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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能这般节制,虽圣贤亦不过如此,夫复何求?

    然则,对于乐毅的劝降,田单实在是难以决断。

    久为商旅,走遍天下,田单对齐国的忠诚,绝不至于陷入迂腐的愚忠。在齐国没有灭亡的时日,他全力支撑鲁仲连多方斡旋挽救齐国,所付出的代价远非一个远离朝局的寻常商人所能够承受。认真理论起来,齐王田地确实是亡国之君。当国十七年,齐国朝野糜烂,其恣意横行也实在是引火烧身。如此邦国,如此王室,如此朝局,不灭才没有天理了。事实上,逃出临淄的那一日,他已经在内心为齐国送葬了。那时唯一的想法,是从即墨逃向海岛,相机聚民谋生,或再转逃吴越做个云游商旅。没奈何诸般危难凑巧,他竟成了即墨民军将领,且孤城奋战了半年之久。想起来,田单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正是这孤城血战半载,使他对齐国命运有了新的感悟。一个最大的变化,是仗愈打愈踏实,自己的兵家才能竟神奇地挥洒出来,只要有粮草辎重后援支撑,即墨完全可以支撑下去,再相机联络莒城,恢复齐国并不是没有可能。然则,恰恰是后援的虚幻,构成了实实在在的威胁。降不降燕,不在于即墨人对齐国忠不忠,而在于目下的粮草辎重所能支撑的时日。

    基于商旅传统,田单对城中的存粮存货早已经进行了彻底的盘查,私粮私财全部充公统一调度。纵然如此,全部存粮也只有两万余斛,最多再支撑到明年春天;打造维修兵器的铁料铜料也耗去大半,兵器库中的檑具已经用去十之七八。更急迫的是,眼看天气转寒,所有丝绵苎棉存货全部搜寻出来,连同甲胄库贮存之棉甲,也凑不够五万套棉甲。挺过冬日便是春荒,无粮军自乱,这是千古铁则,到那时还不得降燕才有生路?

    “上天亡齐也!即墨奈何?”

    久久伫立在寒凉的夜风之中,望着满天星斗,田单不禁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突然,城头一阵急促的呼喝骚动,又立即平息下来。幕府大帐本来在城墙之下三五丈处,城上但有动静,幕府便能立即觉察。此刻田单正在帐外,猛然一怔——莫非有士兵缒城投敌?正欲派中军司马前去查问,几个衣衫褴褛的兵士押着两个头套布袋的人走了过来。

    “禀报将军:此两人从城下密道冒出,被我拿获,只说要见将军才开口。”

    “能进出密道,是何方神圣?”田单冷冷一笑,“拿开头套。”

    那偌大的布袋刚一扯去,田单突然一个激灵。大步上前一打量,虽是月色朦胧,那高大的身形熟悉的脸庞却分外清晰,不禁一声惊呼:“仲连?!”

    “田兄!”高大的身影一步抢前,两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良久无语。

    “快!进去说话。”田单拉起鲁仲连进了破烂不堪的幕府大帐。

    一进大帐,鲁仲连拉过跟在身后的英武青年道:“田兄,先来认识一番,这位是庄辛,目下已是楚国左尹了!”

    “啊,庄辛兄!”田单恍然拱手笑道,“稷下名士,久仰也!”

    庄辛肃然拱手:“田单兄中流砥柱,实堪天下救亡楷模,庄辛敬佩之至!”

    “来来来,”田单顾不得再答谢应酬,“快坐下说说,你两人如何到得即墨?上茶,对了,再找个燎炉来,还有干衣裳。”田单突然发现了两人一身泥水污渍,分明是涉险而来。

    “庄兄先换衣衫,我来给田兄说事。”鲁仲连扒下脚上咕唧咕唧的泥水长靴,光脚大坐在草席上咕咚咚猛灌了一大碗凉茶,长吁一声,侃侃说了起来。

    与田单分手,鲁仲连在薛邑滞留了将近一月。

    原来,突闻五国发兵攻齐,孟尝君惊怒交加骤然病倒,瘫在榻上热昏不醒,只是连连呼喊:“田地昏暴!亡我田齐也!”及至联军两战大胜,齐国的六十万大军一朝覆亡,孟尝君病势更加沉重了。当时,乐毅已经派军使送来文书:只要孟尝君作壁上观,不鼓动齐人反燕,燕军便不入薛邑。然则孟尝君若突然一死,薛邑三百里肯定将落入燕军之手;薛邑一失,齐人复国的王族根基将不复存在。情急之下,鲁仲连孤身出海,在蓬莱岛请出了一位老方士。匆匆回到薛邑,孟尝君已经是奄奄一息了。老方士却也神奇,硬是以“驭气之术”加自己炼制的丹药,使孟尝君脱离了险境。鲁仲连立即与冯在孟尝君榻前议定了保全薛邑的方略:薛邑宣示自立,不助齐,不归附于任何大国。实际上,为齐国抗燕军民提供一个秘密后援基地。方略商定,鲁仲连带着孟尝君的两封亲笔书简,星夜南下楚国。

    楚国正在一片慌乱之中。

    虽说楚王芈横对当年遭受齐湣王凌辱深为痛恨,密令淖齿鼓动齐国难民剐杀了齐湣王,但眼看着燕国五路进军步步得手,齐国眼看当真要灭亡了,楚国君臣反而大为恐慌起来。被中原呼为“南蛮”的楚国,历来最蔑视的,便是这个老牌贵族燕国;燕国也是天子贵胄最老诸侯的做派,历来不与楚国南蛮来往。战国以来,即便是苏秦合纵时期,楚燕之间也没有诸如相互联姻、互派人质、互相救援等实质性邦交往来,形同陌路。两国朝野都以为,除非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齐魏赵三大战国灭亡,否则远隔万里的楚燕两国几乎永远都是风马牛不相及。孰料世事多变,燕国一个合纵攻齐,强大得与秦国并称“东帝”的齐国,竟匪夷所思地一朝瓦解。楚国君臣顿时惊讶得瞪起了眼睛。当初,楚国不愿加入合纵攻齐,并非真正效忠齐国,而是认为合纵攻齐根本就是儿戏。当年,楚国魏国齐国分别出头合纵攻秦,哪一次不是大败而归?如今一个弱燕出头,堪堪四十万兵马,能灭得了拥有六十万精兵的皇皇齐国?

    楚人认为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偏偏雷霆万钧逼近到眼前了。

    若燕国迅速灭齐,最危险的当然是没有加入合纵攻齐的楚国。燕国辽东飞骑的威力已经令天下刮目相看,楚国的半老大军如何抵得这些生猛的辽东虎狼?吞并了齐国的燕国南下攻楚,简直便捷极了。楚国的新都寿郢已经在淮水南岸了,燕军若从琅邪、薛邑两路南进,不消三五日便可进逼楚都,如之奈何?

    在这惶惶之时,鲁仲连到了寿郢。

    鲁仲连第一个说服了春申君黄歇,与春申君共同晋见楚顷襄王。这位深沉寡言的楚王只一句话:“但能安楚,吾必举国从之!”

    鲁仲连也只几句话:“楚做后援,支撑齐国抗燕军民,拖住燕军不能南下,天下必当再变,楚国自安。”

    “齐国抗燕?”楚王大是惊讶,“七十余城尽失,齐人何从抗燕?”

    “楚王所知,但其一也。”鲁仲连悠然一笑,“虽失七十余城,然有三地,足可撑持。东有即墨,聚集齐国商旅精华二十余万;南有莒城,聚集齐国庶民三十余万;西有孟尝君薛邑,财富根基尚在。若楚国施以援手,齐人必能复国!”

    楚王哈哈大笑:“如此说来,齐国命运握在我大楚之手了?”

    “唇齿相依也。”鲁仲连淡淡漠漠,“楚国命运,亦在齐人之手。若无齐人浴血抗燕,今日之齐,明日之楚也。”

    “鲁仲连所言大是!”年轻的左尹庄辛霍然站起道,“楚国未入燕国合纵,已在五国孤立。若不救援齐国民军,燕国吞灭齐国之日,楚国只有形影相吊坐以待毙了。”

    楚王一阵思忖,终于拍案而起:“好!本王从鲁仲连之策,后援齐国。”

    那日,楚王当殿命左尹庄辛为援齐特使,与春申君、鲁仲连共同筹划援齐事宜。事关楚国存亡,昭氏等一班老世族破天荒地没有出面作对。

    田单眼睛一亮:“如此说来,你是海路来了?”

    “田兄果然商旅孙吴。”庄辛笑道,“大海船三艘,便在之罘岛,所需物事尽有,只是要一个运货谋划。”

    “好!”田单拍案而起,“天不灭齐,乐毅却能奈何?”大手一挥道,“中军司马,立即集中三万精壮军士并城中全部车辆,一律做商旅便装待命。”

    “嗨!”中军司马立即疾步出帐。

    鲁仲连沉吟道:“田兄,几万人上路,城中岂不空虚?”

