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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病人,却不是那些一心只想治愈沉疴的普通百姓,而是身处权势最顶端的卫畴,生性多疑、不信任任何人的枭雄卫畴。

    便是仓公只给他开几副方药,他都要反复确认这汤药是否无毒,何况仓公竟提出要为他开颅治病,难怪他不肯接受。

    “丞相将仓公拘在府中,是否已疑心仓公是要借治病之机,行刺于他?”我问道。

    卫恒神色凝重,“父王向来多疑,偏今日仓公见父王不敢开颅治病,拿他在荆州为章羽刮骨疗毒一事来激父王,让父王对他更生疑虑,已经派人去查他和章羽之间是否有所勾结。”

    我没有再问下去,以卫畴这疑神疑鬼的性子,便是仓公和章羽之间明明没什么,也会被他看出来其中有鬼。

    仓公,只怕是凶多吉少!

    “妾明日想去丞相府探望姨母。”我对卫恒说道,并不是征询的语气。

    我和卫恒成婚后,虽然分府别居,但依礼仍当每三日便去给舅姑问安。姨母怕这般频繁,万一遇到卫玟难免尴尬,便让我每逢初一、十五前去相府问安即可。

    为了避嫌,除了这每月两次问安外,我亦是深居简出,从不曾在其余时候去过相府。

    可是这一次,为了仓公,不管卫恒是否乐意,我都要去见姨母。

    卫恒深深看我一眼,抬高声音吩咐道:“尹平,明日一早,夫人要外去,吩咐马房替夫人备好车马。”

    他又放低了声音,看向我道:“可惜父王命我和子文、何彦二人,明日一早去徐州征收粮草,不能陪夫人去见姨母了。”

    我心中一动,他这还是头一次,跟着我唤杜夫人做姨母。先前,每每提到他这位继母,他都要加上一个“你”字,既不肯唤她后母,也不肯唤她姨母。难得这一次,竟改了口。

    见我微露讶然之色,卫恒有些不自在的轻咳了两声,眼睛盯着桌上的茶盏道。

    “其实夫人无须因为某些缘故,整日闷在家中,不常去探望姨母。我知夫人素来看重亲情,姨母又对你有恩,若是夫人在家中无聊,只管去探望姨母。”

    他顿了顿,又道:“父王只怕也对我起了疑心,怕我为仓公求情,这才将我外派。仓公乃是你我夫妻的大恩人,能否救他得脱此难,就全靠夫人了。”

    卫恒说完,竟朝我深深作了一揖。

    次日一早,我便去了丞相府。

    姨母见我前来,极是高兴,拉了我在她身边坐下。

    “你来的正巧,前日你嫂嫂刚给你写了一封信,你快看看。”

    我忙接过姨母手中之信,细读起来。我只在大婚前见了嫂嫂和岩弟一面。之后,他二人便被卫畴接走,岩弟被他送到他最赏识的谋士,执掌校事府的郭茄身边。

    而嫂嫂则因身有武艺,被卫畴安排去训练一队女兵。

    见嫂嫂信中一切安好,姨母也说岩弟在郭茄身边,学业日益长进,我才心中稍安,忙跟姨母提起仓公之事。

    “仓公乃是不世出的神医,其医术不知能救多少人的性命,还求姨母无论如何,在丞相面前替他美言几句,保他一命。”我恳求道。

    姨母笑着拍拍我的手道,“阿洛放心,你从没求过姨母什么,难得你有求于我,姨母定会替他向丞相求情。一有消息,我就命人告诉你。”

    我谢过姨母,又陪她说了会儿话,才告辞离去,刚出了姨母的院子,就见卫珠立在院门处,穿一身鹅黄色的双绕曲裾,发梳双鬟,耳挂明珠,极是娇俏可人。

    她亲亲热热地上前拉着我的手,嘟嘴抱怨道:“阿洛姊姊,自你嫁给三哥,我都见不着你了。”

    我笑道:“那眼下你又是同谁在说话?”

    她小嘴一撇,又得意道:“说来,还是我运气好,到底等来了姊姊,六哥可就没我这般的好运,他先前每次来跟母亲请安时,都盼着能见姊姊一面,可惜啊……他今日刚被父王派到徐州,姊姊你就过来了。”

    “莫不是我三哥见六哥跟着他一道去了徐州,这才敢放心你来看母亲?”卫珠嘻嘻笑道。

    我有些无奈,她今年也快满十二岁了,怎地说话还是这般不知轻重。

    “珠儿,”我正色道:“你忘了你先前都答应过我什么,若你再这么胡言乱语,别怪我告诉姨母知道。”

    卫珠这才吐了吐舌头,蔫蔫地说了一句,“知道了。我也就是在姊姊面前才敢这么说笑几句,就是在金乡姐姐面前,任她怎么好奇姊姊同六哥之间的事,我都是守口如瓶,从不跟她提起的。”

    我眉心微皱,怎的金乡郡主仍是这般在意我同卫玟之间的关系。到底是她本人好奇,还是受了她夫君何彦的唆使。

    而何彦,卫畴这次还派了何彦去和卫恒一道征粮,这是在……监视他吗?

