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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不过了,就是他高胡子变着法子讨好李贵妃。”

    张居正脸上勃然变色,他眉毛一拧,瞪着游七厉声斥道:“狗奴才大胆,你有何资格议论朝政,唔?”

    张居正突然发怒,唬得游七一下子从椅子上跌下来,双膝跪地,筛糠一般答道:“老爷,奴才知罪,奴才知罪。”

    张居正余怒未息,吼道:

    “滚出去!”

    游七连滚带爬退出厅堂,看到游七惶然退出的窘态,徐爵也浑身不自在。虽然他对张居正家风甚严早有耳闻,但如此不留情面还是让他感到难堪。毕竟,他与游七的身份差事相同,因此感同身受,竟也产生了挨骂的感觉。

    倒是张居正,脸上早已乌云尽退,好像刚才的事压根儿没有发生,他转向徐爵,和颜悦色说道:“徐爵,你的话还没说完呢。”

    徐爵顿时感到张居正真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物,心中也就产生了一种敬畏。他又眨了眨眼,说道:“我家主人收到折子,不敢怠慢,赶忙奏报皇上。皇上没主意,不知如何批答才好。”

    “按常例,这两道折子应该送内阁拟旨。”

    “这个我家主人懂得,只是这里头的道理很明显,”说到这里,徐爵觑着张居正神色,小心翼翼说道,“方才游七所言,虽然触犯了张先生的家规,但他道出了个中症结所在。”

    张居正默不作声,沉思一会儿,问道:“李贵妃知道这两个折子吗?”

    “知道,”徐爵点点头,声音压得更低,“她也没了主意。我家主人看透了李贵妃的心思,对这两件事情的处理,她都同意折子上所奏之言。”

    “这正是高拱的厉害之处。”张居正在心里说道。但他依然不显山不露水地问道:“冯公公是怎么想的?”

    “我家主人感到十分为难,如果拟旨准行,则让高拱抢了头功,从此事情就不好办,如果驳回折子,又怕得罪李贵妃,日后更难办事。我家主人苦无良策,只得派我来这里向先生讨教。”

    徐爵本想把事情说得委婉一点,但面对张居正深藏不露的眼神,他不免有些慌乱,因此也就赤裸裸地说出了冯保的为难。其实,他就是不如此直说,张居正也很清楚。听罢徐爵的陈述,他伸出指头,漫不经心地叩动着面前的花梨木茶几,沉吟着说:“其实,这两件事都不难办理。”说着,示意徐爵走近前来,细声细气与他耳语一番。徐爵听罢,不禁眉飞色舞,连连说道:“好,好,依先生之计行事,他高胡子就会偷鸡不成反丢一把米。”

    张居正突然发怒,唬得游七一下子从椅子上跌下来,双膝跪地,筛糠一般答道:“老爷,奴才知罪,奴才知罪。”

    张居正眉头一皱,轻轻拍了一下徐爵的肩膀,提醒道:“徐爵,你家主人如今已升任大内主管,你这位当管家的,凡事要紧开口、慢开言,常言道,小心不亏人。”

    徐爵立即收了兴头,小心答道:“张先生的叮嘱是至理名言,小的当铭记在心。还有一件事,我家主人让我告诉你,今天通政司转来了湖南按察使李义河的手本,奏报前两广总督李延在衡山自尽。”

    “哦,有这等事?”

    张居正装出大惊失色的样子,徐爵幸灾乐祸说道:“这个李延,是高胡子的得意门生,他这一死,高胡子的阵营里便少了一条走狗。”

    “李义河的手本还说了些什么?”

    “其余倒也没说什么,仅仅奏报了李延的死讯而已。”

    听徐爵如此回答,张居正也就放了心。看来李义河是个有心人,他把此事的底牌全都告诉了张居正,对朝廷那边只是敷衍了事地上了一道公文。

    张居正瞥了瞥茶几上那只空无一字的信封背面,似乎要说什么,只见小校又敲敲门,进来禀告:“张大人,内阁中书马从云求见。”

    马从云接替韩揖在高拱值房当值。他为何此时此地突然出现?张居正眉棱骨一耸,对小校吩咐:“你让马大人在外头稍坐会儿,听我的传呼进来。”

    “是。”小校躬身退下。

    不等小校的身影在回廊上完全消失,徐爵就满脸狐疑地说道:“马从云不是高胡子的心腹吗,他怎么来了?”