    “也是天意。”田单拿过那卷羊皮纸,“乐毅正在劝降,至少三几日不会攻城。”

    鲁仲连将书信浏览一遍,哈哈大笑道:“乐毅小视齐人也!我代田兄回了他。”

    “好!”田单霍然起身,“你在这里写,我与庄辛兄去之罘。”

    “这却不行。”鲁仲连站了起来,“头等大事,头一遭都得去。明日你回来坐镇。”

    一时三人换了全副甲胄,上马疾驰东门。城内兵士车辆已经集结完毕,田单传下将令:牛戴笼嘴马衔枚,车轴涂油,熄灭火把,黑夜疾行。片刻间收拾妥当,东门缓缓打开,三万人马悄无声息地拥出了城门。

    之罘,在即墨东北方向百余里的大海边。海边有座小小的要塞城堡——腄城,腄北三十余里是茫茫大海。大地在海边突然昂起了头颅,有了一座陡峭的小山,之罘岛与峻峭的山岩遥遥相望,仿佛一对喁喁私语的姊妹。于是,这海边小山也叫了之罘山。之罘山与之罘岛之间,是一道深深的海湾。历来海盗商贾的私盐大船,都在这道隐秘的海湾停泊。鲁仲连虽非商旅,却早听田单备细叙说过即墨田氏当年做盐铁生意的这个隐秘出海口。此次海船从楚国琅邪北上,本来距崂山海湾最近,可因了崂山湾是人人皆知的商船登岸处,鲁仲连坚持绕道北上停泊之罘,虽然路途远了许多,可只要隐秘安全也只好如此。为此庄辛大费了一番周折,寻觅到楚国大商猗顿家族,才找到了熟悉这条贩私海路的一拨水手。半月海上颠簸,终是将三艘大海船稳稳地停泊在了之罘海湾。

    田单久为商旅,与海船私货也免不了常有来往,对此地自然是轻车熟路,根本不用向导。三万人马一夜疾行,太阳跃出海面时到了海边。看着海湾中的船桅白帆,田单顿时精神抖擞,立即下令:军士歇息两个时辰,饱餐战饭,而后一鼓作气将海船物资全部搬运到已经是空城的腄城囤积。

    天将暮色时分,三只大海船的粮食与诸般物事,终于全部搬运完毕。海船留下了一只小快船接应鲁仲连与庄辛,趁着夜色悄然南下了。田单立即下令:三千精锐步兵秘密驻扎在腄城内留守;两千骑兵前行肃清道路,遇有可疑人等立即捕获;其余人马休整两个时辰,夜半运送粮货上路。

    次日夜半,这支粮草辎重大军终于安全秘密地抵达即墨,卸下的粮食物资,堆满了即墨的三座大库。即墨军民顿时士气大涨,寒衣在身,甲胄鲜明,欢呼声响彻全城。

    太阳升起的时分,一骑飞出即墨西门,直向燕军大营而去。

    五 战地风雪 大将之心

    乐毅没有想到,王蠋之死在齐国引发的暗潮如此之大。

    五道安齐法令颁布的初期,大势确实很是缓和了一段。留在临淄的中小官员与散落各地的士子们,已经有百余人出山做燕官了。纵然不出山者,也对“乐毅五法”颇为赞同。庶民百姓更是一片赞颂,相遇议论,皆说“田地当杀!田齐当灭!”依照传统,兴亡剧变的非常之时,总会有神秘的童谣或谶语在民间流布。可这次,竟然没有一则童谣谶语流传。对于素来有议论之风的齐人而言,这无疑表明了他们对乐毅的安齐法令是服膺的,至少是没有怨言的。

    可是,随着“王蠋死节”消息的秘密流传,情势发生了莫名其妙的变化。

    燕官们说,那些没有出山的旧齐臣子与遗老遗少们最是骚动,纷纷聚相议论:“王蠋一介布衣,尚有如此大义,不北面于燕,况我等在位食禄者乎!”紧接着,对出山燕官的诅咒,在坊间巷闾流布开来。燕官们在书房,在寝室,甚或在轺车上,动辄有箭书或匕首书飞来,突然钉在书案上榻帐上轺车伞盖上,大体只一句话:“若不回首,共诛齐奸!”这些士子官吏原本便是试着做做燕官再说,许多人连燕国封地都没有领受,如今陡遭国人侧目,便如芒刺在背,纷纷递来辞官书,有的索性暗自不告而辞了。乐毅反复思忖,若强留这些人做燕官,仁政化齐的方略便会流于无形。于是,但有辞官书一律允准,且以燕王名义赠金百镒以为生计。如此一来,燕国宽仁厚德的美誉倒是流传开来了,但骚动鼓噪者们却也更加有了声势,齐西一时暗潮汹涌。

    不久,惊人的消息从莒城传来:貂勃率齐人拥立王子田法章为新齐王。

    原来,莒城令貂勃颇有谋略,寻思要长期支撑下去,便要打出王室旗号感召齐人。没有王便没有国,这是天下公理。一旦立王,意味着齐国没有灭亡,国人便会多方来投。他国不愿燕国强大,不定也会设法后援,局面与孤城困守大不一般。围困莒城的燕军是秦开部将,忠实奉行乐毅的化齐方略,长困缓攻,莒城之战事远非即墨那般惨烈。貂勃利用燕军允许些许商旅出入莒城之机,派出精干斥候扮做商旅出城,开始四处寻觅王子下落。

    齐湣王被杀,活下来的田氏王族早已经星散逃亡了。眼见国人汹汹,谁还敢说自己是王族子孙?貂勃自然清楚王子难觅,可他只有一个要求:只要是个王子,嫡系或旁支均可;非常之时,但立王族子孙足矣,何须定要嫡系?可即便如此,秘密斥候寻访半年,还是一无所获。情急之下,貂勃派出心腹干员秘密潜入薛邑,请求孟尝君遴选出一个儿子进入莒城立为齐王。病体支离的孟尝君摇头叹息道:“天意也!吾虽有子十三,尽皆庸碌,若窃为救亡之君,实则误国,田文有何面目立于天下?”竟断然拒绝了。

    貂勃心灰意冷的时节,斥候总领却报来一个意外消息:太史嬓府中有个不明来路的灌园少年,相貌与齐湣王有几分相像。貂勃精神大振,立即派了一个心腹干员以抄录国史天象记载为由,进入太史府探察少年底细。

    这个太史嬓,便是被齐湣王用王蠋换了的那个老太史。无端被罢黜,白发苍苍的太史嬓回归莒城故里,做了个田舍翁。四进庭院之中,只有那间堆满竹简典籍的书房,与那片两三亩大的园林是老人最留恋的所在,整日轮换徜徉,乐此不疲。当莒城陷入难民大海时,貂勃前来问计,太史湣只有一句话:“民为国本。丢了莒城,也不能丢弃国人。”老太史为莒城老名士,人望极高。貂勃素来敬佩,便劝老人迁到孟尝君的薛邑去避开战乱。太史嬓却点着竹杖大是慷慨道:“邦国危亡,名士死节。老夫纵不能战,亦决不能做望风逃窜之鼠辈!”貂勃有感于老太史垂暮志节,通令军吏:不得对太史府做任何征发,不许任何人骚扰太史府,违令者立斩!如此太史府,在非常之时一片宁静。在齐湣王被杀之后的一个夜里,老太史的小女儿史缇却突然跑进书房,说后园狗吠,有个飘来飘去的长发身影。

    太史嬓笃信天道,却从来不信鬼神,立即拿起竹杖与举着火把的小女儿进了后园。将到竹林,果见一个长发身影在山石茅亭间飘忽游动。那只因怕伤了难民而被铁链锁在石屋中的猛犬,正不断发出低沉的怒吼。

    “你是何人?不用躲藏,过来说话。”

    太史嬓平静苍老的声音,仿佛有着一种磁铁吸力,那个飘忽的身影站住了,慢慢地走了过来。火把之下,却是一个蓬头垢面长发披肩的少年,虽然是一身褴褛布衣,双眼闪烁着惊慌恐惧,依然透出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禀报老伯,”少年开口了,“我随家人逃战,父母都死了……”

    “上天,齐人何其多难也!”太史嬓长长地叹息一声,“你便留下,仗打完了,老夫再设法送你还乡顶门立户。”

    “哇”的一声,少年号啕大哭,扑倒在地连连叩头。

    老太史顿了顿竹杖:“后生莫哭,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缇儿,带他去换身衣裳,吃顿饱饭了。”

    从此,这个少年在太史府做了灌园仆人,经管后园这片林木。既得温饱安定,猥琐的布衣流浪儿神奇地变成了一个英挺俊秀的少年公子。秘密斥候无意中听得传闻,以军中借用太史府猛犬为名,专门到园中察看了这个少年。

    三日之后,貂勃的心腹干员从太史府归来,禀报了探察结果——少年的相貌步态确实与死去的齐王一般无二。貂勃惊喜非常,立即夤夜秘密拜见太史嬓,备细叙说了事情的前后经过,请求太史嬓支持立王。一听之下,太史嬓恍然醒悟,连连点杖感叹:“天意天意!若得立王,齐国有望也!”

    貂勃一走,太史嬓立即唤来少仆询问。谁知这少年一口咬定自己只是一家商旅之后,不知王室为何物。太史嬓思忖一番,将小女儿找来,说了齐国大势与目下立王之急迫,吩咐小女儿设法盘问清楚少年的底细。小女儿聪慧美丽,没过多久便将少年带到了老父亲面前。少年终于承认了自己是齐湣王田地的儿子,叫田法章,末了却只一句话:“王族多难。法章愿永为太史园仆,不愿为王。”一旦证实王子之身,太史嬓也不着急,只日每给少年法章讲述田氏齐国的历史,反复申明:王者只要恪守君道,勤谨治国,民众自然拥戴,自不会落到父王田地那般下场。太史嬓又将貂勃秘密请进府中,对少年法章讲述目下齐国民意与抗燕大势。田法章少年聪颖,终于默默点头了,却期期艾艾地说了一句:“法章但……得为君……须……须立史缇姐姐,为后。否则,法章不王!”

