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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落,漫天雨水夹落星花纷飞,遥遥落于那些或惊惶,或无措,或心虚的眼眸。

    怆然一笑,我盘膝在狂风暴雨下的屋顶,坐了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大规模使用山庄的力量,这个旗花火箭是山庄最高等级的命令,意喻:所有暗卫,不论身处何等情势,一律立即听令集合!

    我原以为,我这一生,都不会有被人逼至不顾后果大规模使用某地全部山庄力量的机会。

    因为这意味着外公在某地苦心布置的所有暗卫力量,将在这次使用后,被连根拔起。

    然而世事总不如人所料,最后,逼得我破釜沉舟不顾一切一战的,竟是我的亲生父亲!

    雨幕里黑影一闪,又一闪。

    已有两人站在我身侧。

    我满意的眯起眼睛,看着这普通太监宫女服饰的一男一女,毫无表情道:“今夜,过了今夜,你们不用再潜伏在这恶心的皇宫,现在,先去替我做一件事。”

    他们躬身听令。

    我对那男子道:“你立即出宫,找寻我弃善师伯,要他拨一批暗卫,立即转移那院中人,再派人回来,将是否顺利的消息告诉我。”

    他领命,矫健柔韧的身子一晃,已消失在夜幕里,果然不愧是这皇宫暗卫中最为精英的人物。

    我打量那女子,露出满意的笑容,淡淡道:“你,和我换衣服。”

    她连疑问之色都无,立即脱下宫女装饰,换了我的太监服,我又命她故意散了长发。露出女子形容。

    此时黑影连闪,在宫中的暗卫,都已陆续出现在我身侧,在京的暗卫,是山庄精英,而选入皇宫潜伏的暗卫,是精英中的精英,是以雨夜之中,身份所限,地点方位不同,他们仍旧在我最高等级的火花令召唤下,抢在侍卫之前,赶到我身边。

    我命暗卫中的女子,一概和男子换了衣服,散了长发。

    又道:“乾清宫侍候的人有没有?”

    一瘦小男子出列,面色平静。

    我道:“你立即回去,自己想办法,查探出今夜燕王宿于何处,然后回报于我。”

    他一颔首,匆匆而去。

    我又对其他人道:“你们,各自回各自宫里,哦,除了朱熙音那地儿不用,其余宫中,都用些症候看来很险却不伤性命的药物……我看就扬恶捯饬出来的那伤神散吧,给那些主子们都伤伤神,享受享受,总之,要乱,怎么乱怎么来,务必搅得这后宫焦头烂额鸡飞狗跳,就算你们完成任务,然后,你们立即出宫,按照山庄的规矩,老地方再会合吧。”

    他们齐声应下,各自去了。

    这一番动作下来,侍卫也已经赶到,探头看去,四面八方只见人群如潮,却又丝毫不乱,步步逼近。

    我挥挥手,对那数个换了装扮的女子道:“去吧,记住,保重。”

    她们齐声道:“主人保重。”

    再不犹疑,那最先和我换了衣服的宫女,向外城方向,电射而出。

    底下一阵鼓噪,一队侍卫追了出去。

    我冷笑一声。

    又一身影翩跹一闪,故意显露身形,一看便知是窈窕女子,自与刚才女子不同的方向,飞射而去。

    再分出一队去追。

    又一闪,又一女子,又一个方向……

    底下的人群开始不安,犹豫一阵,隐约见领头人争执了几句,最终无可奈何,再次分兵去追。

    如是三番,侍卫人数渐少。

    其余人散开,远远监视着大殿。

    想必父亲已有吩咐,不许和我对上,只要阻拦住我不出宫就行。

    这些侍卫已经摸不清我到底还在不在宫内,他们人数已不多,只得围而不攻。

    我高踞殿顶,冷然俯视,忽握拳一击,新铺好的琉璃瓦的殿顶,被我击穿一个大洞。

    我缓缓自洞中,无声沉入殿内。

    这是整个皇宫的正殿,我自殿顶沉落的地方,正对着底下楠木髹金漆云龙纹铺明黄缎的宝座。

    冷笑一声,我毫不客气,湿淋淋的一步跨上宝座。

    大马金刀的坐下,脚踩厚软褥垫,于黑暗的殿中,我四面不靠,沉默高踞天下至尊之位,心中一片苍凉。

    眼光沉沉的俯视下去,面阔十一间进深五间的大殿,金砖墁地,门窗雕龙,外梁、楣俱贴金双龙和玺彩画,宝座上方是金漆蟠龙藻井,靠近宝座的六根沥粉蟠龙金柱,直抵殿顶,每根柱各绘巨龙,腾云驾雾,神彩飞动,