    “你不要管这些闲事,”张居正阴沉着脸说,“此处非久留之地,我也不留你吃饭了,你去喊上游七,回廊这头,还有一道门出去,你们俩赶紧离开。”

    徐爵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闪身出门邀游七走了。张居正收拾好李义河的密札,这才传话让马从云进来。

    “张大人!”

    随着这一声喊,身材颀长穿着六品官服的马从云已跪到张居正面前行礼。张居正伸伸手示意他坐下,马从云坐在刚才徐爵坐过的那把椅子上,一双眼睛滴溜溜朝屋子四处张望。这一动作引起了张居正的不快,他压着性子问道:“你怎么来了?”

    “首辅有急件让我送给张大人。”

    说罢,马从云从随身带来的锦囊里抽出了一份黄绫硬面的题本,张居正接过一看,封面上写了四个鹌鹑蛋大小的苍劲楷书:“陈五事疏。”一看就是高拱的手迹。张居正一页一页翻读,嘴中不时叫好,不过片刻读完,他合上奏折,问马从云:“元辅让你送来,是否是征求我的签字?”

    “正是。”马从云背书一样说道,“首辅说,皇上以十岁冲龄登基,于政体多有不熟,先帝弥留之际,曾把三位阁臣召至榻前,亲授顾命,现在,三位内阁顾命大臣须得戮力同心,辅佐皇上,廓清政体,明辨国是。”

    张居正心里头明白,这份《陈五事疏》是针对昨日任命冯保为司礼监掌印的那道中旨而来的,连同徐爵刚才提到的那两份奏折,都是高拱一手策划的攻势,旨在取悦李贵妃,扳倒冯保。平心而论,张居正很是佩服高拱高明的政治手腕,他欲除政敌,步步为营,步步都是好棋。对手稍一不慎,就会落入他精心设计的陷阱而俯首就擒。凭以往的经验,他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山雨欲来风满楼,好戏恶戏都还在后头。此情之下,他张居正很难做局外人,高拱也不允许他做局外人。这不,大老热天,让马从云急急如律令把这份《陈五事疏》送到天寿山来让他签字,就是要把他拖入这场斗争,联合向冯保发动攻击。好在张居正早已看清了这场斗争的性质,并把自己在这场斗争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如何审时度势进退予夺等大事都已思虑清楚,所以事到临头并不慌乱,他起身到里屋,启开书童随身带来的墨盒,毫不犹豫地在高拱、高仪之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马从云拿到签好字的《陈五事疏》奏折,也不再耽搁,告辞走出感恩殿,打马返回京城。

    把这两拨人接待完毕,不觉已到酉牌时分。王希烈、孔礼一班官员尚饿着肚皮等张居正共进晚餐。因张居正是一品阁老大臣,又是奉皇上旨意而来,在这里督工的礼部左侍郎王希烈不敢怠慢,吩咐庖厨准备了丰盛的酒席,要为张居正接风。这种官场酬酢最是耗费时间,但张居正也不好推托,只得把脱下的一品官服重新穿上,步入所住厢房一侧的宴会厅,一时间珍馐罗列,举筷飞觞。张居正顾忌着王希烈是高拱线上的人,因此只是勉强应付,就皇上陵寝工程问题,说了一些奖励的话,一顿饭吃得气氛越来越淡。本想套近乎的王希烈,隐约感到张居正这个人不大好侍候,也就草草撤席收场,各自回房间休息。

    却说张居正一回到下榻处,即命小校去把那位常先生找来。常先生进来时,张居正已除了官服,并让书童给客人沏好了茶水。

    宾主坐定,张居正说道:“下午在先帝陵寝工地,我看常先生言犹未尽,因此便让小校把先生留下来,有些事情还想向你讨教。”