    太史嬓顿时惊讶了,一双老眼对小女儿射出凌厉的光芒。

    “禀报父亲,女儿已经与法章做了夫妻。”十六岁的女儿一脸坦然。

    “罢了罢了!”太史嬓点着竹杖满脸涨红,“女无媒妁而自嫁,非我之女也!徒然令人汗颜!你去,老夫终身不再见你。”

    少女史缇没有说话,只对老父深深一躬,拉着田法章去了。貂勃哈哈大笑道:“老太史何其迂阔也!王得一贤后,国得一贤丈,岂非大幸也?岂有汗颜之理?立王之日,末将再专程来恭贺!”车马辚辚地拥着一对少年去了。

    一月之后,貂勃率莒城军民简朴而隆重地拥立田法章为齐王。这便是后来的齐襄王。消息传开,齐人精神大振,临淄的旧臣子与一班遗老遗少,悄悄地以各种名目出城逃往莒城,投奔新齐王去了。

    ……

    然则,乐毅并没有惊慌失措。

    战国之世,王权号召力已经远远不如春秋之世那般神圣。说到底,已经能在各国自由迁徙的庶民百姓,还是注重实实在在的生计。哪一国稳定康宁,便往哪一国迁徙。秦国变法之后,将三晋穷苦百姓吸引过去了三百余万,便是明证。秦国大军夺取魏国河内郡,夺取楚国南郡,魏人楚人都没有反抗,因由何在,还不是秦国新法的威力?还不是与民土地、彻底废除隶农制的威力?燕国法令虽不如秦国那般彻底,可比齐湣王的苛虐暴政却是宽厚得人多了,若持久行之,如何不能化齐入燕?莒城虽王,然貂勃却并非力挽狂澜之大才,并没有一套收复齐国人心的法令颁布,而只是忙着备战守城。以此观之,莒城不足虑也,新齐王不足虑也。

    莒城貂勃一班人预料,立王之后,燕军必然猛攻。乐毅却恰恰反其道而行之,对立王视而不见,对莒城依旧围而不攻。他坚信,齐国这班糜烂老贵族一到莒城,莒城便会陷入争权夺利的龌龊之中;原本职爵低微的貂勃未必能稳定局面,若混乱加剧,貂勃被陷害亦未可知;若燕军攻城,反倒是给了貂勃一个收拾局面的机会,何如宽缓围困,且待他自乱阵脚。

    即墨,只有这个即墨,才是真正的威胁。

    这是乐毅的直觉,也是血战的警觉。

    一支仓促拼凑的民军,能与辽东精锐铁骑血战五次仍然矗立不倒,田单之才可见一斑。更重要的是,一个个接踵而来的战时危局,竟都被田单莫名其妙地一一化解。从初期的潮涌难民,到难民成军,到兵器甲胄,到守城之法,到城中管制,到堆积如山的尸骨与可能引发的瘟疫,等等。乐毅善兵,深知这其中任何一个难题,都不是寻常将军所能妥善解决的,解决这些难题,非但需要兵家才能,更需要理民才干与非凡的冷静、胆识与谋略。所有这些,看来在这个田单身上都神奇地汇聚到了一起。

    即墨之可畏,正在于有如此一个突兀涌现的柱石人物。

    目下冬天到了,这对战时大军又是一个严酷考验。即墨孤城,仅仅是寒衣不足已经够难了,再加上粮草不济,田单还能有何神奇?那封劝降书简能否打动这个非同寻常的无名人物?但为名士能才,总是要审时度势而为之,以田单之能,莫非当真做那种明知不可而为之的愚忠烈士?不,不会……

    “禀报上将军,即墨特使到。”中军司马大步跨进幕府。

    乐毅恍然转身:“快!请进来。”

    一个身材伟岸而又干瘦黝黑的军吏随着中军司马大步走了进来,从怀中皮袋内抽出一支粗大的铜管双手捧起:“末将连仲,奉田单将军之命送来回书。”

    乐毅接过铜管,启去泥封,打开管盖,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一篇劲健字迹赫然入目:

    田单顿首:上将军之书洞察时势,令人感佩。齐王昏聩暴虐,上将军合纵攻齐,以复当年齐军入燕之大恨,田单亦无可非议也。然则,燕军已下齐国七十余城,灭大军六十余万,掳掠财货如山海之巨,致使齐国府库皆空,齐人死伤无算。当此之时,上将军已是功业彪炳,却不思进退,意欲彻底化齐入燕,单窃以为失之错谋也。田齐乃百余年大国,历经桓公威王宣王三次变法,国本业已稳固。虽有田地昏暴失政,然终究只十七年,国人念齐之心尚存。王蠋死节、莒城立王、燕官辞爵,上将军宁不思之所以然乎?即墨虽孤城困守,终是国人救亡图存之心。纵然艰危备至,田单何敢弃国人之志,而图一己之私荣?诚如上将军言,田单原本商旅之才,不期而做救亡之将,非有兵家之能。然自忖上合天道,下承民心,受命危难之中,若上将军能应时退兵归燕,全齐国而成大义,田单自当解甲归商,永不言兵。然则,若上将军坚执灭齐化齐,田单纵无兵家之能,亦当与上将军一力周旋,义无反顾也!耿耿此心,尚望将军体察。

    乐毅良久默然,突兀笑道:“鲁仲连别来无恙?”

    自称“连仲”的信使目光一闪,随即抱拳一拱:“在下正是鲁仲连。”

    “千里驹志节高洁,深为敬佩。”乐毅拱手还礼,谦和的笑容却迅速敛去,“足下通晓天下大势,果真以为,齐国民心还有根基么?”

    “民心若流水,动势也。”鲁仲连一脸肃然,“上将军目光所及,自是齐人怨声载道,歆慕燕国宽厚新法。然则,如田单鲁仲连者目光所及,却是民心根基尚在,齐国固不当灭。其间根本,人群之差异也。上将军注目者,不堪赋税劳役之山乡庶民百姓也。田单鲁仲连之注目者,官吏士子商旅百工国人也。以时势论,士商百工乃当今邦国之本,若此等人群奋起救亡,拥立新王,推出新法大政,宽减庶民重负,安知庶民之心不会回流入齐?”

    “孤城一片,如何推行新法大政?”

    “假以时日,孤城自会通连。”

    “你是说,以即墨莒城之力,可以战胜燕国大军?”

    “强弱互变,强可弱,弱可强。”鲁仲连一句撂过了对于精通兵法的乐毅而言根本无须多说的这个道理,转而恳切道,“上将军内心自明,燕国朝野对仁政化齐之方略,早已多有非议。纵是燕军大将之中,对宽围缓攻之法亦多有愤懑。上将军纵然远见卓识,身陷平庸昏聩之泥沼,徒叹奈何?若一朝老燕王病故,燕国朝局逆转,上将军何以处之?仲连为上将军计:不若迫使新齐王割济西十三城而退军,既全齐国,又成君之大业。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也?”

    “千里驹果然不凡,居然反客为主。”乐毅哈哈大笑道,“由此看来,田单回书当是鲁仲连手笔了。你我曾有一面之交,今敢请仲连兄转告田单:公既不降,胜负便看天意了。即墨城破之日,公毋悔也。”

    “谨遵台命!”鲁仲连一拱手,“告辞。”方得转身却又突然回身,“田单复国之日,上将军毋悔也。”说罢大步去了。

    望着鲁仲连上马驰去,乐毅不禁陷入了深深沉思。鲁仲连的一番说辞,使乐毅内心深为震惊。鲁仲连对燕国太熟悉了,仅是熟悉还则罢了,更能洞察幽微剖陈利害。有此等人物,齐人抗燕便有了远见,加上田单貂勃之善于处置兵事政务,以这两座孤城为根基的抗燕力量,便会成为真正的劲敌。然则,真正令乐毅担心的,倒还真不是对手的实力陡增,毋宁说,有了真正势均力敌的对手,他倒有几分欣慰。长驱齐国三千里如入无人之境,对于一个酷好兵家战阵的统帅来说,也真是索然无味。真正令乐毅担心的,恰恰是鲁仲连点破的燕国朝野走势。鲁仲连身在齐国,都看破了燕国朝局潜藏的忧患,各大战国岂能懵懂无知?

    攻齐以来,燕国已经成为天下注目的焦点,各国特使云集之地。各大国无不关注蓟城与齐国战场的一举一动,对燕国的未来图谋,更是备细揣摩。根本原因只有一个,燕国若能安然吞下齐国,陡然成为天下最大最强的战国,便将一举与秦国分庭抗礼,一举改变战国格局。如此大势,哪个大国能无动于衷?对列国威胁最大的野心勃勃的齐湣王田地已经死了,齐国的府库财货也被瓜分了,齐国纵然复国,也再不会是那个殷实富强的“东帝”了……

    “上将军,下雪了!”幕府外传来中军司马兴奋的喊声。

    乐毅恍然抬头。幕府大帐的气窗正纷纷飘过硕大的雪花,噢,冬天到了。漫步走出出令房,走过聚将厅,走出了暖烘烘的幕府辕门,乐毅看见中军司马正与几个军吏兴奋地指着漫天飞扬的大雪谈笑议论着。

    “没见过大雪?如此高兴?”乐毅木然地板着脸低声嘟哝了一句。

    “上将军!”中军司马笑道,“冬雪来得早,即墨莒城就要撑持不住了。又冷又饿,如何打仗?他们一降,这大战便完胜了。”

    “想辽东家园了?”

