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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秦王车驾仪仗在五万大军护卫下一进入关中,甘茂立即开始了秘密筹划。

    斡旋宫廷,甘茂自觉比运筹战场得心应手。他很清楚,在白起迎接新君返回之前,秦王仪仗既不能耽延在外,也没有必要火速回咸阳。因为,只要秦王大军一日在途,咸阳就一日无事,但入咸阳,秦王暴死的真相就随时有可能泄露,危险就随时可能发生。必须有备无患,方能进入咸阳。做了如是想,甘茂率大军缓缓西进,秦王车驾行止如常,沿途郡县守令的觐见礼仪也照常,各种书令照样发出,一切都没有丝毫的异象。

    这一日路过蓝田大营,正是日暮时分。甘茂命大军拱卫着王帐在蓝田塬下驻扎,自己只带着中军司马王龁与十名护卫骑士,飞马来到蓝田大营。一经通报,蓝田将军芈戎立即迎了出来。

    这蓝田将军是秦军中的一个特殊职位:既是将军,却不归属上将军的作战序列,而是国尉府管辖下的武职文官。职爵虽然较低,只是相当于中大夫一级的中级将军,实权与地位却极为重要。这是商鞅创立新军时立下的法度,原因在于:蓝田大营是秦国新军的永久性驻军要塞,经常驻军五万以上,最多时甚至达到十万以上。也就是说,秦国除了边境关隘的守军,精锐的主力大军十之八九都在蓝田大营。若蓝田将军成为统兵将领,事实上便成了经常性手握重兵的大将,这与新法的掌兵体制是不合的。

    秦国军法的大脉络是:国尉府治军政后勤,并管辖边境要塞的防守,但却没有调动大军的权力;上将军统兵出征,但调动大军却必须凭国君颁赐的兵符,无兵符不得统军出征。如此一来,国尉府、上将军府、国君三方面,就大体形成了全部军权的制约平衡。大军无战,长驻兵营,蓝田将军只有管理修缮营地、供应军粮辎重、监督军事操练等处置军中政务的权力,而不能调动一兵一卒。此等职司,类似于后世的基地司令,只管基地建设管理而不涉军事。虽则如此,一旦国中大政起了争端,蓝田将军的重要性便立刻凸显出来,成为制约大军行止的最关键环节。

    甘茂要做的,是将这个关键人物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确保大军不生动荡。

    进得大营幕府,甘茂命芈戎屏退左右,命王龁守在帐外,自己与芈戎整整密谈了半个时辰方才出帐。次日清晨,蓝田将军芈戎率领五千精锐铁骑,沿着南山北麓向西秘密开去了。与此同时,甘茂也将五万大军归制蓝田大营,护卫秦王车驾的只剩下了八千王室禁军。这也是秦国法统:班师入国,大军归制蓝田大营,不得进入咸阳,无论是国君还是大将统兵,一律如此。这样一来,秦王车驾的行程快捷了许多,半日行军便到了栎阳城南。

    秦王行营刚刚在渭水北岸扎定,中军司马王龁飞马进了栎阳。

    栎阳是秦献公东迁抗魏的都城,也是秦孝公与商鞅变法的发端地。都城西迁咸阳后,栎阳被秦人呼为“东都”,在秦人心目中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但凡国君东巡西归,只要从栎阳经过,只要没有紧急军情,总是要进入栎阳巡视一番,虽说不是法度,却也是不成文的规矩。在秦国的地方大员中,“三都三令”最为显赫:一是新都咸阳令,二是西都雍城令,三是东都栎阳令。遴选任职,这“三都三令”大都是王室族系的大臣出任,且爵位都稍高于其他郡守县令。

    目下这个栎阳令,是个极为特殊的人物——芈王妃的同母异父弟魏冄。芈王妃本是楚国王族的远支旁脉,第一次六国合纵失败后,被赐以公主名号,被当时刚刚即位的楚怀王指嫁给了秦惠王,以为两国和好之纽带。芈王妃多情慧心,深得秦惠王喜爱。虽然楚国后来与秦国多次交恶,芈王妃都没有在宫中失势,反而将两个能干的弟弟都引荐给了秦惠王,扎扎实实地从小吏做起,显是决意在秦国扎根了。这两个弟弟,一个是这个魏冄,另一个便是蓝田将军芈戎。魏冄文武皆通,沉稳且有才略,由东部小县少梁的县吏做起,督耕极是扎实,三年后接任那个歌功颂德的屠岸忠做了少梁县令。又三年,魏冄将少梁县变成了富民一等县。张仪与樗里疾联名举荐,秦惠王擢升魏冄做了栎阳令。

    甘茂要秦王接见这个栎阳令,是他有心布置的一颗极为重要的棋子。

    然则,甘茂从来没有见过这个魏冄,心中确实拿捏不准对他说到何种程度。蓝田将军芈戎是芈王妃的同父异母弟,在礼法血统上要更近一层,加之芈戎军旅行伍出身,性格坦直,与国中大臣又素无瓜葛,甘茂将话题一开头,他便立即慷慨激昂地明誓。当甘茂拿出兵符,调定五千铁骑请芈戎率领时,芈戎没有丝毫犹豫便答应了。人皆如芈戎,事情自然好办。然则,魏冄却大大不同于芈戎。据甘茂所知,魏冄非但与国中大臣多有交往,且与现职左庶长的王子嬴壮也颇有往来。当此微妙之时,他的真面目尚不清晰,遑论挺身而出?看清魏冄,说服魏冄,甘茂还真不敢说有几多成算。毕竟,权力场角逐,重的是权力得失,血缘亲情并非万无一失的纽带。这个魏冄已经在秦国做到了栎阳令的位置,安知他没有自己的朋党?

    “禀报上将军,”中军司马王龁匆匆走了进来,“栎阳令奉书起行,随后便到。”

    “如何起行?护卫多少?”甘茂立即跟上一句。

    “轺车一乘,独自起行,无带护卫。”

    甘茂眼睛一亮道:“好!你守在王帐外,不要教任何人进来。”

    “嗨!”王龁应命,大步出帐去了。

    国王车驾驻扎,寻常总是三层护卫:禁军营帐最外围,随行兵车圈起的辕门与兵车将士第二层,辕门内王帐外的贴身护卫为第三层。洛阳一场骤变,甘茂便成了常居王帐调度的“秦王”,非但日每要与太医商议如何给咸阳通报秦王伤情,还要应对一路上必须要秦王出面的各种觐见。也是甘茂久做长史,长于密事,当初将秦惠王的病情瞒得铁桶也似,一路上小心翼翼,所幸没有出任何差池。甘茂心知维持宫闱机密的要害是左右心腹,所以在秦武王暴死的当晚,在孟津渡口将秦武王的原班内侍、侍女、随行嫔妃全部集中,编成了一个行军部伍,由王龁亲自挑选了一个铁骑千人队监管行军。部伍编成,甘茂请出秦武王亲赐的镇秦剑,当面对这些最知真情的王宫内僚下达严令:“不许与外部任何人会面,不许私相议论任何事,不许与监管军士说一句话。但有违反,立斩无赦!”非常时刻,内僚们见甘茂杀气腾腾的模样,自是噤若寒蝉,人人做了哑巴一般匆匆随军,还真没丝毫泄露消息。内僚一去,甘茂的王帐班底便只有五个人:一个外臣熟悉的老内侍,一个常侍秦武王身边的美妾,一个太医令,一个经常随从的贴身剑士,一个拟书出令的掌书。这五个人,都必须听从王龁的号令定行止。日每一扎营,王龁仗剑守在王帐门口,甘茂则坐在外帐处置公文,其余五个符号人物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晃悠,守着人影幢幢一片草药气息的内帐,倒是与寻常时的行营王帐一般无二。

