。书云:瞻视平正,为人刚介心平。上视多败,下视多奸,斜视多偷,浮光多淫,露神多夭。怎么样,有点大师的风范吧,能不能混碗饭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