    中军司马嘿嘿笑了:“打仗么,都盼个早日凯旋。”

    正在这时,突闻雪幕中马蹄急骤,一骑如火焰般飞来。显然,这是唯一能在军营驰马的斥候飞骑到了。瞬息之间飞骑已到面前,斥候翻身下马急促拱手:“禀报上将军:即墨民军全部换装皮棉甲胄,城中肉香弥漫,粮草充足!来路尚不清楚。”

    乐毅没有惊讶,思忖片刻双眼一亮:“派出一队飞骑探察海岸,若有秘密后援立即来报。”

    “嗨!”斥候一跃上马箭一般去了。

    冰凉的雪花打着面颊,极目望去,雪雾茫茫。看来,这场入冬大雪绝非三两日停得下来了。齐国的冬天很讨厌,又湿又冷,任你是皮棉在身,只要到得旷野,便会被海风吹成凉冰冰湿漉漉的水棒子。辽东的雪天是可人的,飘飘飞雪苫盖山川,虽然寒冷却自有一种干爽。这齐国的雪却是怪异,鼓着海风肆意张扬,沉甸甸湿漉漉海盐一般扑黏在身上,挨身便化,分明是大雪纷飞,落在身上却是一片片水渍。大雪已经下了一个时辰,漫天雪花飞扬着交织着重叠着延续着飘落大地,辕门外的马道却只是湿漉漉的没有积雪。这个齐国啊,天气也像人一般难以捉摸也。都说齐人“贪粗好勇,宽缓阔达”,可当你越过那宽缓的平原而真实抵近齐人时,却会发现一座座突兀奇绝的山峰横亘眼前。不是么?突然之间,即墨粮草充足了,寒衣上身了。这只有一个可能,即墨有了秘密后援。哪一国?不好说。然则,无论是何方秘密出手,都意味着各国作壁上观的局面已经开始了微妙变化,开始有动静了。因由呢?莫非他们都看到了燕国朝局之微妙,齐国抗燕之根基,而揣测乐毅未必能安然化齐入燕?更有甚者,抑或他们根本就以为燕国消受不下齐国这个大邦?果然如此,为何秦国不动声色?按照天下格局,秦国是最应该有动静的,而秦国但动,绝非仅仅是秘密后援。

    战国以来之传统:但凡实力大国,在列国冲突中总要多方斡旋折冲,使战事结局最终能为既定各大国所接受;没有各方实力大国的协商密谋分割利市,一国要吞灭另一国几乎是不可能的。私灭小国尚且不能,何况吞灭齐国这样的庞然大物?齐湣王背弃五国而私吞宋国,结局便是千夫所指五国共讨。燕国正是秘密合纵利市分割,才促成了合纵攻齐。灭齐大战,唯独最强大的秦国没有分得任何利市,眼看齐国就要没有了,秦国却依然不动声色,确实令人费解。

    尽管蓟城有传闻,说当初燕国对秦王母子有恩,尤其是宣太后对乐毅“有情”,才使秦国不争利市而援助燕国攻齐。乐毅却嗤之以鼻。作为谋国之重臣,他从来蔑视这种以秘闻轶事解说邦国利害的荒唐说法。以秦国法令之严明,君臣之雄心,如何能在如此重大的邦交利市分割中,以王者一己恩怨定方略?即便当初出兵决断有一抹回报燕国的痕迹,目下这不动声色,也绝不意味着秦国依然“痴守旧恩”而放手教燕国灭齐。倘若果真如此,秦国还是秦国么?这里只有一个可能:秦国很清楚燕国朝局,很清楚齐地的抗燕大势,更清楚他乐毅的方略与军中大将的摩擦,从而断定燕军不能最终征服齐国。

    若秦国断定齐人抗燕不成气候,则必然有两个方略:其一,派遣战无不胜的白起亲率精锐大军“襄助”,攻灭齐人最后根基,那时即便秦国不言,燕国能够不分地与秦么?其二,联结五国,强迫燕国撤军,保存弱齐,那时燕军不撤行么?如今不动声色作壁上观,只能是吃准了两点:燕国朝局动荡,乐毅未必能撑持到底;齐国抗燕有望,燕军未必能力克两城。唯其如此,才会有这种不动声色的方略——既维护与燕国的盟友之情,又给将来与已经丧失了争霸实力的弱齐修好留下了余地。

    想是想得清楚了,乐毅的心却如那灰色的天空布满了厚厚的乌云。

    他将如何应对?撇开朝局不说,单就对齐方略而言,似乎也只能沿着“长围久困,仁政化齐”的方略坚持下去。如果放弃这一方略转而猛攻,以辽东大军目下的战力及他的精当运筹,他自信能够完全攻克两座孤城。可后果如何?五国眼看齐国将灭,必然联军干预,要么平分齐国,要么保存弱齐,二者必居其一。对于已经为山九仞的燕国而言,无论哪种结果都意味着屈辱与失败。唯一能走的一条路,便是长围久困,先化已占齐地入燕,两座孤城则只有徐徐图之。如此方略,可使大局始终模糊不清,各大战国对一场结局不清的战事,便没有了迅速达成盟约干预的因由。纵有一两个战国图谋干预,燕国也能慷慨回绝:“我军仁政安齐,解民倒悬,横加干预便是与大燕为敌!”

    辽阔的军营白茫茫一片,大雪依然鼓着海风无休止地从天际涌来。

    六 兵不血刃 战在人心

    倏忽之间,五年过去了。

    过了“地气发”的正月,进入了第六个年头。田单已经被这不伦不类的战争拖得精疲力竭了。五年前,燕军只在离城五里之遥围而不攻。日每太阳出山之时,总有燕军一个千人队开到城下散开反复大喊:“即墨父老兄弟们,出城耕田了——”“田地荒芜,农人痛心!”“河鱼肥美,正是张网之时!”“燕军绝不追杀田猎庶民——”如此等等喊得两个时辰,城下埋锅造饭,吃完了再喊,直到日薄西山方才撤去。

    日复一日,即墨的农夫们先吵吵着要出城一试,城头防守的兵士也渐渐松懈了。田单明知这是乐毅的化坚之计,却又无可奈何。谁能对一个年年月月日每向你表示宽厚友善的强大敌人,始终如一地视若仇雠?庶民百姓心旌摇动,田单若反其道而行之,以严酷军法禁止出城,岂非正中乐毅下怀?无奈之下,第三年的清明,田单允许了百姓们祭奠祖先坟墓。齐国的清明在二月中旬,比中原各国的清明早了近一个月,尚是春寒料峭的时节。田单分外谨慎,下令一万精锐军士夜里进入城外壕沟埋伏,城门内更是伏兵器械齐备。从心底里说,田单倒是希望燕军乘机截杀庶民,甚或希望燕军乘机猛攻。果真如此,再也不用担心乐毅的化坚之计了。毕竟,打仗最怕的是人心涣散。

    然而,当即墨人三三两两小心翼翼地出城后,却发现本应早早就掩埋在荒草之中的祖先坟茔,整肃干净地矗立在各个陵园,四野细雨飞雪,非但没有燕军兵士马队,连燕军大营都后退了二十里。齐人最是崇敬祖先神灵,骤然松弛之下,即墨百姓成群结队拥出城来,在祖先陵前放声大哭。

    那时,田单突然心中一动,带着一万精锐兵士出城,隆重修建了死难于即墨之战的二十余万烈士的大陵;陵前竖立了一座三丈六尺高的大青石,石上大刻八个大字——与尔同仇,烈士大成!此时的即墨人,实际上已经是逃亡难民居多了,他们的族人大部死在了即墨城下,如今得以祭奠,如何不痛彻心脾?在大陵公祭之时,万众痛哭失声,“血仇血战,报我祖先”的复仇誓言如大海怒涛一般滚过原野。

    从此,本来是要守城打仗的田单,只好与乐毅展开了无休无止的心战攻防。

    春耕之时,燕军远远守望,时不时还会有农家出身的士兵跑过来帮即墨农人拉犁撒种,田野里竟洋溢出一片难得的和气。每每在这时,即墨城会拥出一个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嘶哑着声音长长地呼唤:“三儿,春耕于野,你却到哪里去了?”“我儿归来兮!魂魄依依——”耕田的农人们骤然之间面如寒霜,冷冷推开帮忙的燕军士兵,赳赳硬气地走了。

    五月收割,燕军在田边“丢弃”了许多牛车。一班农人高兴地喊起来:“燕人真好!帮我牛车也!”遂用牛车拉运割下的麦子,忙碌得不亦乐乎。当此之时,恰恰有族中巫师祭拜谷神而来,一路仰天大呼:“燕人掠齐,千车万车,回我空车,天道不容!”农人们恍然羞惭,纷纷大骂着燕人贼子无耻强盗,愤愤将燕军牛车掀翻在水沟里。