    而金漆木雕龙纹宝座高踞在七层台级的座基上,后倚雕龙髹漆屏风,侧设太平有象高香几、甪端香几,丹陛之侧,金香炉于暗色中泛着淡淡微光。

    在这个位置上,俯视天下,脚踏众生,当真很好?

    当真会让一个人,完全迷失,再由人变鬼?

    想起那日,谨身殿中,父亲坐于宝座之上,抚摸扶手,脸上爱怜无限,如春日丽阳之下,初见心爱的女子。

    我讥讽的,轻轻笑起来。

    我怎么可能明白他的感受,他和我,根本不是一样的人。

    我怎么能要求他懂得爱,温情,善良,与责任?

    他的世界里,只有嗜血,残暴,利用,权谋,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而偏偏只有这样的人,这样的“独夫”,才是对万民黎庶最合适的皇帝?

    带着淡淡笑意,我站起,一脚,踏下。

    宝座无声毁塌。

    我继续缓缓,绕行一周。

    所经之处,屏风裂,香几碎,香炉被击扁,丹陛被踩塌。

    扯下所有明黄绣龙帐幔,往地上一铺,我盘膝而坐,调息因心神波动而渐趋纷乱的内息。

    等下也许还有硬仗好打,我得积蓄精力,保持精神。

    真气运行一周天,我忽然心中一动。

    冥冥中似有警兆。

    霍然睁眼,我的目光,如电飞速扫射一圈。

    黑暗沉沉的大殿,所有事物都笼罩在夜色里,安静无声。

    然而心中那抹异样挥之不去,我按紧腰间照日,无声站起。

    目光紧紧盯着殿东南角,一处铜鹤后。

    那铜鹤细瘦,似是根本不可藏得任何人或物。

    我微微一笑,走近,伸手,缓缓按向铜鹤肚腹。

    将触未触之际,白影一闪。

    微带腥臊的气息,兜头扑下。

    半空中那白影灵捷无伦,身形闪动间锐光连闪,森寒的厉风便直袭我咽喉。

    这一幕似曾相识。

    我不进反退,流水般退后数丈,仰头,呼道:“出来罢。”

    一声轻笑。

    比春风媚,比春水荡漾,比春光摄人心魄。

    殿侧东南角的横梁上,突然现出紫衣逶迤,长发如云,绝世风姿的美人,正以手指托着弧度优美的下巴,微笑下望,见我看他,修长雪白的手指轻轻一招。

    雪色云奴,立即电射入他怀中。

    他笑着,向我眨眨眼,神情若豆蔻少女,偏偏眉梢眼角,风情妖孽。

    我亦淡淡一笑:“稀客稀客,真是万万没想到,贺兰教主竟然会出现在奉天殿内。”

    他宛然道:“有什么稀奇的,你家这皇宫,我住了很久了。”

    “哦?”我诧然道:“我看这皇宫未见得比得上大紫明宫富丽堂皇,教主怎生这般偏爱,屈尊住许久?”

    他忧伤的叹息,神情我见犹怜,“没办法,我没地方住了啊,我的大紫明宫,给我的好侄儿抢啦,看来看去,也就皇宫勉强能呆人罢。”

    我由衷惋惜:“是吗?真是可惜。”

    自发现他,我一边和他胡诌,一边不停悄悄变动脚下方位,然而我绝望的发现,我无论怎么变化,都逃不脱贺兰秀川气机锁定的范围。

    他强大的真气在现身的那一刻,便全数放出,笼罩了整座大殿,别说我一个大活人,就是一只苍蝇,只怕也难以进出。

    这个魔头在这里,等下我要怎么出去?