    王龁刚刚在帐口站定,一辆青铜轺车辚辚驶到辕门口外,接着一声高亢明亮的楚音秦话:“栎阳令魏冄奉书晋见——”

    王龁高声传进,便听帐内老内侍匆匆脚步与禀报之声。片刻间老内侍走到帐口,喊出一声臣子们极为熟悉的尖亮传呼:“栎阳令魏冄觐见——”话音落点,老内侍伸出长大的镶玉木蝇刷,“啪”地一挑,极为熟练地打起了帐口厚重的牛皮帘。

    秦武王有个朝臣熟知的喜好——但凡居所行营,都要灯火大亮纤毫必见。辕门内军灯高挑,风灯夹道,王帐内外一片通明。如此一来,正对着帐口坐在外帐大案前处置公文的甘茂,便与大步走进辕门的魏冄相互看了个一清二楚。只见来者身材高大,头上一顶四寸黑玉冠,身上一领黑丝斗篷,内穿本色牛皮软甲,脚下一双长腰牛皮战靴,一副连鬓络腮大胡须围着又长又方的白亮脸膛,斯文中透着威猛,虽然手无长剑,只提着一条短杆马鞭,却分明一位荆楚猛士。甘茂以杂学著称,对相学也算通晓,远看魏冄起脚飘悠,下脚却沉稳有力,步态方正而双肩略摆,迎面看来虎虎生风,心下暗暗赞叹:“此人虎踞之相,只可惜霸气重了些许。”

    魏冄大步进帐,对迎面高座的甘茂一拱手,走到了内帐口深深一躬道:“栎阳令魏冄,奉王命来到。”内帐传来一声粗重的呻吟,接着秦王掌书走到了帐口道:“我王口书:丞相甘茂,暂署国政,栎阳令魏冄悉听丞相政令。”魏冄高声应命:“臣遵王命。”转身走到甘茂案前一拱手道:“栎阳令魏冄,参见丞相。”

    甘茂微微一笑,指着左手长案道:“栎阳令这厢入座。”

    魏冄站着道:“属下公务繁多,领命便去,无须入座。”口气冰冷淡漠。

    甘茂知道秦国朝野对自己多有微妙之辞,看来这魏冄也是偏见者之一了。当此非常之时,甘茂心下也不以为忤,依旧微笑道:“今日关涉机密,终不能与足下慷慨高声也。”

    魏冄目光只一闪,二话没说,大步跨到案前入座道:“魏冄谨受教。”

    此时内帐中走出了那个常随秦王的侍妾丽人,对老内侍吩咐道:“我王伤痛初眠,熄灭帐内外大灯。”老内侍站在帐口一声低呼:“王眠灭大灯——”话音落点,王帐外辕门内的夹道风灯一齐熄灭,帐内周边六盏铜灯也一起熄灭,只留下甘茂公案边两盏铜灯,内帐灯火也全部熄灭,只有帐口一支蜡烛摇曳着豆大的微光。魏冄眉头不禁一皱道:“秦王伤痛初眠,言谈不便,不若属下明日参见丞相。”

    甘茂低声道:“明月如天灯,你我到帐外叙谈如何?”

    魏冄略一思忖道:“丞相明日拔营,只好奉陪了。”

    甘茂与魏冄出帐,王龁遥遥跟随在五六丈外,向渭水岸边去了。时当中旬,月明星稀,渭水如练,一片山水分外的幽静。一路漫步行来,甘茂一句话也没说。他原本想教魏冄主动开口询问,可魏冄一言不发,始终只是默默跟随。走到渭水岸边一座土丘上,甘茂停住了脚步突然道:“秦王伤势,足下作何想法?”

    魏冄没有片刻犹豫,立即接道:“臣不窥君密。不知王事,亦无想法。”

    甘茂肃然正色道:“栎阳令,甘茂奉命告知:本王伤重难愈,栎阳令须得与丞相同心,匡扶王室,底定朝野!”

    魏冄一阵愣怔恍然醒悟,深深一躬道:“臣,栎阳令魏冄遵命!”

    “若天不假年,我王遭遇不测,足下以为何人可以当国?”甘茂声音虽轻,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魏冄目光突然锐利地逼视着甘茂,冷冷道:“魏冄可以当国!”甘茂大是惊讶,沉声道:“栎阳令慎言慎行。”魏冄冷笑道:“但为臣子,自当以王命是从。丞相不宣王命,却来无端试探魏冄,究竟何意?”

    甘茂不禁大是宽慰。他之所以突兀发问,为的正是出其不意地试探魏冄的真心。寻常朝臣,都会在这种非常时候不自觉地脱口说出自己想要拥立的人选,更是期盼着顾命权臣与自己一心,极少能想到国君遗命所属。毕竟,春秋战国几百年,权力交接时刻出人意料的骤然变化太多太多了,谁不想趁机浮出水面?然则,这个魏冄能在这种时刻有如此定力,足见其胆识超凡。但是,甘茂毕竟老于宫廷之道,他不相信一个与王室有牵连的外戚会没有心中所属的未来君主,而且越有胆识者越有主见,如果能教魏冄自己说出来,一切会顺当得多。心念及此,甘茂略带歉意地苦笑道:“非是试探,实在是秦王尚无定见,甘茂心急如焚,想兼听而已。”

    “秦王勇武果敢,如何能在垂危之时没有定见?”魏冄立即顶上一句。

    甘茂叹息一声:“足下是关心则乱?抑或是临事糊涂?秦王没有王子,储君必是诸弟,仓促之间,选定何人?设若足下为当事者,莫非能一语断之?”

    魏冄默然片刻,慷慨拱手道:“丞相此言实情,属下方才唐突,尚请见谅。”

    甘茂一挥大袖:“当此之时,辅助我王选定储君为上。些许言语,孰能计较?”

    魏冄思忖道:“诸王子贤愚,难道先王没有断语判词?”轻轻一句,又推了回来。

    “先王断语,秦王不说,我等臣下如何得知?”甘茂又巧妙地推了过去。

    魏冄一阵默然,焦躁地走来走去,终于站在甘茂面前冷冷道:“属下却闻先王属意嬴稷,曾与目下秦王有约:三十无子,立嬴稷为储君!”

    甘茂淡淡漠漠道:“纵然如此,嬴稷何以为凭?”

    “丞相此话,魏冄却不明白。”

    “诸王子各有实力:镇国左庶长有之,依靠王后成势者有之,与贵胄大臣结党者有之。”甘茂先三言两语撂出争立大势,又是一声粗重的叹息,“唯嬴稷远在燕国,又为人质,国中根基全无,纵然立储,谁能说不是砧板鱼肉?”

    魏冄冷冷一笑:“丞相差矣!若得正名,便是最大根基,何愁有名无实?”

    甘茂望着月亮良久沉默,突然道:“公能使其名归实至?”

    “却要丞相正名为先!”魏冄硬邦邦紧跟,打定一个先奉王命的主意。

    甘茂深深一躬:“公有忠正胆识,大秦之福也!”

    魏冄连忙扶住甘茂,口中急问一句:“丞相之言,莫非秦王已有成命?”

    甘茂心下一松,一声哽咽:“不瞒公子,秦王已经暴亡了……”

    魏冄却没有丝毫的惊慌悲伤,默然片刻,对甘茂深深一躬道:“丞相毋得悲伤,秦王恃力过甚,暴亡也在天道情理之中。魏冄粗莽,今日明誓: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甘茂立即慨然一躬:“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这句誓词,原本是在秦军骑士中流传的一首歌谣,歌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修我甲兵,与子偕行!”歌词简单,格调激越,将军中将士的浴血情谊唱得淋漓尽致。当一个骑士磨剑擦矛,要与你慷慨同心,将你的仇敌也当做他的仇敌时,这种誓言便是生命与热血的诗章。魏冄将这句同仇敌忾的军中歌谣用来明心,如何不令甘茂感奋异常?