    幸亏有了奔波后援的鲁仲连襄助谋划,五年之中,田单总算一步一险地走了过来,维持得即墨人心没有被乐毅颠散颠乱。然则,田单已经深感智穷力竭了,本当三十余岁盛年之期,不知不觉间两鬓如霜了。每遇鲁仲连秘密归来,田单总是喟然长叹:“匪夷所思,即墨之战也!若再得三年,田单纵然不降,庶民百姓也要出逃了。”已经是黝黑干瘦的鲁仲连总是生气勃勃地笑着:“田兄与当世名将相持五年,交兵则恶战,斗法则穷智,以孤城对十余万大军而屹立不倒,正在建不世之功业,何其英雄气短也?”田单总是疲惫地一笑:“仲连兄,我本商旅,奔波后援正当其才。你本名士,治军理民原是正道。你我还是换换,教我透透气如何?”鲁仲连不禁哈哈大笑:“田兄差矣!挽狂澜于既倒,远非一个才字所能囊括。顽也韧也,心也志也,时也势也,天意也!”田单只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正在春寒艰危之时,秘密斥候报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燕昭王封了乐毅做齐王。

    惊愕之余,田单顿时心灰意冷了。用间之计再奇,遇上如燕昭王这般君主,则是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竟砸了自己的脚。乐毅若果真称王治齐,即墨莒城如何能撑持得下去?看来,上天当真是要田齐灭亡了。

    原来,田单与鲁仲连在一年前谋划了一个反间计:通过庄辛,重金收买了一个燕国中大夫,教这个中大夫秘密上书燕王,说乐毅按兵不动,是借燕国军威笼络齐人,图谋齐人拥戴乐毅自己为齐王;目下之所以尚未动手,唯顾忌家室仍在蓟城也。身在病榻的燕昭王看罢上书,一时良久沉默。守在病榻旁的太子一脸紧张:“父王,乐毅既有谋逆之心,便当立即罢黜,事不宜迟!”

    “竖子无谋,妄断大事也。”燕昭王冷冷地盯了太子一眼,“立即下书,明日朝会。”

    此日,举朝臣子齐聚王宫正殿。一脸病容满头白发的燕昭王,拄着一口长剑做了手杖,艰难地走到了王座前,一脸肃杀地挺身站着,一挥手,御书捧着一摞羊皮纸走到了王座下,请每个大臣拿了一张。

    “奇文共赏。”燕昭王冷冷地开了口,“中大夫将丌上报秘事,诸位且看。”

    大臣们飞快浏览一遍,举座惊愕默然,谁也不敢开口。

    “将丌,你可有话说?”燕昭王嘴角抽搐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一个敦厚肥矮的黝黑中年人从后排座中站起,拱手高声道:“臣之上书,字字真实,天日可鉴,我王明察。”

    “天日可鉴?”燕昭王冷笑一声,“诸位皆是大臣,以为如何?”

    “我王明鉴!”所有大臣不约而同地喊出了这句不置可否的万能说辞。

    “王心不明,臣心惴惴?”燕昭王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陡然提高了声音,“此为邦国大计,本王也不用你等费力揣测,今日便明察一番:我大燕自子之乱国以来,齐国乘虚而入,大掠大杀,毁我宗庙,烧我国都,致使数百年燕国空虚凋敝,举目皆成废墟。此情此景,至今犹历历在目也。”

    听得燕昭王苍老嘶哑的唏嘘之声,臣子们不禁惊愕了。老国王伤痛如此实在罕见,是恨乐毅不为燕国复仇么?正在忐忑不安之时,又听燕昭王肃然开口:“当此之时,乐毅十年辽东练兵,十年坚韧变法,冒险犯难成合纵,一举大破齐国,复我大仇,雪我国耻。乐毅之功,何人能及?纵然本王让位于乐毅,亦不为过,况乎一个本来就不是燕国疆土的齐国也!昌国君乐毅但为齐王,正是燕国永久屏障,亦是燕国之福,本王之愿。如此安邦定国之举,区区一个将丌,竟敢恶意挑拨,实为不赦之罪也。来人,立斩将丌,悬首国门昭示国人!”

    殿口甲士轰然一声进殿,将面如土色的将丌架了出去。

    “臣等请我王重赏上将军,以安国人之心!”殿中又是不约而同的主张。

    “立即下书,”燕昭王高声道,“封乐毅为齐王!以王后王子全副仪仗并一百辆战车,护送乐毅家室到齐国军前,乐毅立即在临淄即位称王。”

    护送仪仗尚在半途,飞车特使已经抵达临淄。乐毅接到王命王书,一时惊诧万分。反复思忖,乐毅上书燕昭王,派飞骑专使星夜送往蓟城。燕昭王在病榻上打开飞骑羽书,只有寥寥两行大字:“臣明我王之心,然却万难从命。若有奸徒陷乐毅于不忠不义而王不能明察,乐毅唯一死报国耳!”燕昭王长吁一声,立即下令撤销前番王书,只坚持将乐毅家室送往齐国,同时明令朝野:再有中伤昌国君乐毅者,杀无赦!

    一场神秘难测震惊燕齐两国的风浪,便这样平息了。燕国朝臣与老世族们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再也没有人议论乐毅了,连太子姬乐资都沉默了。齐国百姓则还没来得及品咂其中滋味,乐毅称王的风声便烟消云散了。说到底,对这个突然变故感触最深的,还是田单与鲁仲连。鲁仲连邦交斡旋,素来被人称为算无遗策。田单在与乐毅的长期“心战”中,也堪称老谋深算了。这次两人合谋反间计,却碰得灰头土脸,如何不感慨百出?鲁仲连哭笑不得只是摇头:“忒煞怪了!这老姬平将死之人了,竟还这般清醒,倒是教人无话可说也。”田单一声叹息:“天意也!你我奈何?只是如此一来,乐毅稳如泰山,即墨却危如累卵了。”

    “田兄,即墨还能撑持多久?”

    “多则三年,少则年余了。”

    鲁仲连咬牙切齿地挥着黝黑枯瘦的大拳头:“撑!一定要撑持到最后。”

    “我不想撑么?”田单不禁笑了,“一得有办法,二得有前景。少此两条,谁却信你?”

    “前景是有!”鲁仲连一拳砸在破旧的木案上,“姬平病入膏肓,我就不信姬乐资也如他老父一般神明。”

    “办法?”

    鲁仲连目光闪烁,突然神秘地一笑,压低声音在田单耳边咕哝了一阵:“如何?”

    田单疲惫地笑了:“病绝乱求医也。只怕我不善此道,露了马脚。”

    鲁仲连一脸肃然:“有尿没尿,都得撑住尿!”

    “噗”的一声,田单一口茶喷在了对面鲁仲连身上,哈哈大笑道,“好个千里驹也!这也叫谋略?有尿没尿,撑住尿。”

    次日清晨,即墨聚来大片飞鸟,成群盘旋飞舞在城门箭楼,时而又箭一般俯冲到城内巷闾,久久不散。一连三日如此,即墨城中传开了一个神秘见闻:日出之时,每见田单将军站上将台,天上飞鸟便大群飞来。将军走下将台,飞鸟也就散了。于是,惊奇的人们纷纷向西门箭楼的士兵打问,将军日每清晨上将台做甚?一个士兵悄悄说了自己的亲身所见:日出之前,将军上台求教上天指点即墨;此时,天上便有一个模糊的声音与将军说话;说话之时,便有大群飞鸟盘旋飞来,完全掩盖了说话声;说话完毕,鸟群倏忽消失。

    在举城惊讶的时日,田单在校场聚集军民郑重宣示:“尔等军民听了:天音告知田单,再有三年,即墨苦战便将告结,齐人大胜复国!上天会给即墨降下一个仙师,指点我等如何行事。自今日始,即墨要遵天意行事,违拗天意,城毁人亡!”

    “将军万岁!”“遵从天意!”举城军民的声浪直冲云霄。

    田单带着几名军吏走回幕府的路上,一个稚嫩的嗓音突然响彻街巷:“田单,吾乃仙师也——”随着喊声,一个总角小童赤脚从对面屋顶飘了下来,正正地落在了街心。田单念诵了一声“天意也”,肃然拜倒在地:“仙师在上,弟子田单叩见。”总角小儿道:“田单听了,吾只日每一句,毋得搅扰也。”说罢又是木呆呆一副小儿憨顽之相,与方才神采判若两人。田单以隆重大礼将小儿接到了幕府,派了两名使女侍奉起居,又请来一名老巫师护持神道。日每鸡鸣之时,田单便只身进入仙师后帐请教天意,除此之外,任何人不得靠近仙师。

    即墨军民精神大振,原本准备悄悄逃亡的百姓们顿时稳住了。毕竟,即墨已经守了五年,既然天意还有三年,再守三年何妨?此时出逃,三年后岂不祸及子孙?

    清明一过,是春水化冰农田启耕的三月。三月初九这日,即墨人正在陆续出城下田,燕军大营却突然开进五里进逼城下,杀气腾腾地将出城农夫赶回城内,封锁了即墨。按照乐毅惯例,此等重大变故必先有安民告示,至少也当阵前通令。这次突然变脸不宣而围,年年三月被燕军大为鼓励的战时春耕,自是莫名其妙地终止了。田单心知异常,立即派出斥候缒城而出秘密探察,得到的回报是:乐毅被紧急召回蓟城,大将骑劫代行将令。不到一日,又接到密报:燕军在大将秦开率领下,重新围困莒城。田单心中一动,立即下令全城戒备,迎战燕军猛攻。

    这天夜里,鲁仲连又一次秘密潜进了即墨。将两只后援海船的事匆匆交代给中军司马,鲁仲连将田单拉到隐秘处压低了声音:“田兄,老燕王寿终正寝了!”