    我心头有些发沉,有心想劝卫珠往后少同金乡郡主来往,可金乡郡主自幼被抱到姨母身边,同卫珠一道长大,便如同胞姊妹一般,我若真这样劝她,岂非有挑拨她们姊妹情谊之嫌。

    只得再三叮嘱卫珠,凡事多多留心,谨言慎行。

    第二天,姨母便送来消息,说晚间卫畴陪她用膳时,她便劝卫畴放了仓公,可是卫畴却不答允。说除非何修查出仓公同荆州的逆贼并无勾结,不则宁可错杀也不会错放。

    来传话的姨母身边的郑媪,她说完后,并不急着告辞,仍是看着我,欲言又止。

    “可是姨母还有什么吩咐吗?”我问道。

    郑媪慌忙摇头,“不不,王后她只说了这么多,是老奴有几句话想……想告诉少夫人知道。”

    我温言道:“郑媪请讲。”

    “虽然王后口里不说,但老奴看来,只怕在仓公这件事儿上,王后是无法劝大王改变心意的,甚至王后越是替仓公求情,大王反会越对仓公起疑。”

    我不由奇道:“这是为何?”

    若说这普天下还有谁能劝得卫畴一二,除了他那谋士郭茄,便是姨母了,为何独独在这件事上,姨母越是劝他,反而越是糟糕。

    郑媪叹了口气,“谁让这仓公偏偏是从荆州过来,还刚给那章羽治好了箭伤呢?”

    这和荆州、和章羽又有什么关系?

    郑媪却再不肯说,只说姨母定会再想其他的办法,让我别再太忧心,便告辞了。

    我又焦灼不安地等了四日,到了第五日,终于有消息传来,卫畴得了确凿证据,认定仓公是章羽派来的刺杀他的奸细,要将他处死。

    难道仓公当真在劫难逃了吗?

    我正在犹豫是否还要再去找姨母,忽然丞相府派了车马过来,说是卫畴要见我。

    卫畴仍是在上次的芳榭亭召见我。

    这一次,那亭中的石案上摆着的,不再是浊酒一壶,而是放了一张瑶琴。

    “听说阿洛极擅琴道,子恒还将蔡庸的焦尾琴送给阿洛去修缮。今日天朗日清,阿洛可愿为老夫弹奏一曲啊?”卫畴手按额角,半闭着双目道。

    “喏。”我微一欠身,坐到石案旁,略一沉吟,想到卫畴素来最为敬仰周公,便抚了一曲周公所制的《越裳操》。

    一曲终了,卫畴拍掌赞道:“妙哉,妙哉!如聆仙音,便连老夫这头风之疾似也痛得不那么厉害了。”

    卫畴是故意这么说的,我自然要顺着他的话头。

    “大王既为头风所苦,为何不请仓公为您疗治,反而要杀了他呢?”

    卫畴不满道:“阿洛既已为吾之儿妇,唤吾舅氏便可,无须唤我大王。”

    我方道了一声“喏”,便听他又道:“听闻阿洛至今还从不曾唤过子恒一句夫君,如今又不肯唤我一声舅氏,莫非对这桩婚事,阿洛仍是心有不甘?”

    卫畴忽然撇开仓公的事不问,竟问起我同卫恒的内帏之事?

    先前他提及卫恒送我焦尾琴时,我便已暗自吃惊,如今更是想不到他竟连我私下里如何称呼卫恒都一清二楚。

    难道在五官中郎将府里,也有校事府的人不成?卫畴竟连自己的儿子也要暗中监察?

    心念电转间,我垂首答道:“多唤几声夫君也未必就见得夫妻情深,少唤几声夫君也未必就是心有不甘。”

    卫畴呵呵大笑道:“此答甚妙,不愧是吾之儿妇也。”

    “听闻你近日每日都去给子恒送药,可是见他因为当年救你,一直旧伤不愈,心中愧疚,对他已再不若先前那般抵触,反而——心生好感?”

    他话中语气实是有些奇怪,令我不由疑窦丛生,反问道:“难道舅氏不愿见我同子恒夫妻和美吗?”

    卫畴捻须笑道:“老夫固然盼着你们夫妻恩爱,但有些时候,却也不大愿意见到你们夫妻二人——同心同德。”

    我心中悚然一惊,欠身道:“还请大王明示。”

    这一次,卫畴没再纠正我对他的称呼问题,反而颔首笑道:“老夫不过是想知道,仓公意图行刺老夫之事,子恒他是否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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