    月光之下,甘茂对魏冄备细叙述了秦武王暴亡的经过与目下所进行的一切,两人又商议了诸多应对方略,直说到月上中天,方才回到王帐营地。魏冄没有在王帐逗留,连夜赶回栎阳去了。

    次日清晨,秦王车驾缓缓启动。魏冄率栎阳全体官吏与族老在城外郊亭隆重送行。一应公务完毕,已经是过午时分。魏冄将两名得力干员唤到书房,秘密叮嘱了栎阳官署的诸多要害关节与应对之法。两名干员原是老吏,不消说已经心领神会。安顿完毕,已是暮色降临,魏冄带着两个精通剑术的族侄上马出了栎阳,月色下直向咸阳飞驰而去。

    中夜时分,魏冄三骑到达咸阳城外的渭水南岸,只要越过那道横卧渭水的白石长桥,便能进入灯火煌煌的咸阳了。可魏冄没有上桥,而是沿着渭水南岸飞驰向西,拐进了莽莽苍苍的丰镐松林塬,片刻之间,凭着手中的黑鹰令牌进入了古堡一般的章台宫。

    章台是秦惠王晚年经常居住的别宫。那时候,这座松林塬经常秘密驻扎着五千精锐步兵,戒备极是森严。秦惠王死后,秦武王躁烈尚武醉心兵事,从来不喜好住这幽静得令人心慌的大松林,近三年中没有来过章台一次。五千兵马早已经归制了,只留下一个步卒百人队,二十多个内侍、侍女与仆役守护。倏忽之间,章台成了荒凉的废宫。然则,正是因了它几乎已经被咸阳权臣层遗忘,甘茂与魏冄才将这里选定为“咸阳总署”。也就是说,新君即位之前,这里是运筹谋划发布号令的大本营。甘茂身兼将相,必须守在咸阳做公开周旋。这座秘密大帐必须有能才坐镇提调,做好应变的周密准备。这个能才,甘茂终于选定了魏冄。

    魏冄三骑刚刚进入章台,芈戎的五千铁骑也恰恰到达松林塬老营地。芈戎下令大军秘密扎营,亲自率领两百骑士来到章台。双方会合,魏冄立即开启章台书房,连续发出三道命令:第一道,原驻章台的一个百人队立即移营到芈戎的骑兵营地,未奉将令不许一人出营;第二道,三千骑士立即封锁松林塬所有入口,许进不许出;第三道,芈戎率领两千铁骑星夜北上,迎接嬴稷与白起马队秘密进入松林塬。

    三道将令一发,松林塬立即忙碌起来。芈戎的马队一走,魏冄亲自巡视督导,连夜将章台宫内外齐齐收拾整理了一遍,关闭了所有用不上的殿堂寝室与空屋,只留下一间最大的正厅做出令堂,所有内侍仆役都集中住到出令堂旁边的几间大屋,不奉命令不许擅自出进。

    天亮之后,魏冄又召来三名骑兵千夫长,备细议定了出入关防的各种口令与明暗哨之间的联络方式。魏冄给三名千夫长的最后一句话是:“回去转告士卒弟兄:一个月内不出差错,人各赐爵一级。但有差错,依战阵军法从事,立斩不论!”

    秦国军法:战阵逃亡者,千夫长有当场斩杀权。所谓“不论”,便是无须像处置寻常罪犯那样须得经过高职将军的廷审与议罪,实际上便是当场格杀不论。军法归军法,在秦国新军中却几乎从来没有实行过。因为新军将士大多是今日平民子弟,更有许多是变法前的奴隶子弟,人人争相立功,从没有发生过战场逃亡。而今在非战之时,魏冄却祭出此等战阵法令,千夫长们匪夷所思,一时愣怔起来。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若不应命,当场革职。”魏冄又冷冰冰加上一句。

    千夫长们见这个文臣猛士杀伐决断如此凌厉,竟是不容分说,心知定然是绝密大事,顿时醒悟,慷慨一拱齐声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这是老秦人在兴亡关头才发的老誓,一旦出口,便意味着生死不计,决意死难家国。

    魏冄正色站起,肃然向千夫长们深深一躬,一甩大袖径自去了。千夫长们回过神来,连忙对着魏冄背影一躬,对望一眼,匆匆分头部署去了。

    一日忙碌,松林塬大营井然有序地开始运转。暮色再度降临时,一骑飞出松林塬,乘一叶小舟渡过滔滔渭水,又上了一辆四面垂帘的黑篷车,越过长长的白石桥,辚辚进入了灯火通明的咸阳城。

    二 风雨如晦大咸阳

    甘茂回到咸阳,大大皱起了眉头。

    秦武王车驾一进宫,留守咸阳的左庶长嬴壮带着一班大臣前来晋见探视。大臣们在城外迎接时,太医令已经宣了王命:“本王伤情怕风,诸位大臣各自勤政便是。”进宫后若再次阻挡,似乎难以成理。然则事已至此,硬着头皮也得挡住这些大臣,否则,日日前来,岂非大大麻烦?甘茂思忖一番,对着老内侍耳边一阵叮嘱,老内侍铁青着脸色走了出去。

    嬴壮与一班大臣正在外殿廊下等候,人人心头一片疑云,谁也不敢妄自猜度,更不便在此时此处公然询问议论,廊下一片忐忑不安的肃静。嬴壮一脸泰然神色,对等候的大臣们笑道:“秦王天生异相,上天庇佑,必无大碍,诸位放心了。”大臣们一时恍然,连忙同声应和,种种祈求上天庇佑秦王的颂词言不由衷地哄嗡涌出,谁也听不清楚究竟说了甚话。

    正在此时,老内侍佝偻着身子板着脸摇了出来,谁也不看拉长声调高宣:“秦王口书:诸位休得在宫中聒噪,回去理事,不奉书命不得进宫。左庶长当与丞相共理国政,无须挂怀本王。”说完又是谁也不看,身子一转径自摇着去了。

    大臣们一阵愣怔,你看我我看你,顿时行止无措。秦王倒也真是此等性格,经常口出粗言,给大臣们难堪,他却哈哈大笑了之。这“休得在宫中聒噪”活脱脱秦王口语,大臣们倒是没有人生疑。然则国君遇到如此大变,多日来从山东飞进咸阳的流言令人心惊胆战,说秦王如何如何惨死的故事绘声绘色满天飞,大臣们谁不想在秦王进入咸阳的第一时刻,亲自目睹一眼活生生的秦王?纵然伤残,只要秦王还活着,秦国就不会生乱,朝野立即就会安定下来。不看一眼秦王,谁都是七上八下不安生。身为大臣,久经沧桑,谁不知晓“王薨都外不发丧”这个古老的权谋?可目下却是怪异:秦王崩逝了么?车驾既已还都,且无发丧的任何迹象,那秦王分明健在,至多伤残而已;秦王健在么?偏偏谁都没见。依秦王的神勇生猛,纵然断去一条腿,也不会衰弱到不能露一面的地步。如此想去,人人木讷,口不敢言所想,也不敢第一个走去,窸窸窣窣地钉在了廊下。

    突然,一阵大笑传来。大臣们目光骤然齐聚,却是左庶长嬴壮。这个一身精铁软甲的高大猛士挥着大手笑道:“一个个霜打了似的。发个甚愣?我王清醒如许,岂有他哉!回去回去,各自理事是正干。走,我去见丞相了。”说罢黑斗篷一摆,径自大步去了。