    田单双目陡然生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软软地靠在了土墙上。

    鲁仲连将田单扶到木案前,顺势坐在了那片破烂的草席上:“田兄,时机也!”

    “你说,我先听听。”田单疲惫地喘息着。

    “我意,还是反间计。”

    “千里驹也?黔之驴也?”田单不禁揶揄一笑,“故伎重演,还想碰壁么?”

    “兵不厌诈!”鲁仲连认真非常,“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姬乐资可不比老姬平。从做太子时,这安乐王子便对乐毅多有不满,每次泼脏水,背后都少不了这小子。”

    “照此说,我等要再给乐毅泼一次脏水?”

    “嘿嘿,两次。”鲁仲连也笑了。

    “天意也!”田单一声叹息,“皎皎者易污。乐毅兄,田单对不住你了。”

    三日之后,十名精干文吏随鲁仲连秘密出海了。在新王即位朝局微妙的时节,蓟城巷闾酒肆之间传开了一股风声:“临淄燕官说了,即墨田单最怕的是猛将骑劫,根本不惧乐毅。”“齐人还说了,乐毅卖燕,做齐王之心没死!”“那还有假,齐军当年杀了多少燕人?乐毅如何,不报仇反倒笼络齐人,分明不对味嘛!”随着种种口舌流言,更有一首童谣迅速传唱开来:

    四口不灭 白木弃绳

    六载逢马 黑土自平

    不消说得,一班想在新朝大展宏图者,立即将童谣与纷纭传闻秘密报进了王宫。

    二十六岁的姬乐资,在老父王病势沉重的两年里,早已经与一班新锐密谋好了新君功业对策:一旦即位,半年之内,力下全齐;三年之内,吞灭赵国称北帝;十年之内,南下灭秦统一华夏;最多十五年,姬乐资便是天下混一的华夏大帝。长策谋定,年轻太子的心日每都在熊熊燃烧,孜孜以求地等待着昏聩无断的老父王早日归天。在姬乐资看来,当年拥有六十三万大军的齐国是天下第一强,而燕国二十万之旅能在一月之间飓风般扫掠齐国七十余城,燕军自然更是天下第一雄师。若不是乐毅莫名其妙地停止进攻,最后两城岂能数年不下?自三皇五帝春秋战国以来,何曾有围城五六年而不下城的打法?分明是乐毅在糊弄父王,宽厚的老父王却信以为真,当真不可思议。

    一日,上大夫剧辛正在元英殿给几个前往齐国劳军的臣子讲述战场之艰难,恰恰被气宇轩昂的姬乐资撞上了,揶揄笑道:“敢问上大夫,齐国战场,难在何处也?”

    “难在民心归燕。”剧辛一口回了过来。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地若归燕,民心安得不归?”

    “坚实化齐,水到渠成,此乃上将军苦心也。”剧辛神色肃然。

    姬乐资一阵哈哈大笑:“如此说来,汤文周武之先灭国而后收民心,却是大错了?当今天下,竟有超迈圣王之道乎!”

    剧辛面色涨红,急切间无言以对。

    姬乐资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扬长而去了。

    在姬乐资与一班昔日太子党密议如何迈出功业第一步时,童谣巷议的密报恰恰送了进来。姬乐资抖着那方羊皮纸微微一笑:“天意也,诸位请看了。”

    “四口不灭,白木弃绳。这不是说田不能灭,乃是‘白木’无缚贼之法么?”有燕山名士之称的亚卿粟腹第一个点了出来。

    “白木为何物?”有人尚在懵懂之中。

    “白木弃绳,不是一个‘乐’字么?有谁?”立即有聪明者拆解。

    “六载逢马,是六年之后当马人为将。”

    “黑土是‘墨’,何须说得,即墨下,齐国平。”

    粟腹霍然站起:“臣请我王顺应天意,用骑劫为将,力下全齐!”

    “臣等赞同!”新锐大臣们异口同声。

    “上下同欲者胜。”新王姬乐资信口吟诵了一句《孙子兵法》,“君臣朝野同心,何事不成?立即下书:罢黜乐毅上将军之职,留昌国君虚爵。改任骑劫为灭齐上将军,限期一月,平定齐国。”

    “我王万岁!”举殿一声欢呼。

    粟腹走近王座低声道:“此番特使,上大夫剧辛最是相宜。”

    姬乐资矜持地笑了:“也好。一石二鸟,免了诸多聒噪。”

    一切不可思议的事,都轻而易举地发生了。当秉持国事的老剧辛接到这不可思议的王书与不可思议的特使差遣时,惊愕得当场昏厥了过去。悠悠醒转,反复思忖,没有进宫力陈,却当即唤来家老秘密计议半个时辰,次日清晨轻车直下东南去了。

    地气发,齐国历法的第一个节气,正月初旬。

    元英殿,燕国灭齐后新修宫殿,陈列齐国礼器之所。见《史记?乐毅列传》。

    七 齐燕皆黯淡 名将两茫茫

    乐毅刚刚回到军中未及半月,老剧辛到了。

    开春之时,燕昭王春来病发,自感时日无多,一道王书急召乐毅返国主政。可没有等到乐毅回到蓟城,燕昭王便撒手去了。葬礼之后是新王即位大典,姬乐资王冠加顶,当殿擢升了二十多名新锐大臣。乐毅剧辛两位鼎足权臣事先毫不知情,当殿大是尴尬。思忖一番,乐毅留下一封《辞国书》,嘱吏员送往宫中,自己星夜奔赴军前了。乐毅明澈冷静,眼见新王刚愎浅薄,纵然进言力陈,也只能自取其辱,抱定一个谋划:迅速安齐,而后解甲辞官。按照他在燕国的根基,至少一两年内新王尚不至于无端将他罢黜,而以目下大势看来,至多只要一年,齐国便会全境安然划入燕国。那时,平生心愿已了,纵然新王挽留,乐毅也是要去了。

    老剧辛黑着脸一句话:“大军在手,乐兄但说回戈安燕,老夫做马前先锋!”

    “天下事,几曾尽如人愿也。”乐毅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剧兄,子之之乱,已使燕国生民涂炭。齐军入侵,燕国更是一片废墟。你我怀策入燕,襄助先王振兴燕国于奄奄一息,历经艰难燕人始安。耿耿此心,安得再加兵灾于燕国?”

    “姬乐资乖戾悖逆,岂非是燕国更大灾难?”

    “邦国兴亡,原非一二人所能扭转。”乐毅淡淡地笑着,“此时回戈,只能使姬乐资一班新贵结成死党对抗,国必大乱。齐国若再乘机卷土重来,联手五国分燕,你我奈何?”

    剧辛默然良久,唏嘘长叹一声:“天意若此,夫复何言!”站起来一拱手,“乐兄珍重,剧辛去了。”

    “剧兄且慢。”乐毅一把拉住,“非常之时,我派马队送你出齐归赵。”

    剧辛一声哽咽:“乐兄,同去赵国如何?赵雍之英明,不下老燕王也。”

    “也好。”乐毅笑了,“剧兄将我妻儿家室带走,乐毅随后便到。”

    “终究还是不愚。”剧辛终于笑了,拉住乐毅使劲一摇,“我等你。走,接嫂夫人世侄去。”拉起乐毅大步出了幕府。一时忙碌,三更时分一支偃旗息鼓的马队悄悄出了大营,直向西方官道去了。

    此日清晨卯时,幕府聚将鼓隆隆擂起。驻扎在即墨的二十三位将军脚步匆匆地聚来,脸上显然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围困即墨的是骑劫所部,以辽东飞骑为主力,向来是燕军中的复仇派。几乎在剧辛抵达的同时,蓟城另一路密使也到了骑劫大营,对骑劫并一班大将秘密下了一道王书:三日之内,若乐毅不交出兵符印信,着即拿下解往蓟城。骑劫原本勇猛率直,此刻却沉吟了一阵才开口:“秦开所部唯乐毅是从。移交兵权,必是大将齐聚。秦开从莒城赶来,也得一两日。三日拿人,有些说不过去。特使能否宽限到旬日之期?”

    “不行,至多五日,此乃王命!”密使毫无退让余地。

    骑劫一咬牙:“好,五日。诸将各自戒备,不得妄动。”

    骤闻聚将鼓,一夜忐忑不安的密使立即惊得跳下军榻,钻进商旅篷车带着几名便装骑士逃出了军营。骑劫正赶着密使车马的背影前来问计,不禁愤愤然骂道:“鸟!燕王用得此等鼠辈,成个鸟事!”

    及至众将急促聚来,聚将厅的帅案前兵符印信赫然在目,却只肃然站着一个中军司马,竟不见素来整肃守时的上将军。军法:大将不就座发令,诸将不得将墩就座。这案前无帅,却该怎处?正在一班将军茫然无所适从的时节,聚将厅的大帷幕后悠然走出了一个两鬓斑白的布衣老人,宽袍散发,面带微笑,不是乐毅却是何人?

    “诸位将军,”乐毅站在帅案一侧淡淡笑着,“乐毅疏于战事,六载不能下齐,奉命归国颐养。王命:骑劫为灭齐上将军。王书在帅案。中军司马,即刻向上将军交接兵符印信。”

    “昌国君,”骑劫一时难堪,“莒城诸将未到,半军交接……”

    “骑劫将军,你想他们来么?”乐毅依旧淡淡地笑着,“但有兵符印信,自是大将职权。将军以为如何?”