    我心中掂缀,目光却一刻不停锁着他的神情,发现贺兰秀川虽然也漫不经心和我胡扯,然而神情心不在焉中隐有戒备之色。

    我疑虑顿起,想起以我的武功,似乎尚不足以令贺兰秀川以真力满布身周的如此戒备, 他,在防备谁?

    想起他方才说的话,我若有所悟。

    退后一步,我道:“两位真是好兴致,竟然约在奉天殿会晤?恕我另有要事,不陪了。”

    说完转身就走。

    我宁可出去面对未知的境况,也不想卷入贺兰家的纷争里。

    尚未全转过身。

    一人道:

    “外面雨大,你又没带伞,我借衣给你,可好?”

    我停下脚步,抿紧嘴,回身。

    幽暗的大殿似是突然亮了亮,雨横风狂里,贺兰悠轻衣缓带,漫步而来,银袍金冠,长眉凤目,笑容温煦,一转目间似可抹灭这深夜宫城凄风苦雨,还以朗朗晴空艳阳天。

    我却知道,相信他的笑容,还不如相信父亲的许诺。

    他笑看着我,声音温和的抖抖衣袖:“广绫精织衣料,掺入雪山蚕丝,不染污浊不畏水火,价值每匹七百五十贯,抵十个七品官员的俸禄。”

    这话,依稀当年,湘王宫前,解衣少年。

    我眸光一暗,随即退后一步,淡淡道:“好意心领。”

    然而这一退步我才发现,贺兰秀川的强大真力令我举步维艰,想起刚才贺兰悠进殿时的若无其事之态,我心中暗惊,记得当年初见,他武功虽一直在我之上,但也不致于相差太远,如今看来,他却已将和贺兰秀川分庭抗礼,这武功进益也实在太惊人了。

    这其中固然有我这些年一直风波不断,牵扯精力心神,无暇好好修炼武功以致退步的原因,但贺兰悠进益神速,定然也有其原因。

    正在思量,却见贺兰悠听我拒绝,毫无意外也毫无笑意的一笑,便不再看我,转过脸去对着贺兰秀川淡淡道:“叔叔,这是你我之事,你又拖着她不放做甚?”

    贺兰秀川懒懒以手梳发,笑道:“好侄儿,我不这是为了你嘛,你脸皮薄,我便帮你留住佳人呀。”

    贺兰悠恍若未闻,只上前一步,手一摊,温和的道:“叔叔不必多言罢,还是早些拿来的好。”

    我奇怪的看他一眼,只觉得他今日有异往常,不若平日温柔和煦,反倒有些急躁,似是有些事不愿人知道般,不想多说的模样。

    贺兰秀川笑盈盈:“拿来?拿什么来?”

    贺兰悠抿嘴不答。

    “好侄儿,你这样不行的,”贺兰秀川笑意越发鲜明,“你这样怎么能抱得佳人归?什么都不让她知道,白白为她奔波辛苦,然后看着她在别人怀里……”

    “呼!”

    银光一闪,贺兰悠衣袂带风,风声刚起人已到了贺兰秀川身前,横掌一拍,生生堵住了他下面的话。

    贺兰秀川紫影一闪,笑意不减,于明灭掌风里继续声音宁定:“哎哟我的好侄儿,我这是帮你你也不领情?你为了帮她解紫魂珠禁制奔波费心了这许久,甚至答应放弃对我的追杀以图交换……哎呀你这是做什么……啧啧……好狠的侄儿……”

    他笑意曼然,于漫天银影之中轻捷穿梭,言辞便给,只是神情间并不似语气那般轻松,显见得也不敢太小觑贺兰悠。

    我怔怔后退一步。

    又一步。

    然后绊到门槛。

    竟一绊跌坐了下去。

    一时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

    似喜似悲,似伤似慰,似苍凉似感慨,似无奈似惆怅,幽微激烈,难以尽述。

    那一番波涛汹涌,惊浪拍岸,胜过殿外不曾停息的暴雨。

    然而良久后,我只能,悠悠一叹。

    站起身,我看着那犹自拼斗的叔侄二人,道:“贺兰教主,多谢费心,只是紫魂珠禁制,我会自寻他法,还请贺兰教主千万不必因为我有所退让,我当不起。”