    监国左庶长如是说,其他大臣还能如何?一阵笑语喧哗,也纷纷散去了。

    甘茂听老内侍宣罢秦王口书,立即从王城后门出宫回丞相府去了。不想刚刚回府,嬴壮跟脚就到。甘茂请嬴壮入座,吩咐侍女上茶,又吩咐书吏将近日所有公文抬来,分明是要郑重其事地与这位左庶长共商国务。嬴壮却站在当厅笑道:“嬴壮今番跟来,只是恭贺丞相勤王有功。国事却无须交代,秦王平安还都,我这镇国左庶长,明日也该交权了。”甘茂豁达笑道:“岂有此理?秦王明令:左庶长与我共理国政。王子交权,莫非也要逼老夫交权不成?”嬴壮哈哈大笑:“丞相大权岂能交得?看来,嬴壮只有勉力奉陪了。”甘茂笑着点点头道:“多谢左庶长了。”又指着抬来的公文大案道,“也无甚交代,一件事:秦王伤愈之前,咸阳城防民治仍然归你统辖。这是邦司空、关市、大内、宪盗的相关文书,你搬去便了。”嬴壮连连摆手笑道:“罢了罢了,嬴壮一介武夫,城防无事已是万幸,如何管得忒多事体?”甘茂笑道:“王族重臣,岂能躲事?掌书,立即将案上公文妥善送到左庶长府。”

    相府掌书答应一声,一挥手,立即有两名书吏将公文大案抬到一边利落捆扎,片刻便装好了车辆。嬴壮无可奈何地笑笑:“丞相逼着鸭子上架了。”甘茂不容分说地摆摆手:“还有,秦王暂不能理事,城防事关重大。咸阳令白山只有五千兵马,若要增兵,你我共同请准秦王兵符。”嬴壮一拱手道:“容我回府谋划一番再说。告辞。”转身大步走了。

    甘茂看着嬴壮的背影远去,转身对身后老仆低声道:“家老,备辎车。”白发老管家连忙碎步走去。片刻之后,一辆四面黑篷布的辎车停在了大厅廊下。甘茂便服登车,辎车辚辚驶出了丞相府后门,轻快地拐进了一条幽静的小街。

    嬴壮回府,立即吩咐闭门谢客,大步匆匆地向后园走来。

    嬴壮虽然做了左庶长,但府邸仍然是老府家宅。这座府邸很大,规格是九进一园两跨院,比丞相府邸还大,与封君府邸同等。依嬴壮资历功勋,此等府邸自然不当,显然是承袭了。王族大臣有如此府邸者,只有秦国王族的特殊人物——秦孝公的庶兄、秦惠王的伯父、当年的公子虔。公子虔当年支持商鞅变法,在太子犯法之后因身兼太子傅而被商鞅处了劓刑——割掉了鼻子。从此后公子虔隐忍仇恨,闭门不出十多年。秦孝公死后,公子虔复出,辅助当初的太子(秦惠王)斡旋朝局:既利用老世族对变法的仇恨车裂了商鞅,又利用了朝野拥戴变法的力量根除了老世族,同时坚持商鞅法制不变,使秦国继续强盛。公子虔的特殊功勋与特殊地位,使秦惠王对这个伯父厚待无比,却又封无可封。公子虔虽是猛将,却不是轻率武夫,对朝野大局很是清楚,秦惠王亲政后蛰居府邸,极少与闻国政。秦惠王也是雄才大略权谋深沉,搁置公子虔,却重用公伯的儿女。在秦惠王时期,执掌对外秘密力量黑冰台的嬴华,便是公子虔的长女,秦惠王的堂妹。公子虔还有两个小儿子,一个名嬴离,另一个便是这个嬴壮。

    有此家世,嬴壮在秦国自然是声威赫赫的重臣,不管他是否左庶长。

    这座后园非同寻常,四面竹林草地围着五六亩地大的一片水面,水中没有山石岛屿,只覆盖着无边的芙蕖绿叶与各色花草,茫茫的绿叶红花拥着中央一座古朴的茅亭,仿佛一只硕大无朋的花船镶嵌着一座舱亭。微风掠过,竹林沙沙,水鸟啁啾,绿叶婆娑,花儿摇曳,遥望绿叶红花中的茅亭,令人心旌摇荡。

    嬴壮匆匆来到湖边,顾不得欣赏眼前美景,手指搭上嘴边,一个长长的呼哨伏着满池绿叶红花荡了开去。片刻之间,湖中一条孤木小舟穿花破叶飘了过来,一个蓑衣斗笠者站在小舟上荡着一支细长的竹篙,如江南渔人一般无二。小舟将及岸边五六丈处,蓑衣斗笠者竹篙一定,小舟稳稳钉在了万绿丛中。几乎同时,嬴壮跃身飞起,一只黑鹰般掠过绿叶红花,轻盈地落在了宽不过两尺的孤木小舟上。

    “尚可将就。”蓑衣斗笠者淡淡一句,点下竹篙,一叶小舟如离弦之箭湮没在万绿丛中。不消眨眼工夫,孤木舟到了茅亭之下,在亭下石柱上一靠,微微一顿一退间,舟上两人同时借力跃起,稳稳地落在了茅亭之中。

    嬴壮在茅亭石案前落座,径自拿起案上一只大陶壶咕咚咚大饮一阵,撂下陶壶一抹嘴:“大哥不饮酒,真乃憾事也!”

    “无酒何憾?”蓑衣斗笠者已经脱去蓑衣摘下斗笠,转过身来,一个白丝长袍白发垂肩面戴白纱者赫然站在了嬴壮面前,与一身黑衣精铁软甲的嬴壮迥然两极。一开口,声音清亮得宛若少年:“壮弟风火前来,莫非事体异常?”

    “大哥推测无差。”嬴壮拍案亢奋道,“秦王必死无疑!甘茂千方百计稳定朝局,非但不夺我城防之权,还连民治权都推给了我,咸阳城稳稳在我掌心了。”

    “壮弟差矣。”少年声音淡淡笑道,“甘茂老于宫廷权谋,岂能给你实权?民治琐碎百出,只怕是日后问罪引子也。”

    嬴壮顿时脸红道:“大哥高明。我也疑心甘茂,只是没有推掉。这只老枭!”

    “却也不打紧。”少年声音又笑了,“将计就计,安知非福?目下最要紧者,十二个字:明晰朝局,策动后援,立即发动。”

    “大哥以为朝局不明?”

    “我明未必你明。”少年声音颇有训诫意味,“其一,秦王右腿被雍州鼎连根切断,之后一切平静如常,明其必死无疑;其二,不召你勤王,不宣你入宫,说明遗命新君另有所属;其三,名义增你权力,只是为了稳定王族,以利他等秘密准备。当此之时,若不快捷动手,定会与王位失之交臂。”

    “秦王会将王位传给何人?”嬴壮不禁有些着急。

    “嬴稷,别无他人。”

    嬴壮面色铁青,啪地拍案道:“鸟,一个蒙童人质,未立寸功于国,凭甚立储称王?”

    少年声音叹息了一声道:“嬴稷文弱过甚,若成国君,我老秦部族之勇武品性必将沉沦。先祖献公、孝公与先父之霸业远图,亦必将付诸东流。秦人要大出天下,舍壮弟其谁哉!”

    嬴壮咬牙切齿道:“先父本来就是储君,偏是让给了孝公嬴渠梁。这嬴荡有子还则罢了,既然无子,凭甚不将君位传我?”

    少年声音沉吟道:“这是一个谜。按照嬴荡品性,并与壮弟之特异情谊,当必选与他同样勇武的壮弟莫属。选立嬴稷,大体是临死一念之差。”

    “不说他!”嬴壮霍然站起,“大哥只说如何动手?”

    少年声音极是笃定:“此时三处要害:其一,谋得太后支持,以为正名。其二,引来一方外力,以为咸阳兵变增加成算。其三,也是最要紧之处,秘密集结一支精兵,直击宫廷要害。一旦占据枢纽,大事成矣!”