    “谢过昌国君。”骑劫深深一躬,“末将行伍老卒,原本不敢为帅。”

    “将军何须多说。”乐毅摆了摆手,“我只一句叮嘱:猛攻即墨可也,毋得滥杀庶民,否则后患无穷。”

    “嗨!”骑劫不禁习惯性地肃然领命。

    “诸位,军中无闲人,乐毅去了。”布衣老人环拱一礼,悠然从旁边甬道出了幕府。

    “恭送昌国君!”二十多员大将愣怔片刻,一声齐喊。密使本来当众发布了命令的,乐毅交出兵权之后,必须由两千骑士“护送”回燕。此时此刻,眼看着统率他们十三年带领他们打了无数胜仗的上将军一身布衣两鬓白发踽踽独行而去,这些一腔热血的辽东壮士们酸楚难耐,谁还记得逃跑密使的命令?

    幕府外轺车辚辚,待骑劫赶出幕府,布衣老人的轺车已经悠然上路了。从即墨出发去赵国,几乎要贯穿齐国东西全境千余里。偏是乐毅不带一兵一卒,只轺车上一驭手,轺车后一个同样两鬓如霜的乘马老仆人,一车三马上路了。

    “昌国君,”老仆走马车侧轻声道,“还是走海路入楚再北上,来得稳妥。”

    “舍近求远,却是为何?”乐毅笑了。

    “元戎解兵,单车横贯敌国千余里,老朽实在不安。齐人粗猛……”老仆硬生生打住,将“连自家国王都杀了”一句吞了回去。

    乐毅一阵大笑:“生死由命,人岂能料之也?若齐人聚众杀我,化齐方略根本就是大谬,乐毅自当以身殉之,何须怨天尤人?若齐人不杀我,化齐便是天下大道。大将立政,却不敢以身试之,岂不贻笑天下也!”

    “昌国君有此襟怀,老朽汗颜。”老仆在马上肃然一拱,“能与主君共死生,老朽之大幸也。”乐毅淡淡一笑,对驭手吩咐道:“从容常行之速,一日五六十里,无须急赶。”驭手“嗨”地答应一声,轺车在宽阔的官道上辚辚走马西去。

    日暮时分,将到胶水东岸。车马歇息,乐毅吩咐在官道旁边的一片树林中扎起了帐篷。此地已经离开即墨六十余里,熟悉的即墨城楼已经隐没在暮春初夏的霞光之中了。正在帐篷前篝火燃起老仆埋锅造饭驭手刷马喂马之时,突闻东边旷野里马蹄声急骤而来。乐毅久经战阵,凝神一听,是不到十骑的一支精悍马队。驭手一声大喊:“昌国君上马先走!末将断后。”乐毅微微一笑,安然坐在了篝火旁的一块大石上:“慌个甚来?没听见上路时说的话么?”驭手一阵脸红,兀自嘟哝道:“便是死,也不能教齐人欺凌。”将长剑往篝火旁一插,挽起一副强弩躲在了轺车后面。

    此时,马队飓风般卷到。为首骑士骤然勒马,盯着大石上被篝火映照得通红的布衣老人,良久没有说话。乐毅打量着丈许之遥的马上骑士,一身破旧不堪的红衣软甲,一领褪色发白且摞着补丁的“红”斗篷,束发丝带显然已经颠簸抖去,灰白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衬得一张黝黑的脸膛分外粗糙。

    “敢问,来者可是田单将军?”乐毅淡淡地笑了。

    “足下,可是乐毅上将军?”骑士也是淡淡一笑。

    “老夫正是乐毅。”布衣老人站了起来,一声沉重的叹息,“将军殚精竭虑,孤城六载而岿然屹立,乐毅佩服也。为敌六载,将军欲取乐毅之头,原是正理。然,却与齐人无干了。”

    “昌国君差矣!”骑士一拱手,“田单闻讯赶来,是为一代名将送别。”说罢一跃下马,向后一摆手,“拿酒来!”

    乐毅爽朗大笑:“好个田单,果然英雄襟怀!老夫错料了。乐老爹,摆大碗。”

    老仆利落,眨眼在大青石上摆好了六只大陶碗。田单接过身后骑士手中酒囊,一拉绳结,依次将六只大碗斟满,双手捧起一碗递给乐毅,自己又端起一碗,慨然道:“昌国君,此乃齐酒。田单代即墨父老敬将军第一碗:战场明大义,灭国全庶民!田单先干。”汩汩豪饮而尽。

    “庶民为天下根基。将军若得再度入燕,亦望以此为念。”乐毅举碗饮尽。

    “田单敬将军第二碗:用兵攻心为上,几将三千里齐国安然化燕!”

    乐毅微微一笑:“为山九仞,愧对此酒也。”

    田单肃然道:“将军开灭国之大道,虽万世而不移,何愧之有?”

    “好!饮了这碗,愿灭国者皆为义兵也。”

    “最后一碗,向将军赔罪。”田单喟然一叹,“天意不期,田单一介商旅做了将军对手,才力不逮,多有小伎损及昌国君声望,田单惭愧也。”说罢深深一躬。

    乐毅哈哈大笑,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兵者,诡道也。将军用反间之计,何愧之有?同是一计,先王一举破之,新王却懵懂中之。惭愧者,当燕国君臣也。”唏嘘哽咽间,乐毅举起大碗一饮而尽,良久无话。

    “昌国君,”田单骤然热泪盈眶,“齐人闻将军解职,百感俱生,大约都聚在前方,箪食壶浆聚相恭送将军。田单不能远送了,愿昌国君珍重。”

    乐毅长叹一声:“但得人心,化齐便是大道,乐毅此生足矣!”

    “田单告辞。”

    “将军且慢。”乐毅淡淡地笑着,“老夫一言,将军姑妄听之:齐若复国,燕齐便成两弱,国仇亦算了结。将军若得主政,幸勿重蹈复仇之辙。如此齐燕皆安,方可立于战国之世。”

    田单默然良久,深深一躬:“田单谨受教,告辞。”说罢飞身上马,在夜色中向东去了。乐毅凝望着渐渐远去的马队,不禁怅然一叹:“燕有乐毅,齐有田单,当真天意也。”思忖片刻,回身吩咐道,“乐老爹,明日改走海路,由楚入赵。”老仆摇着头一声感慨:“咳!君主偏是找难,出齐无险了,倒是不走了。”

    乐毅笑道:“逢道口便饮酒,岂非醉死人了?”谈笑间主仆三人围着篝火吃饭,歇息到天交五更,上路直下琅邪海湾了。

    田单从城外秘道回到即墨,立即开始了紧张筹划。

    燕军换将,定然要对即墨大肆猛攻。田单的第一件事,是严厉督促全城军民连夜出动,将大批防守器械安置就位,又反复重申了军士轮换上城的次序,直到天亮时分方才大体就绪。多年来,由于乐毅的“宽围”,始终处于战时的即墨事实上极少打仗,军民多多少少地松弛了下来。尽管在乐毅被罢黜的消息传开之后,即墨军民已经觉察到了不妙,但还是很难骤然进入第一年那种血脉偾张的死战状态。田单清楚地记得,在最艰难的第一年,只要军令一下达,全城就会雷厉风行,从来没有过需要他亲自督导反复申明的事。然则,今日却出现了。以战国军旅的目光看,六年之兵无论如何都是老兵了,将军下令士兵们便能立即做到,表面上似乎都很顺当。然则看在田单眼里,他却总觉得不放心,总觉得少了什么最要紧的物事。

    天亮回到幕府,田单立即派出秘密斥候从秘道出城,紧急追回将要出海的鲁仲连。

    “田兄,何事如此紧急?”匆匆归来的鲁仲连很觉意外。

    “人心懈怠。”田单沉着脸,“不设法解决,根本经不起燕军连续猛攻。”

    “也是。”鲁仲连毕竟多有阅历,立即明白了此中危机,“我方才出得秘道,鹗叫三阵,城上才放下绳筐。头年,可是只一声。”

    “今日备兵,民人都不出来了,只有军士。”田单声音沙哑,显是喊了一夜。

    鲁仲连皱着眉头思忖一阵道:“久屯不战,燕军也必有松懈。又兼乐毅骤然离军,燕军要猛攻,也得恢复几日,还来得及。”

    “有办法?”田单目光骤然一亮。

    “或许可行。”鲁仲连诡秘地一笑,凑近田单咕哝了一阵。

    田单一阵沉吟:“只是,太损了些。”

    “非常之时,无所不用其极也。”鲁仲连慨然拍案,“此事我来做,你只谋划破敌之法。”“好!”田单顿时振作,“破敌之法已有成算,我立即着手。”

    此时的燕军大帐,一片紧张忙碌。

    乐毅骤然离去,所有的全局部署与诸般军务,都留给了中军司马向骑劫交代。粗豪的骑劫几曾想过做全军统帅,看着乐毅平日里洒脱消闲,便也以为上将军无非就是升帐发令而已,所有军务都有一班司马,主将只管打仗,有何难哉!不想一接手,中军司马便抱来一摞需要立即处置的紧急文书,当先一封急报是莒城大将秦开的“请命处置莒城降燕者书”。下来是各营急务:粮草将军请命军粮如何征发,辎重将军请命军器打造数量,斥候营请命如何安置秘密降燕者家室,各军大将请命病残伤兵统一归燕的日期,莒城官员示好燕军的秘密军情羽书等,足足二十多件。

    骑劫顿时恼火:“我要猛攻即墨,忒多聒噪!”