    常先生坐在明亮的宫灯之下,依然是一身麻衣,只是眉宇间洋溢着一股灵动的生气。他笑着回答:“阁老大人是名倾朝野的文渊阁大学士,在下只是一介草民。虽胸有点墨,亦难担当求教之言。”

    张居正久居高位,各色人等见得多了,但觉得这位常先生身上自有一种人所不能企及的仙风道骨。从见他第一眼起,他的脑子中就闪过那副对联:“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现在见这常先生谈吐属对,既无村夫野老之粗俗,亦无文人骚客的迂腐穷酸,更是肃然起敬,因此问道:“听常先生口音,好像是江西人。”

    “阁老大人说得不错,在下正是江西人。”

    “听你谈吐,也是饱读诗书之人,为何要隐伏草莽,弃绝功名?”

    “当年我也曾进京参加过秋试,只是受了刺激,从此再也不肯走近考场一步。”

    “你应试过?哪一年?”

    常先生放下手中的茶杯,扬了扬两道漆黑的卧蚕眉,盯着张居正说:“阁老大人,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你是……”

    看到张居正迟疑的神态,常先生悠悠一笑,抚摸了一下修理得整整齐齐的山羊胡子,说道:“阁老大人,你还记得初幼嘉吗?”

    “初幼嘉?”

    张居正浑身一激灵,这是他年轻时的挚友,一起参加乡试、京试。正是二十六年前那次京试,他考中进士,初幼嘉却榜上无名。为了安慰多年的同窗,他写下了那首在士子中广为流传的七律“燕市重来二月初”,前不久,冯保还专门抄录了这首诗送他。只是光阴荏苒,自嘉庆二十六年在京城与初幼嘉分别,不觉二十多年过去,他再也没有听到初幼嘉的任何消息。现在,常先生骤然提到这个名字,勾起了张居正对往事的无尽回忆,他连忙问道:

    “你怎么知道初幼嘉,你是谁?”

    常先生仍旧笑道:“你不记得我,该记得那两句诗:‘常记江湖落拓时,坐拥红粉不题诗。’”

    经这么一提醒,张居正立刻就想起来了。二十六年前那次京试,全国各地数千名举子会聚京师,其中有一江西籍举子,名叫何心隐,正好与张居正、初幼嘉同住一家客栈。这位何心隐为人风流倜傥,同时也颇为自负。彼此熟悉后,一次举子们聚会,何心隐在桌上说:“我何某虽然不才,但这次来京会试,奔的就是甲科,余者皆不在吾辈眼界之内。”一听这话,张居正与初幼嘉都一下愣住了,谁也不搭腔。须知朝廷有定规,三年一次的京城会试,取进士数百名,共分三级:一称赐进士及第,再称赐进士出身,三称赐同进士出身。其中一级的前三名,第一名是状元,第二名是榜眼,第三名是探花。数千名举子多年寒窗苦读,千里迢迢赶来京城会考,得以金榜题名者,已属凤毛麟角,少之又少。却是没有几个人敢像何心隐这样口吐狂言只想跻身前三名。一时间酒席有些冷场。静了一会儿,初幼嘉问道:“柱乾兄,如果你考不上甲科呢?”何心隐一笑,满饮了一杯酒后,决然答道:“考不上甲科,我何某今生再也不进考场。”却说半个月京试之后放榜,何心隐不但没有考上甲科,连乙科进士都没有他的份,同时落榜的还有初幼嘉。本来,在长达三个多月的旅居生活中,何心隐与初幼嘉因为声气相求就已产生了友谊,现在又双双落榜,更是同病相怜,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已经金榜题名的张居正对这两个旧雨新知,除了同情与安慰亦别无他法。放榜后三日,两人联袂出京返回南方故里。张居正为他们饯行,互相说了一些勉励的话。张居正对何心隐说道:“柱乾兄,你也不必负气,三年后再入京秋闱,甲科榜上一定会虚位以待。”何心隐摇摇头,满不在乎地答道:“叔大兄,你不必安慰我,功名原是羁心累人之物,我本来就不喜欢,何况上次酒席上我已说过,今生再也不进考场。”张居正虽然对何心隐的狂人作派颇有腹诽,但又欣赏他的任侠豪气。于是又问道:“你一个读书人弃绝了功名,又能做些什么呢?”何心隐朝张居正做了一个鬼脸,答道:“前天夜里,趁你们这些新科进士邀齐了去拜谒座主时,我和初幼嘉两个闲来无事,便去棋盘街旁的槐花胡同逛了一回。”张居正来京师不久,就听说槐花胡同是妓女聚居之地,当即笑道:“你们还真会找地方享受,是不是有销魂之夜?”初幼嘉答道:“销魂谈不上,逢场作戏当一回狎客,亦是快慰人生。在青楼上玩得高兴时,我哼了几句歪诗。”说到这里,何心隐略一定神,接着低声吟哦起来:“常记江湖落拓时,坐拥红粉不题诗。此身应是逍遥客,肯把浮名换玉脂。”何心隐刚念完,初幼嘉接着说道:“槐花胡同的女史们,倒也粗通文墨,有一位叫梅雪的,顿时就捻动琵琶,把柱乾兄的这首情诗按曲儿唱了,众女史一齐拍手叫好,开玩笑说,谢大人作得好诗,这第一句诗若改成‘常记槐花胡同时’就更好了。柱乾兄说这意思虽好,但改不得,一改就不合平仄。女史们就笑闹着喊他常先生,意思是让他常去槐花胡同光顾。”初幼嘉说罢,三人又笑了一回,就此抱拳揖别。不觉光阴荏苒,白云苍狗二十六年过去,张居正再也没有见过初幼嘉与何心隐两人,但这位何心隐的踪迹,倒是时有耳闻。听说他后来因仰慕王阳明的大弟子王艮的学说,师从王艮弟子颜钧,多少年后,成了名闻天下的大学者,到处授徒讲述王学。张居正一直苦无机会再次见到这位当年在京师结识的狂人,没想到面前这位私闯皇陵禁区的“常先生”,就是当年的那个风流才子何心隐。