    嬴壮大是欣然道:“如此万无一失也。两头我有成算,只是这引外一事,眼下没有合适人选出使,颇为难办。”

    少年声音淡淡笑道:“既是同胞,我自当为壮弟效力一回。”

    “大哥……”嬴壮骤然哽咽,对白衣人深深一躬。

    少年声音的白衣白发人扶住了嬴壮,依然淡淡笑道:“人各有命也。为兄生成天残,是上天要给壮弟一个谋士了,何须见外生分?做你的事去,太后处要紧。”

    嬴壮又是深深一躬:“大哥保重了。”白衣人点点头,回身一拨另一张石案上的秦筝,叮咚一声长音,一个白衣少女撑着独木舟从万绿丛中悠然飘来。嬴壮飞身落下,小舟倏忽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茅亭中响起了秦人那独有的八弦筝声,冰冷地漫过蒙蒙水面。嬴壮的心在簌簌颤抖,血在烘烘燃烧,却终是没有回头。

    没有片刻停留,嬴壮从后园出得后门,跨上一辆轺车,径直奔惠文后的寝宫而来。将近宫门,他情不自禁地生出一丝胆怯,紧张得粗声喘气了。自从呱呱坠地,他便生活在这片庭院里,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加冠成人。这片庭院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头。

    那时候,父亲嬴虔闭门锁居,困兽般地折磨着自己,只有姐姐嬴华与一个胡人少女整日悄悄地跟随着父亲,怕他万一生出意外。那个胡人少女后来成了父亲的侍妾,再后来便有了身孕。那时候,父亲的府邸简直就是一座牢狱,那个胡妾在一间幽暗的小石屋里生下了他的哥哥嬴离。谁也说不清缘由,嬴离哥哥生下来便是白发红颜,一支小小的男根竟要费力端详才能勉强得见。父亲老虎般地啸叫着,要掐死这个怪物。可那个寻常温顺得小猫似的胡女却突然变得凶辣无比,尖声嘶喊着与父亲厮打在一起。姐姐嬴华趁机抱走了嬴离哥哥,哭求家老打开了狗洞似的后门,逃到了太子府,请求太子妃收养嬴离哥哥。当时,太子嬴驷刚刚返回咸阳一年多,娶了老秦世族的一个将军的女儿,太子妃恰是新婚少妇。这太子妃聪慧善良,深知嬴虔在老秦国人中的资望根基,更知嬴虔与太子的特殊亲情,便自家做主,派一个中年侍女秘密出宫,收养了这个怪异的婴儿。

    过得几年,太子已经成了国君,秦国的内政风暴也已经平息,父亲也已经是年届花甲的白发老人了。偏偏在这时候,那个胡女侍妾又有了身孕。父亲离群索居多年,顿时生出了一种怪诞念头:上天又来惩罚他,又要给他送来一个怪物。于是,父亲坚执要太医给胡女侍妾流产,咬牙切齿地说:“嬴虔宁可绝后,也不落他人口舌!”又是嬴华姐姐去求已经是惠文王后的太子妃,惠文后二话没说,来到嬴虔府邸接走了胡女。这次,胡女却生下了一个十来斤重的长大儿子,这便是嬴壮。

    惠文后爱极了这个沉腾腾的襁褓男儿,喜滋滋地为他取名“壮”,留在宫中亲自抚养,只将胡女送回了嬴虔府邸。从此,胡女做了夫人,嬴壮却在惠文后宫中一直长到二十一岁加冠。直到父亲与母亲双双病逝,嬴壮才回到自家府邸顶门立户,将一直失散的嬴离哥哥找了回来。

    在嬴壮的记忆里,惠文后是他的母亲,这座寝宫是他童年少年的一切。按照血统辈分,惠文后只是他的长嫂。但是,嬴壮永远都将惠文后看做母亲,从来都不叫惠文后长嫂,而固执地叫做娘。时日长了,惠文后也就应允了,真将他当做儿子一样了。如今,惠文后已经是惠文太后了,嬴壮也常常来看望她,如何突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不由自主地,他向那片碧池走去。初上的宫灯交汇着朦胧的月色,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倚在白玉石栏上凝望着碧绿的池水。那婀娜的背影,那永远垂在肩头的瀑布般的长发,是烙在他心头的永远的标记。

    “壮,还记得么?日每傍黑时分,娘便领你在这里观鱼。”婀娜身影没有回头,口吻中充满了溺爱与柔情。

    “娘……”骤然之间,嬴壮双眼潮湿了,轻轻走过去,将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梳拢拨弄着那瀑布般的长发,“白发又多了几绺,回去,你晚间怕凉。”

    惠文后没有回头:“壮,一个人做了国王,心便冷了硬了?”

    “娘……”嬴壮手足无措。

    “壮,你与荡,名虽叔侄,实则情同手足。你说,荡会忘记我么?”

    “娘,”嬴壮心中一颤,“荡是你亲生爱子,血肉交融。”

    “不。”惠文后依旧倚着石栏,声音淡漠得有些冰凉,“荡,不是我亲生。他的母亲,也是个胡女,生下他,死了。”

    “娘……这,这是真的么?”嬴壮震惊了。

    身为王族子弟,又在宫中二十一年,与嬴荡朝夕相处,宫廷对于他没有任何机密可言,如何竟不知道嬴荡不是惠文后所生?一时间,嬴壮怀疑“娘”长久寡居患失心疯了。他走到石栏边,亲切地揽过娘的头,想像以往那样抚慰她。谁知这张被他转过来的脸却令他大吃一惊——曾几何时,往昔丰满白皙的脸庞变得憔悴如刀削,片片老人斑清晰可见,亮如秋水的一双大眼变得空洞干涸,没有一丝泪水,冰凉的目光令嬴壮不寒而栗。

    “娘……”嬴壮一阵酸楚,猛然搂住了惠文后,又骤然放开猛然跪地,“娘!嬴壮是你亲生儿子,你是嬴壮的亲娘!”

    惠文后慈爱地抚摩着他的脸颊:“你也,本来就是我的儿子。”嬴壮愣怔了,他不知道惠文后的“本来”是一种爱意,还是隐藏着更大的秘密,一时只是流着泪连连点头。惠文后一声轻轻地叹息:“起来了,说给我,他等为何不教我见荡?”

    嬴壮默然一阵,一咬牙低声道:“荡,已经,死了……”

    惠文后无声地张了一下嘴,软软地倒在了嬴壮的怀里。嬴壮连忙抱起惠文后大步走到池边石亭下,将她放到石案上躺平,轻轻地掐着她的人中穴。片刻之后,惠文后睁开了眼睛,猛然抓住了嬴壮胳膊:“说,荡是如何死的?”

    望着惠文后空洞的眼神,嬴壮断断续续而又点滴不漏地叙说了嬴荡惨死的经过。惠文后静静地听着,没有一次打断,也没有一滴眼泪,直到嬴壮说完,依然悄无声息地躺着。嬴壮太熟悉娘了,甚话也不说,只是握着她一双瘦削的手,默默地守候着。

    “壮,抱我,到寝室去。”良久沉默,她终于气若游丝地开口了。

    嬴壮轻轻抱起了惠文后,穿廊过厅来到了熟悉的寝室,侍奉她饮下了一盏滚烫的药酒。惠文后一身大汗之后,终于坐了起来,突兀一句道:“嬴壮,你敢不敢做秦王?”

    嬴壮浑身一震!他此来宫中,不正是为的求得太后支持么?可从在碧池边看见惠文后倏忽苍老的容颜,却甚事也忘记了,只想永远守在娘身边,永远做她的儿子。此刻惠文后突兀一问,他方才恍然醒悟道:“娘,这是敢不敢的事么?”