    “上将军,”中军司马低声道,“昌国君对这些急务,历来是当即处置。”

    “那就先依成法处置,打完仗报我。”

    “上将军,”中军司马为难了,“昌国君是宽化,如今王命力克。若依成法,是背道而驰。上将军须得有个决断才是。”

    “鸟!”骑劫骂得一声,急得在出令厅乱转起来,“一窝乱猪鬃,处处都得变,这可咋整!”又猛然转身,“你说个法子,咋整?”一口辽东话又响又急。

    “兴亡大计,末将但奉命行事。”中军司马低头一句话。

    “酒囊!饭袋!”骑劫大为恼怒,“传我将令:琐事一概不理,只管猛攻即墨莒城。旬日之内不破城,提头来见!”

    “嗨!”中军司马如释重负,连忙疾步出厅传令去了。

    于是,燕军丢下各种亟待处置的军务不顾,立即在此日猛攻即墨。田单鲁仲连大出意料,连忙亲自上城,守定西门要害,生怕稍有闪失。及至攻防两个回合,燕军战力竟大不如前,各种攻城大型器械的威力也是大减。壕桥纷纷踩翻,云梯也经不住几块礌石便咔嚓折断。攻得一阵,便在城下抛下了千余具尸体。鲁仲连哈哈大笑:“田兄,骑劫这小子没睡醒,高估他也!”田单拭着额头汗水长吁一声:“如此敌手,天意也。”

    骑劫猛攻不下,当即升帐聚将,要立斩三员大将。二十多个将军无不大急,众口一声:“枉杀无辜,我等不服!”这些将军原本都是骑劫旧部,今日众口一词,骑劫不禁怒火上冲,高声喝道:“攻城不力,大灭燕军威风,不杀咋整!”飞骑大将道:“上将军明察,昌国君主军之日,可曾如此打仗?末将之见,歇兵旬日,整顿军马器械并诸般军务,而后再战。”话音落点,众将轰然赞同。骑劫无可奈何,只好气咻咻下令歇兵休战。

    这日晚上,斥候营总领来报:一个商人出城来降。骑劫立即下令,将齐商带进幕府大帐。

    “如何此时降燕?”骑劫黑脸粗声,目光凌厉地盯住了布衣商人。

    商人从容道:“在下有一策献上,可使燕军破城。然则,也有一事相求。”

    “说,何事?”

    “危邦不居。在下唯求千金一车,远走他乡经商。”

    “准你。说破城之策。”

    “齐人最是尊崇祖先,敬重鬼神。乐毅当年以清明许祭,买得齐人敌意大减。将军若反其道而行之,全数开掘郊野坟茔,暴尸扬骨,齐人必心志溃乱,即墨一鼓可下也。”

    “见利忘义,商人本色也!”骑劫哈哈大笑,转身下令,“赐千金,双马快车一辆,立即护送先生出齐。”

    次日清晨,燕军出动三万步兵,全部掘开了即墨城外的陵园坟茔,将全部惨白的尸骨堆成了一座小山。即墨庶民军士早已经闻讯聚满城头,一片哭声震动四野。正午时分,燕军给白骨小山浇上了五百多桶猛火油,一支火把丢进,顿时浓烟滚滚火光熊熊,浓烈的腥臭气息在冲天烟火中弥漫了整个即墨城头。

    “老根没了!即墨降燕!”城下燕军一片嬉笑高喊。

    大火一起,即墨城头炸开了锅。人们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老人们当场昏死过去三十余人,军民人等无不血脉偾张须发直竖,乱纷纷吼成一片:“开城出战!杀光燕人!”“血洗燕国!”“剐杀骑劫!复我血仇!”幸亏田单亲自守住了城门,鲁仲连在城头哭喊劝阻,即墨军民才没有冲出城厮杀。即墨人的仇恨怒火终于最彻底地燃烧起来了。连日之间,城头成了祭奠祖先的神台,万千白布血书挂满了城头女墙,络绎不绝的请战庶民日夜围在幕府外哭喊请战,连女子孩童都自发编成了死战千人队,尖厉地呼喊着要杀光燕人。

    田单立即快速行动,第一道命令是征发全城耕牛。一声令下,一个时辰间在校军场齐刷刷聚集了两千多头耕牛。经过遴选,留下了一千二百多头壮猛健牛,其余弱牛全部宰杀炖肉。田单下令:三日之内,每个军士务必吞下二十斤牛肉,不许哭喊,养足精神出战。

    即墨工匠全部出动,给每头健牛用皮带扎束两支长大的铁矛,牛身绑缚一大片怪诞的黑红大布,牛角绑缚两把锋利的尖刀,牛尾扎一束细密的破衣剪成的布条。届时布条渗满猛火油点燃,健牛便成了凶猛无匹的踹营大军。与此同时,两万精壮军士编成了长矛军与厚背大刀长剑军,五千骑兵编成了掩杀军;其余五万多庶民无分男女老幼,全部按照家族编成了三支复仇军,届时分别从地道杀出。

    三日之后,正是月黑风高的四月二十八。即墨军民在万千火把下云集校军场,田单一身铁甲手持长剑走上了将台:“即墨军民父老们听了:燕人灭我邦国,掠我财富,掘我祖陵,大火焚烧我祖先尸骨,此仇不共戴天!今日复仇雪耻之战,我要以火牛阵大破燕军!教燕人葬身火海,报我祖先——”

    “杀光燕人!报我祖先!”震天动地的吼声响彻全城。

    田单下令:“火牛阵与两万步军我自统领,出西门。五千铁骑由鲁仲连统率,出北门。其余民军由公推之族领统率,出地道。战鼓之前,全军肃静噤声。依次就位,秘密开城!”

    月黑风高的子夜,即墨的城门与地道口悄悄地打开了,黑压压的大军悄无声息地弥漫出来,从壕沟外逼近到燕军大营里许之外,列成了丛林般的阵势。辽阔的燕军大营依旧是军灯闪烁,一片安然。

    突然之间,战鼓隆隆而起,即墨大军惊雷般炸开。千余只健牛猛甩着燃烧的尾巴,哞哞吼叫着排山倒海般冲进了燕军大营,冲垮了鹿砦扯翻了军帐踩过了酣睡的军兵,牛头长矛尖刀肆意挑穿奔突逃窜的所有物事,连绵大火立即在辽阔的军营蔓延成一片火海。火牛身后是潮水般怒吼呼啸的即墨壮士,大营两侧的原野上则是奔突截杀的即墨铁骑,再后便是即墨民军无边无际的火把海洋。

    大骇之下,骑劫的十万大军骤然之间土崩瓦解了。

    天亮时分,燕军余部已经仓皇西逃。清理战场,燕军尸体竟有六万余具。骑劫也在乱军中被杀,尸体在燕军幕府外三丈之遥,肚腹大开膛晾着,双眼圆睁大嘴张开,一副无比惊惧的狰狞面容。分明是刚刚出帐尚未厮杀,便被火牛尖刀开膛破腹了。

    鲁仲连哈哈大笑:“田兄,一鼓作气,收复齐国!”

    “便是这般!”田单一挥手,“传令三军城外造饭,饭后立即追杀!”

    乐毅离军,齐人之心大伤,正在担心燕军反复,即墨大捷的消息骤然传开,一时欢声雷动,纷纷卷入田单的追击大军。月余之间,齐国七十余城全部收复。围困莒城的秦开大军明知大势已去,早在田单开始追杀的时候便撤军归燕了。

    两个月后,田单率大军隆重迎接齐王田法章进入临淄复国。田法章感慨唏嘘,大朝当日便封田单为安平君开府丞相,貂勃为上卿,共同主持齐国复兴大政。历经六载亡国战乱,齐国终于神奇地复活了。

    消息传开,列国却是一片冷漠。月余之间,只有后援齐国的楚国派出了上大夫庄辛来贺;没有占齐国一寸土地没有掠齐国一车财货的秦国,派来了华阳君为特使祝贺。貂勃倍感屈辱,愤愤来找田单:“五国攻齐,魏韩分了宋国,也便忍了。只这赵国夺取的河间却是我大齐本土,却装聋作哑不出声。以我之见,立即派出特使,向赵国索回河间!”

    “此一时彼一时。六年已过,赵国今非昔比。以新齐之弱,上门也是自取其辱也。”田单淡淡笑了。

    “岂有此理!那便忍了?”

    “六载抗燕,貂勃兄还是如此火暴?”田单笑道,“目下赵国雄心勃勃,一如当年燕国。齐国只能等待,等他自己生变。”

    “你是说,赵国也会像燕国那般变化?”

    “假若不能,便是天意了。一如秦国,内部不生变,谁却奈何?”

    貂勃长吁一声:“齐燕两弱,只有秦赵争雄了?”

    田单一笑:“貂勃兄纵不甘心,也得作壁上观。”

    正在此时,书吏匆匆急报:赵国发兵十万进攻中山,秦国起兵攻赵。

    “如何?秦国救中山?匪夷所思也!”貂勃哈哈大笑。

    “天下强国,总归是不甘寂寞。”田单依旧一笑,“等。也许,齐国还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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