    言语出口,便见背对我的贺兰悠身影忽然微微一颤,密织如网的掌风顿现一隙,贺兰秀川见机不可失,一声长笑,手掌紫光暴涨,便向贺兰悠露出的空门拍下。

    掌到半途,喜动颜色,然笑到一半,他突然咦了一声。

    星光一点,细碎如泪,突然出现在他掌前,计算得恰好,挤进他和贺兰悠之间,他若坚持拍下,那么那一点星光,定将没入他掌心。

    哼了一声,贺兰秀川撤掌,似笑非笑瞪了我一眼,道:“好个厉害丫头。”

    我淡淡一笑,我早知那番言语出口,定会搅动贺兰悠心神,他对敌的贺兰秀川是何等人物,怎会放过?若因我之故,令贺兰悠为人所乘,终究不该,毕竟他此番是……为我而来。

    最起码今日,我纵不能领情,也不能令他因我被贺兰秀川所伤。

    所以在说话时,我便同时射出指甲里的星碎,在贺兰叔侄强大的真力纠缠下,星碎难以如寻常的速度飞射,慢悠悠的接近反而令贺兰秀川不察,令他发觉时,已为之所胁,不得不收回掌力。

    眼见贺兰悠无虞,我漠然转身,跨出殿外。

    殿外,负责探听燕王宿处的暗卫趁着侍卫分散,内宫混乱,自防守薄弱的殿后侧再次潜回,正正迎上我,匆匆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我点头,挥手示意他速速觅机离宫。

    他转身再没入黑暗中。

    再一眼,便看见一道黑影飞掠而来。

    所经之处,如风行草偃,上前拦阻的侍卫纷纷倒地,无人是一合之敌。

    看那身形,是弃善亲自来了。

    我心一紧,上前一步。

    远远的,弃善以山庄通行的手势暗语,打了几个手势。

    我对暗语原本熟悉,只是好久没用,一时竟有些懵然。

    一字字,译出。

    方氏,满门,投缳,死,方崎,姐弟,失踪。

    我脑中轰然一声。

    如千万爆竹于头顶炸开,再烟火腾腾的撞进我肺腑深处,所至之处穿肌裂骨,血肉横飞。

    “哇!”

    我喷出一口热血。

    身后,掌风忽歇。

    银影一闪,贺兰悠已经抢出,伸手欲扶我。

    我却已惨然一笑,推开他,想迈步出殿,却腿一软,坐倒在门槛上。

    我也不想爬起来了,干脆以手支额,脑中思绪飞旋,努力于喧嚣的混乱中,寻回一丝清醒的神智。

    这短短几个时辰,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方家之事,除了近邪沐昕,负责侍候的流霞寒碧,以及守卫的挑选的最可靠的暗卫外,连弃善扬恶远真我都没有提起,不过弃善统管在京暗卫,那处别业是瞒不过他的,但我相信弃善,他个性虽睥睨,本性却善良,对外公忠心耿耿,永不会背叛山庄。

    思索间,弃善却已到了身前,我浑浑噩噩抬头看他,他面有勃然之色,怒道:“是远真!”

    我又是一怔,诧然道:“远真根本不知道京中据点,不知道方家避难之处!”

    弃善呸的一声怒道:“他当然不应该知道,你可知,扬恶送完师傅回来,说师傅临行前提了一句,远真远真,千面双身,所以不仅是你,最近我们也什么都避开了他。”

    “只是!”他愤然道:“他不知怎的便知道了,将方家满门被杀的消息透露给了方夫人,致她们投缳自尽,还假扮成近邪的样子,趁方崎伤心恍惚,说你已替她们寻得另一处避难之地,骗得她们乖乖跟他走了!”

    他顿了顿,又道:“近邪扬恶已经追出去了。”

    我颓然道:“他这些日子,一直没出过沐府,如何能那般准确的摸到暗舵?定然有人助他。”

    甩甩头,不再思考,深吸一口气,我道:“此事定与燕王有关,先不必追根究底,救人要紧,师伯,助我。”

    弃善伸出手,按在我肩,醇和真力如泉水般源源涌进我丹田。

    我调息半刻,睁开眼,站起身,头也不回的道:“两位贺兰教主,你们要在这里处理家务事,我也有我的事要做,咱们各不相干,如何?”