    惠文后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帷幕后拿出一方生满绿锈的铜匣道:“老法子,打开。”

    嬴壮幼时很是顽皮淘气,整日用一支铜棍儿鼓捣宫内能见到的各种带锁铜匣,总是要打开方才罢手。惠文后寝宫的带锁箱匣虽不如王室书房多,可也为数不少,久而久之,竟被他悉数鼓捣开了。秦惠王知道后又气又笑,有次拍着书案上一只秘书铜箱板着脸道:“一个时辰,你小子要能戳腾开这只铜箱,赏你一口好剑。”嬴壮高兴得连蹦带跳,拿出那支五六寸长的铜棍儿,饶有兴致地鼓捣了一个时辰,却终是没有打开,噘着嘴巴老大不高兴道:“大哥,再给半个时辰,再要打不开,我永不开锁。”秦惠王笑道:“给半个时辰也可,只是无论打开与否,都得洗手。”嬴壮二话不说,点点头立即埋头折腾,过得片刻,竟生生打开了那只机关重重的铜箱。

    惠文后却不管秦惠王的“洗手”禁令,依然有意无意地放些不打紧的带锁铁箱铜匣在寝宫里,供嬴壮偷偷地消磨时光。可嬴壮也忒煞怪,从此一锁不开,整日只是练那口月牙儿似的吴钩,十几年下来到加冠时,又练成了罕有敌手的铁鹰剑士,除了力道,丝毫不比嬴荡逊色。正因多年不练开锁了,嬴壮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打开这把锈锁,心中不禁暗暗道:“若能打开这把锁,便是上天教我成就大业。”

    “看看,这是谁个物事?”惠文后一抖衣袖,手心中一根亮闪闪的小铜棍。

    “娘!”嬴壮心头顿时酸热了,这支早已经被他遗忘的小铜棍竟被惠文后珍藏如斯,虽是生母亦未必能为,况乎一个太后?终于,他小心翼翼地拿过小铜棍,小心翼翼地插进锁孔,稍一摆弄,铜匣“嘭”的一声弹开,红绫内匣顿时映在眼前。

    “娘,这是甚物事?”嬴壮莫名其妙的惶恐。

    “自己看。”惠文后冰冷一句,再无下文。

    嬴壮小心翼翼地掀开红绫内匣,只一瞄,双眼顿时放光,一只虎形兵符赫然在目。

    惠文后淡淡问:“够不够?”

    嬴壮向惠文后肃然跪倒:“娘,八千兵马,于儿足矣!”

    “起来,去吧。”惠文后轻轻一叹,“记住了,我不是你娘,不许乱叫。”一转身看也不看嬴壮一眼,飘然去了。嬴壮站起来四面打量,竟想不出这间小小寝室惠文后能去了哪里?愣怔片刻,嬴壮向帷幕后深深一躬,抱起兵符头也不回地出宫去了。

    此刻,甘茂在樗里疾府中啜茶闲谈。

    甘茂原是有备而来,要请樗里疾出山稳定王族势力。但他想看看樗里疾风向,也不急于切入正题,先只说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想教樗里疾挑出话头,他好相机应对。他相信,樗里疾虽足不出户,但对国中大事必然是一清二楚,说不定比他还着急。谁知樗里疾不断眨巴着细长的三角眼,只是听他说,一句话也不插。及至他说完两三件不咸不淡的琐碎事,黝黑肥壮的樗里疾嘿嘿嘿一阵笑,接着海阔天空地说叨起来,天文地理风俗民情传闻掌故源源不断涌出,一个多时辰还打不住,大有吐尽胸中学问的架势。甘茂心中着急,知道自己的雕虫小技惹恼了这个老智囊,急切间却没个由头打住他的话头,看看已经是月上中天,多少急务等着料理,自己终不成老坐在这里消磨。

    心思急转,甘茂站起来径直深深一躬道:“老丞相,甘茂得罪了。”

    “嘿嘿嘿,这却哪里话来?”樗里疾笑着拍拍肥大的肚皮,“人老话多,憋得时日久了,只想碰个学问之士卖卖老,好好唠叨个三日三夜过过话瘾,丞相多嫌老夫聒噪了?”

    “国有急难,老丞相教我。”甘茂再不多话,又是肃然一躬。

    樗里疾嘴角一撇,终是将那嘿嘿嘿憋了回去:“要用老夫,别绕弯子说话。”

    甘茂重新入座,正色拱手道:“甘茂一问:秦王崩逝,传位嬴稷,老丞相以为然否?”

    “嬴稷虽则少年,沉稳厚重,可归秦人本色。然。”

    “甘茂再问:国中若有夺位者,可能何人?”

    “左庶长嬴壮。”

    “甘茂三问:此人生变,路数何在?”

    “外联援手,内发私兵。如此而已。”

    “甘茂四问:内外交迫,如何破解?”

    樗里疾不禁嘿嘿嘿笑了:“老夫不是丞相,如何得知?”站起来一甩大袖,径直出厅去了。甘茂无可奈何地摇头笑笑,也只好回府了。一路行来,终是想不通樗里疾如何突然嘿嘿起来拂袖而去了。刚进得府门,家老匆匆迎来禀报,说栎阳令魏冄正在等候。甘茂抬脚向正厅走来,家老低声道:“丞相,人在松竹园。”甘茂顿感心中一松,觉得魏冄做事果然机警细密,懂得避人耳目。及至进得松竹园,却不见一个人影。这片松竹园是从整个后园中另辟出来的一个小园林,本来不大,又无水面亭台,魏冄莫非还能躲在树后不成?

    甘茂正在竹林边转悠,不防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丞相,在下等候多时了。”甘茂一回身,一柱黑色大袍矗在婆娑摇曳的绿竹下,夜色下森然可怖,不禁惊讶道:“你这魏冄,藏在何处?”魏冄道:“在丞相脚边。”甘茂一低头,月光下可见一堆竹叶散落成一个人形,魏冄分明盖着竹叶在这里睡觉等候,不禁又气又笑道:“故弄玄虚,忒是小心。”魏冄却正色拱手道:“君失其密,则亡其国。臣失其密,则亡其身。丞相不以为意乎?”甘茂一阵默然,对魏冄的口气很是不悦,可偏他说得是正理,若稍有辞色,这个冷面外戚只会更加生硬,一挥手道:“章台如何?”魏冄慨然拱手:“一切就绪。”然后一宗一宗地说了章台的准备情形,末了道:“在下估算,五六日之后,新君一行可到章台。丞相如何部署?”甘茂沉吟道:“目下看来,咸阳尚无异动,不若等候新君归来一体商议。”

    “丞相差矣!”魏冄急迫道,“在下昔日听芈王妃说,秦国王室有一秘密祖制:老国君若病逝在先,必留一兵符于王太后以防不测。今惠文太后若有兵符,岂不大是麻烦?”

    甘茂心下一惊——王太后兵符祖制,他如何从来没有听说过?果真如此,又是一大变数,如何应对?思忖有顷道:“有兵符不可怕,要害是惠文后会不会私授他人?先王乃惠文后亲生,果真惠文后有兵符,如何能断定她违背遗诏而属意他人?须知惠文后之贤明,可是有口皆碑也。”

    “丞相差矣!”魏冄又是直戳戳先撂下一句,而后郑重拱手道,“权力大争,比贤愚更根本者,是利害人心。在下看来,此事一目了然:惠文太后养育嬴壮二十一载,情逾母子,心结深不可测。丞相何故疑惑不定?惠文太后若不支持嬴壮,在下愿将人头输给丞相。”

    甘茂心中一沉,顿时想起一事,突兀问:“你说,樗里疾会如何应对?”

    “樗里疾老谋深算,定是适可而止,绝不会一意助我。”魏冄没有丝毫犹豫。

    “如此说来,樗里疾晓得惠文太后这步棋?”

    “智囊老狐,早看得入木三分,只不过老君臣情谊笃厚,宁愿不闻不问。”

    甘茂心中突然一亮:“走!找白山将军。”

    魏冄笑着拉住了甘茂衣袖道:“可有丞相四更天出府造访之理?你我且在园中等候,白山将军片刻便来。”说罢嘴一咕哝,发出三声清脆的蛙鸣,竹林中一个黑色身影倏忽飘了出去。

    甘茂大是惊讶:“你带武士来了?”