    事情既已捅穿,张居正再仔细端详坐在面前的故友,除了偶尔表现出来的神采飞扬的气质,眼前的何心隐,与当年那位风流倜傥的年轻士子实在相去甚远,不由得感慨道:

    “柱乾兄,若不是你自己说破,我真的认不出你了。”

    何心隐笑道:“二十六年前,我们只在京城一块儿待了三个月,认不出本属正常。今天,我若不知道新皇上命你来视察先帝陵寝工程,也认不出你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来视察先帝陵寝?”张居正警觉地问。

    何心隐脸上浮出诡谲的笑容,盯着张居正意味深长地说道:“叔大兄,我来此地,原是为了会你。”

    “哦?”张居正平息了故友重逢的激动,又恢复他那深沉练达的习性,平静问道:“不知柱乾兄会我为的何事?”

    何心隐身子前倾,压低声音说:“叔大兄多年韬光养晦,现在终于有出头之日了。”

    “此话怎讲?”

    “叔大兄真的要我说明?”

    何心隐目光突然变得犀利,张居正看了他一眼,蹙着眉缓缓说道:“柱乾兄不要忘记,此处可不敢胡言乱语。”

    “是呀,”何心隐踱到窗前,撩开柔纱窗幔,看着月光下的隐隐山林,感叹地说,“这里是大明龙脉之所在,一般人来这里,除了景仰膜拜,又还能说出什么!但你我不一样,你久蓄凌云之志,要当伊吕一样的人物,我何心隐也是生于斯世的狂人,选择这里来谈大明天下,社稷苍生,正是风云际会的上乘之地。”

    看着何心隐清癯的背影,张居正忽然感到这位故友身上有着一股磁石般的力量。

    “柱乾兄,你再也不是当年的何心隐了。”

    何心隐回过身来,反剪着双手说道:“我知道我何心隐在叔大兄的心目中,还是一个寻花问柳的狎客形象。但那个‘常先生’早已死去了,这其间的人世浮沉,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这些谈资且留将日后细细道来。今天,我们还是先谈正事。”

    “你究竟有何正事?”

    “谈正事之前,我先请你看样东西。”

    何心隐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份揭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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