    “只是,”我这句话却是对贺兰悠说的,“紫魂珠之事,不劳贺兰教主费心,你的好意,我是万万不敢受的。”

    身后,沉默无声。

    良久,却听贺兰秀川一声轻笑:“侄儿……我一直觉得你厉害,这一年来,你能将我逼至如此地步,真是不得不佩服……可惜现在,我突然开始可怜你了。”

    他放声长笑,极其痛快,“侄儿,你可听说过,贺兰家难得的几个情种,都是什么样的下场?你若不知道,便去好好翻翻宫中教主密室最里间的那本册子,一定会很有收获……哈哈哈哈……”

    笑声里,紫影翔若飞凤,瞬间穿越大殿,流光般掠过前方人群,紫袖翻飞间,笑声荡漾里,血光飞溅,在雨幕中开出暗红的花,侍卫们如被割草般,无声无息的倒下一大片。

    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他这一刻的笑声里,竟也隐隐有悲愤苍凉之意。

    直起身,极目远眺位于西六宫内的撷英殿,今夜,我那个多疑的父亲,就宿在没有后妃的殿中。

    我不去看身后的人,只淡淡道:“走吧。”

    手指按上冰冷的照日剑,心却热血激烈,巨涛拍岸,悍厉不回。

    父亲,你逼我如此。

    事到如今,再无退路。

    唯一战矣。

    ——后宫。

    此时正乱成一团。

    几乎所有住有人的宫室,都于一夜间爆发怪疾。

    呕吐腹泻,头昏口渴,心跳加快,手足抽搐。

    太医们被焦急的宫人们扯着满头大汗东奔西跑,疲于奔命,在各宫之间鼠窜,惶惶然如惊弓之鸟,密集慌乱的脚步声响在雨夜的宫道之间,咚咚之声宛如地狱催命的擂鼓。

    其实不过是看来可怕而已。

    这伤神散不过是喜好恶作剧的扬恶偶一为之的玩意,以贯众,千层塔,及己等药草,混合几样其余药物炼制而成,专用来惩治那些罪不至死却又需要教训的人,我对于炼丹制药向来无甚兴趣,不求甚解,我只管记得用就好了。

    可惜,在去撷英殿的路上,我得到回报,父亲没喝下掺有药丸的茶,事实上,今晚,我自坤宁宫离开后,父亲便不曾进食饮用。

    我接报后冷冷一笑。

    无妨。

    自有它法惩之。

    远远看见撷英殿外,负责护驾和宫禁守卫的上十二卫侍卫亲军兵甲不卸,严阵以待,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最外面一层,还是端枪平举,蓄势待发的火枪队。

    做了坏事的人总是心虚的,这般铁桶似的围着,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父亲不仅调来了禁卫亲军,只怕也已经乘夜派人至宫城外调兵。

    弃善作为四大弟子之首,自非等闲,看见我的火花令后,他立即召集了全部在京暗卫,一部分跟来皇宫,一部分留在宫外和城门处接应,还有一部分,立即赶往各位掌兵的将军驻守之处,堵截皇宫出来的任何传令者。

    他的命令是,凡是从宫中出来的,便是只苍蝇,也得给我拦下!

    一路疾驰,他自然将这番安排告诉了我,我淡淡听了,道:“其实只需去朱能处便成了。”

    他愕然。

    我道:“你不了解皇帝这个职司,所谓凛凛惕惕如履薄冰当如是也,这乘夜调兵入宫勤王的事,哪个皇帝也轻易不敢为,一不小心,被勤的就变成被篡的了,你别看燕王将领众多,可我敢担保,他不敢召朱高煦,不敢召丘福梁明,他勉强能相信的,只有性情憨直忠义的朱能而已。”

    黯然一叹,我道:“我现在还不想思考事后我怎生逃生的问题,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他已经杀了方崎姐弟……”

    弃善道:“我们发现得及时,他未必来得及,我们已经派人潜入天牢,却没发现她们,我怀疑,方崎姐弟是被带进宫了。”

    我点点头,道:“但愿如此。”脚步加快,转眼已到撷英殿。

    我懒得遮掩身形和脚步,直奔正殿方向,身形初初亮在人群眼前时,弃善立即就手入怀,不待他们挽弓搭箭施展火弩火枪,吭也不吭,掏出山庄重金购得的,不畏雨水的火器震天雷,撒手便往人堆里一扔!