    “文事必有武备而已。丞相见笑。”

    甘茂一阵沉吟,突然道:“魏冄,此次大事头绪繁多,便由你来坐镇运筹。我只稳住朝局便是。”魏冄慨然一躬:“邦国危难,魏冄不辱使命!”没有丝毫犹豫辞让,一口应允了下来。经过几次交往,甘茂熟悉了魏冄秉性,不再计较这些细节,便一一交代了几件具体事务,主要是秦武王赐给白起为期三月的龙形兵符,以及白山的大体情形,叮嘱魏冄一定要在两个月内使新王即位,结束咸阳乱象。

    魏冄一拳砸在手心:“此等事体,须迅雷不及掩耳,月内定局!”

    甘茂正色道:“务必准备妥当,万无一失方可。”

    正在说话,闻几声蛙鸣,两个身影从竹林中飘来。到得两人面前,却只剩下了一个,拱手做礼道:“咸阳令白山,参见丞相。”甘茂拱手笑道:“白山将军,别来无恙了。且到书房,有白起手书一封,先请将军看过。”白山道:“无须看了。老白氏三百余年军旅世家,自当以国难为先,丞相但发号令便是。”甘茂不禁慨然一叹:“将军真国家柱石也!来,认认,这位是栎阳令魏冄,新君舅父,我想请此公总揽大计,将军以为如何?”

    魏冄爽朗一笑道:“新君舅父算个鸟!丞相也用申明?”又向白山慨然拱手道:“将军威名素著,魏冄歆慕已久,若有不当,将军一脚踢开魏冄便是!”甘茂不禁皱眉,觉得这魏冄实在难以捉摸,如何这番话恁般粗鲁?不想白山却明朗笑道:“但有此言,便见足下看重真才。粗认粗,白山老军一个,信得足下!”甘茂不禁拍掌笑道:“好!三人同心,其利断金。走,到偏厢亭下去说,有得好酒。”

    松竹园外的茅亭下,三人就着陈年凤酒直说到雄鸡高唱。

    战国秦制:邦司空掌都城工程,关市掌都城商贾税收,大内掌都城王宫物资,宪盗掌捕拿盗贼。

    芙蕖,春秋战国对荷花的称谓。

    三 飘风弗弗 迅雷无声

    嬴壮拿到虎符,又费了思量。

    秦国兵符分为三等:最高等黑鹰兵符,为国君亲掌,大战前授予上将军或统兵大将,每次可调兵十万;第二等龙形兵符,每次调兵两到三万,寻常授予要塞守将或小战将领;第三等便是这虎形兵符,每次调兵不超过八千,多授予特使出行或国中机密公干。商鞅变法后秦国私兵废除,新军统由国君掌控,军法臻于完善。但凡出兵,须左右兵符勘合,并向全体奉命将士公示,方得出发。军营掌兵将军自千夫长始,以职位高低,人各一尊虎形或龙形右符。战时统帅执国君授予的左符,当着全体将领与右符勘合,方得升帐行令。战事结束,左符立即交回国君。任何环节不符,调兵都难以成行。

    虽则如此,战国大战连绵,各国都是举国同心,国君与统兵大将也极少龃龉。大将经常是连续作战,但有威望卓著的名将,便经常性地持有兵符,也常有不勘合兵符而调动大军者。但这都是浴血奋战将士同心时的特例,非如司马错这般名将而不能为,对将士生疏如甘茂者自然绝不可能。嬴壮不谙军旅,连嬴荡那般的军中历练都没有过,自然根本不可能法外调兵,想调兵,只有依法行事:勘合兵符而执行特命。

    嬴壮之难,难在何处调兵。

    秦国的精锐新军分做三处:一是咸阳城内的八千王室禁军,这是任何兵符都调不动的,只有国君密书与谁也无法知道而又经常变动的特殊信物,方能调动禁军;二是函谷关、武关、大散关等各要塞关口的守军。可这些关隘守军除了函谷关驻军一万外,没有一处超过八千人马,若一次调走一关的全部守军,这是任谁也会觉得怪异的,无异于自暴形迹。最后是蓝田大营,这是驻军最多也最是频繁调兵的营地,可如何调?何时调?又是难题了。如何调?是调何兵种,骑兵还是步兵?军粮是国尉府调拨,还是当做紧急军务由军营自带几日军食?何时调也是一个难题。调早了,秘密军营选在哪里?军粮如何运法?由谁统兵提调?调迟了,赶不及岂非误了大事?所有这些事务,对于奉命开战的大军来说都不是难事,可作为秘密布署办理,便全部变成了难事。

    枯坐一个时辰,嬴壮思绪纷纭,终是想不定一个万全之策,心烦意乱中一跺脚,又来到了后园的芙蕖池。一叶扁舟飘来,侍女只对他笑了笑,扬手掷出一物,便飞舟去了。嬴壮打开竹筒封泥,一方白绢上赫然是嬴离遒劲的自创笔法:

    我去邯郸也。若得兵符,可找显弟,昔日三星玉佩为凭,切记。

    嬴壮眼睛一亮,顿时精神大振,回到寝室一阵收束,钻进一辆篷布极是严实的辎车,辚辚出了后门,迅速汇入长街车流之中。片刻之后,辎车出得咸阳东门,直向东南方向从容而去。

    蓝田军营湮没在火红的晚霞里,一阵阵悠长的号角四面响起,最后一场操演终于收队了。裨将军嬴显刚刚回帐,便接到大营游骑的通报:“北营门有一楚商,求见将军。”嬴显高声笑道:“我没有楚商亲朋,你传错消息,该当军法。”游骑骑士正色道:“断无差错。这是楚商给将军的信物。”说罢一探身,递给嬴显一张碧绿的玉佩。嬴显接过一看一愣,又恍然笑道:“噢,晓得了,我这便去。”待游骑飞马而去,嬴显立即进帐,唤过军吏一阵叮嘱,便站在营帐外等候巡行兵车。

    蓝田军营常驻十数万大军,营寨层叠,严禁将士军营驰马。只要不打仗,纵然将军出营,也须走马或步行,若要快捷,便须等待专门在军帐与各营门之间巡回穿行的兵车。这种兵车在作战中已经被淘汰,不属大军,而是隶属于蓝田将军的军营配置,专门供百夫长以上的将士快速出营,每车可站五到八人,有固定的行车路线,既不干扰军营操练,又快捷便当,比备马骑马回来再喂马洗马省事了许多。

    片刻之后,嬴显乘着一辆兵车来到北营门。下车出营,已经一片暮色,依稀可见一辆黄篷辎车停在鹿砦外的树林之中,倒还真是楚国商人的车形。嬴显握了握手中玉佩,向辎车大步走来。将近树林,林中走出一个黄衣少年,迎面一躬道:“将军请了。主人正在车中等候。”嬴显点点头,向辎车走了过来。车帘从里边“啪”地打起,嬴显一脚跨上了辎车。

    “营外时几多?”幽暗的车厢中一声急迫的问话。

    “一个时辰。壮兄有话,但说无妨。”

    幽暗之中,辎车启动,沿着山麓树林向官道走马而去。辚辚车声中,急迫低沉的声音连绵不断。车下官道,又拐了回来,渐渐驶进了蓝田大营北营门的刁斗军灯之下。

    辎车停稳,一个长须黄衫的楚国商人下车,打开车帘挂起,向车内拱手作礼:“将军请了。”一身黑色软甲的嬴显跨步下车,回身一躬道:“末将军务在身,不能奉陪先生,尚请见谅。”楚商笑道:“千里会友,原求一晤足矣!来,给将军些许零碎,莫得见笑。”黄衣少年已经从车上搬下一只包有两道铜箍的极是精致的红木桶与一只牛皮大袋。楚商指点笑道:“自家出的兰陵酒、银鱼干而已,将军与弟兄们品尝指点了。”嬴显拱手笑道:“蓝田大营军法甚严,不许私带军食入帐,末将心领,告辞!”转身大步去了。