    轰!

    巨大的爆炸声伴随着升腾的黑色烟柱,在人群中央炸开,炸出一片长声哀号,炸出无数断肢残臂,炸出肉末飞溅,炸出血色淋漓。

    天空变成了黑红二色,黑色是烟云,红色是血液。

    无数人为气浪击飞出去,鲜血满身的打滚,在地上拖出长达数丈的血痕,瞬间又被大雨冲没。

    烟雾升腾,惨呼不断,红色的火光和黑色的硝烟交织成浓重的烟幕,烟幕里,无数人影狂呼着栽倒,满地七零八落的残肢断臂四散分飞,恐怖的砸落在幸存的亲军侍卫脸上,顿时又一阵撕心裂肺的惊呼。

    弃善极善把握时机的冲进,身形黑烟般一转,剩余的火枪全部被他用强大的指力捏成了烧火棍,他横棍一抡,一个尚自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呆呆看着自己的最新烧火棍的禁军侍卫,立即牙齿乱崩的被抡飞了出去,砸倒他身后一堆人。

    弃善已冲入人群中。

    我双袖一展,自黑色烟云里,鬼魅般升起。

    自翻腾挣扎慌乱四散的人群上空,飞过。

    突如其来的火雷,炸懵了大多数猝不及防的士兵,但仍有部分处于外围未受伤损的侍卫,勉强保持了镇静,迅速在一名头领的指挥下,结队成形,眼见距离过近,火枪弩箭都已无法对我起作用,便齐齐拔出刀剑,寒光闪耀成一片冰晶光幕,遮挡住通往撷英殿的道路。

    我冷笑。

    只一闪,便穿越了被撕了一个大裂口,死伤惨重的侍卫,降落在他们头顶,长笑声里,双腿连踢,瞬间数十侍卫无声仰倒,头颅血流汩汩。

    裹着黑云,披着血雨,瞬息再次扑近内围,衣袖一卷,又一批冲上的侍卫嚎叫着被摔跌出去。

    落地呻吟,再也爬不起身。

    我已趁着那一卷之势,冲进正门。

    第一进殿前,弯弓举枪以待的锦衣卫,雨幕中目光灼亮。

    似是没想到我这么快冲进来,也似是被那爆炸声所惊,他们面色惨白,怔了怔才由一领头人叱喝道:“陛下有令,进殿者杀无赦!放!”

    一句话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

    可以,拉近很多距离。

    等他说完,我已冲到队列之前。

    对着那个看来脸熟,曾经和我一同守卫北平,与我一同在城墙上彻夜不眠,一同搬运鹿砦沙袋的头领,一笑。

    然后,振衣而起。

    漫天狂雨如鞭子般抽打在脸上,微微噙一抹冷笑,呛一声,精光耀目,寒意突生,满天雪色剑华罩落,叮当连响如爆竹声声,冷电似的光华绕地一匝,冲在最前面的侍卫,皆被我毁伤关节,惨呼栽出。

    收剑,毫无表情,我踩过一地血迹,冲进二门。

    这回一进门,箭雨如蝗灾,铺天盖地而来。

    我一缩身,凭空矮上半截。

    大多箭矢落空,其余的被我飞剑一匝,一一弹开。

    夺夺夺夺之声连响,箭矢反射入人群,又一阵血花飞溅。

    我脚步一蹬,再次飞扑入人群。

    这回想必是上十二卫中的最精英队伍,箭矢落空便拔刀霍霍,有几个还是高手,虽然弃善和跟过来的暗卫很快解决了第一进门的后顾之忧,赶来助阵,但我还是陷入了缠战中。

    人潮喧涌,如层浪迭波,前仆后继,而我手劈剑指,照日现隐之间,夺目的光芒人勾魂之镰,瞬间收割生灵。

    一条血线于人群最密集处翻涌,不断扩大。

    我不断的挥剑,剑起,剑落,剑拍,剑横,渐渐不知道自己挥出多少剑,也不知道浴血的浑身,是别人的,还是我自己的血。

    嘶!

    雨声爆炸声人声嘈杂里,隐约极低的一声。

    我看也不看,反手便一把抓住了那暗袭之物,施力一扯。

    竟然没动。

    暗暗诧异对方臂力了得,我回头,便见偷袭我的是一着麒麟服的中等身材男子,广额颡颊,细目疏眉,身躯却极为粗壮,正咬牙蹙眉,死力夺枪,枪上红缨阵阵颤动,枪柄在我手中依然稳若泰山。

    轻蔑一笑,我道:“也算个好手,打的好算盘!不过,遇上我,是你倒霉!”

    冷笑声里,我突地放手。

    对方正全力使劲,冷不防我撤力,力道用在空处,立时把不稳长枪落地,自己也被回力撞击得踉跄后退。

    我却不给他喘息的时间。

    闪电似一退立进,靴尖一勾,挑起长枪,腾空飞身一踢。枪如飞剑流光激射,瞬时将那将领生生穿透,余力未消,又穿破他身后赶来救援的两名侍卫的胸膛,糖葫芦似的钉在地下!

    人群一惊,一乱,再一涌。

    我心中烦躁,抬眼看看黑沉沉的第三进殿内,父亲就在那里,殿堂最深处,此时,他在目光灼灼的,等待我的死亡么?

    没有时间耽搁了。

    长叱一声。

    半空中我腾身而起,真气一涌,照日短剑光芒暴涨,带出长长的耀目白光,我清叱,毫无花哨的“力劈华山”!全力劈落!

    一剑劈下,如天降闪电,划裂长空。

    坚硬的青石地面上,突然无声裂开一条缝。

    那缝越来越大,不断扩展,望去若地面张开了森森大口,黑洞般的欲吞噬生命。

    裂口两侧的侍卫,无声无息的倒下,每具尸体都倒成两个半人,连呼喊的时间都没有。

    鲜血静静的蔓延开来,汇流成溪。

    我立于血泊中央,微微喘息。

    环顾一地死尸,环顾这因我而造成的修罗地狱,环顾这令人作呕血腥杀戮,我有一刻的疲惫万分。

    连番冲杀,全力施为,我不是神,我已真力将竭,精神意志,也将至崩溃边缘。

    我的手指,已经开始不能控制的颤抖。

    突然很想躺倒,躺在这血水雨水横流的地面上,永远永远的躺下去。

    可是我知道,我不能。

    暗卫犹自在浴血厮杀。

    京城的山庄势力,过了今夜,便消失无存。

    我不能在作出如此巨大的牺牲后,再半途而废。

    然而我的真力,在全力施为这一剑后,竟有枯竭之势,一时手臂酸软得似乎都不能抬起。

    我还能不能一鼓作气,直入殿中,擒贼擒王?

    剑气刀光,不容人分神迟缓,转瞬间又卷土重来,兜头泼下。

    咬咬牙,滑步一错,剑声铿然。

    我一剑拨开长刀,反手刺入对方胸膛,拔出,雨幕中血珠子色泽鲜明,滴溜溜滚动中,剑光再闪,已递向另一持刀人的心口。

    突然手腕一麻。

    真力未继,只差毫厘,我的剑尖竟然无法向前,分寸也挪动不得。

    而对方的长刀,已呼啸着横砸到我颊侧。

    离我最近的弃善,尚在三丈之外。

    “嘶”

    极轻的一声,有如潜伏在暗夜雨林中的毒蛇,悄悄的对路人吐出细红的长舌。

    那持刀的禁军侍卫,突然血肉横飞的倒栽了出去。

    最后一瞬间,我看见他的眼珠飞了出来,立刻被雨水冲刷得苍白,滚落,被他的同伴毫无知觉的踩在脚下。

    震耳的喊杀和刀剑相交声里,竟似听见仿佛鱼膘破裂的极轻微的“咯吱”一声。

    我怔怔看着他倒地,脸上两个深深血洞。

    再怔怔抬头,撷英殿第二进殿顶上,微笑高坐的银衣人,手势温柔如穿花,每一翻覆,便是一条人命。

    死法千奇百怪,但都惨不忍睹。

    他见我看他,微微凝神看了看我的脸色,眉头一皱,衣袖一挥,突然做了个虚空手印。

    我只觉得似有巨力涌来,在胸口处一撞再一收,鼻中嗅到奇异的香气,旖旎而妖魅,香甜里一分辛辣之气,然后瞬间消散。

    立时觉得胸中一畅头脑一舒,连视线都似乎清明了许多。

    心知这必然是贺兰悠的手段了,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微微做了个道谢的示意,又摆了摆手,纵身再扑入战团。

    这些禁军,伤在我手下,总比死在他手下,甚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好吧?

    真元略有复原,我剑光再现再隐,出没人群。

    身后,弃善长鞭如蛇,辣手无情鬼魅般的穿梭人群,几乎每一眨眼,便有一人倒下。

    一面倒的血腥杀戮,令原本悍勇的禁卫终于开始裹足不前,一刻钟后,人渐渐稀少,残余的实力已不足拦下我,我一抬头,撷英殿最后一进,近在眼前。

    深吸一口气。

    我对弃善一点头,他疾疾打出一个手势,随即再不回头,我们双双扑向内殿。

    将身后暗卫们与禁卫的交兵声响,远远抛下。

    “哐当!”一声,弃善人未到脚先到,一脚踹开殿门,沉重的殿门被他这一脚踹得直开到底,撞到墙壁上,轰然碎裂。

    我轻烟般窜进去。

    一声呼叱,黑暗中刀光雪亮如白昼,兜头劈下。

    其势沉雄,力道千钧,离得尚远,刀意竟已到了近前,丝丝割裂我衣襟,竟有不可抵挡之势。

    显见是内家高手。

    我不管不顾,头一低,只管闭目飞窜。

    耳侧一凉,刀风已至,一缕乌发悠悠飘落。

    我咬牙,继续不理,直扑向前。

    耳听得叮的一声轻响,刀风忽止,弃善镶钢珠的长鞭,已缠住了那快刀。

    一阵抵力吱吱声响,碎裂之声随后响起,刀身激射的碎片,击飞而起,击穿殿顶,一丝微光从缝隙洒落。

    我剑光一展,刷刷数剑,毁去殿内一切遮蔽视线的屏风。

    屏风后,一人正仓皇走避,另一太监装扮的人掩面欲向外奔出。

    角落里还有一人,步履轻捷,身法灵动,脚步一滑便到了我身边,我已来不及辨认他是谁,侧脸一让他掌风,身形倒仰,已翻了出去。

    那人却没有追过来。

    我立定,看见那穿龙袍走避的人影,突然大喝。

    “王妃已死,你纳命来!”

    那穿龙袍的人恍若未闻,犹自逃窜。

    倒是那掩面奔逃的太监,突然震了震。

    我一声长笑,轻烟般滑退一步,正正退到那快要逃过我身侧的太监身边。

    手一抬,照日剑轻轻搁在他颈上。

    侧头,一笑。

    我道:

    “父王,你穿这一身,真是合适。”——

    注:《长门赋》:宫怨题材名赋,据传为陈皇后以黄金百斤请托司马相如所作,以嫔妃口吻写成。君主许诺朝往而暮来,可是天色将晚,还不见幸临。她独自徘徊,对爱的企盼与失落充满心中。她登上兰台遥望其行踪,唯见浮云四塞,天日窈冥。雷声震响,她以为是君主的车辇,却只见风卷帷幄。

    《楼东赋》:梅妃江采苹所作,唐明皇移爱杨贵妃,置江采苹于上阳宫,梅妃遂作楼东赋,以抒发内心幽怨,企盼君王再幸。

    此处为怀素讥刺熙音,揭破她的用心,暗示熙音此举为责怨父亲如武帝明皇薄幸无情,并有挑拨王妃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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