    黄衣楚商啧啧赞叹,直看着嬴显的背影消失在高大的寨门之内,方才登车辚辚去远。辎车一驶上官道,一声鞭响,两匹骏马四蹄大展,辎车哗啷啷风驰电掣般西去了。

    次日黄昏,左庶长嬴壮带着六名骑士护卫秘密进了蓝田大营,向暂主军务的前军副将蒙骜出示了兵符令箭,点名调裨将军嬴显所属之八千铁骑“护送惠文太后西去雍城颐养”。经与裨将军嬴显勘合左右兵符,八千铁骑星夜出营,随嬴壮飞驰西去。行过三十里直插南山北麓,秘密西进,在灞水北岸的密林高岗中扎营了。

    八千铁骑在手,又是嬴显掌兵,嬴壮顿感底气十足。

    回到咸阳府邸,嬴壮专一拜望了几家有封地的王族贵胄。自商鞅变法之后,秦国世族贵胄保留的封地最多没有超过二十里者,非但土地少,且没有任何治权,唯独有数量很少的象征性赋税。此情此景,自然不可能蓄养私兵。这些王族贵胄所有的,只是在长期征战中累积门下的一些伤残旧部。这些旧部在从军之前,或是依附王族的隶农子弟,或是本族的平民支脉子弟,或是仆役子弟。他们跟随老主人长期驰驱沙场,伤残之后纵然有军功爵位,也仍然举家住在老主人的封地里、家园里,与老主人终身相依。这些人虽不是私兵,也不会形成很硬实的战力,但却忠实可靠,尤其有一样长处:人皆百战余生,个个胆色极正,若是为主人复仇效力,说杀人不眨眼毫不为过。若能将此等死士聚拢得数百上千,那便是一支冲击王宫的惊人力量。

    但是,这几家贵胄的家主却都是白发苍苍的老秦臣子,都已经到了深居简出的晚境,平日里从不过问国事。要他们卷入争王旋涡,那是太难太难了。嬴壮虽然打着太后旗号,说是借老兵陪太后西行狩猎,也还是没有结果。最令嬴壮不解的是,一夜之间,这些老人竟然一齐聋了。任你在耳边高声嚷叫加比划,他只摇着雪白的头颅笑哈哈百般打岔,一句话也没办法说清。拜访几家后,嬴壮大觉蹊跷,立即中止了拜望。

    就在当天晚上,嬴壮接到密报:挂名右丞相樗里疾近日频频出入王族门庭,每次都是醺醺大醉地出门。“老匹夫!黑猪!”嬴壮怒火中烧,狠狠骂了一声,几乎要跳起来立即去杀了这个令人生厌的老外戚。仔细思谋一阵,嬴壮还是压下了怒火,策马直奔自己封地。

    次日傍晚,嬴壮从封地回来,见书案上赫然插着一支野雉翎。那华丽绚烂的尾羽,一看便是赵国最有名的山雉翎。嬴壮惊喜过望,立即直奔后园芙蕖池,进得池中茅亭,白衣面纱的嬴离已在等候。

    “赵国如何?动手么?”拱手之间,嬴壮的话已经急迫出口。

    嬴离的少年嗓音悠然如故:“先入座了。红芙蓉,上酒。”话音落点,荷花扁舟中一声清丽的回应,一个红衣少女倏忽飞上茅亭,石案上有了一只精致的木桶与两只闪亮的铜爵。嬴离大袖一挥道:“来,兰陵美酒,壮弟心志!”嬴壮与父亲一样急性子,对这位哥哥在紧迫时刻的神秘兮兮颇有些不耐,但又无可奈何,举起酒爵一饮而尽:“好!为哥哥接风洗尘。”只是将话题往回扯。嬴离举爵一呷,悠然笑道:“还算顺当。赵王已经派出前将军廉颇率军八万,进入晋阳,旬日后开始猛攻离石要塞,压迫河西。”

    “好!”嬴壮拍案而起,“有赵国出兵,大事底定。”

    “先沉住气。”嬴离淡淡道,“赵国出兵有索求,赵雍又黑又狠。”

    “甚个索求?割地?”

    “正是。‘嬴壮即位之日,割让河西十二城’,此乃赵雍原话。”

    “欺人太甚!”嬴壮面色铁青,一拳砸在石案上,震得大铜爵跳起落案,“当”的一声大响。嬴离的少年嗓音却笑得脆亮:“壮弟何其憨直也?今日割给他,明日不能夺回来?”嬴壮黑着脸骂道:“鸟!嬴壮称王,第一个灭了赵国,看谁黑狠!”嬴离摇头笑了:“壮弟总是太憨直。若得即位,当先灭燕国,以通燕卖秦之罪处死嬴稷母子,稳固根基,然后才说得灭赵。”嬴壮一阵思忖拱手道:“哥哥高明,便是这般。”嬴离纤细的手指叩着石案问:“调兵之事如何了?”嬴壮点点头道:“事是顺当。我只放心不下这个嬴显,他与哥哥交谊深么?”

    “你可晓得,嬴显本来姓氏?”嬴离轻声笑问。

    嬴壮大惑不解:“嬴显嬴显,还能不是嬴氏王族姓氏?”

    嬴离微微叹息了一声,站了起来,望着月色下绿蒙蒙的芙蕖池,背对着嬴壮轻声道:“嬴显,是芈王妃嫁到秦国前的生子,母姓芈氏,父姓至今不明。”

    嬴壮大是吃惊道:“芈王妃嫁前生子,惠王能不知道?如何还娶她过来?”

    嬴离摇摇头道:“楚秦两国风习奔放,几曾有人计较过婚前生子了?不闻秦谚:婚前生子,夫家大福。”

    “倒也是。”嬴壮点点头,“听说芈王妃嫁来时,嬴荡尚未出生,惠文王尚没有儿子。”

    嬴离清亮的声音有些颤抖:“嬴显与我一般,都做过伶仃子弟,我等一起浪迹过十年。”

    “哥哥哪里话?芈氏楚人,我可是在濮阳找见你的啊?”嬴壮云山雾罩了。

    “那是后话了。”嬴离断断续续地唏嘘叙说着,“三十多年前,我被惠文太后的宫女带出咸阳,在楚国云梦泽北岸隐居了下来。我长到五六岁的时候,经常与养母到云梦泽打鱼采莲。一次,遇到了同样在打鱼采莲的一对母子。我站在船头,惊讶地看着对面船头那个与我一般大小但却虎势得多的孩童,不想却滑到了水里。养母不擅水性,急得高声哭喊起来。那个孩童一个鱼跃入水,将我举起来游到了船边。养母为了感谢那母子二人,留他们在小庄里住了三日。奇怪的是,三日之中,我与那个孩童只顾玩耍,两个大人也只是闲话鱼桑,谁也没有问对方的来历身世。从那之后,我几乎与那个孩童天天在水边见面,不是住在他家,就是住在我家。我喜欢那个孩童,是因为他从来不怕我一头白发一张红脸,处处都护着我。后来,我们都长大了。一起打鱼,一起练剑,一起读书。在十五岁那年的立春日,他突然来向我辞行,说他要到秦国咸阳去了……也就是那一日,我才知道了他的姓名——芈显。那个三星玉佩,便是他给我留下的念物。养母知道了这件事,惊讶得枯坐了一夜,第二天便带着我北上了。二十岁那年,养母辛劳成疾,昏倒在了院中的老桑树下,艰难说完我的身世,便死了……我回到咸阳后,花了三年工夫,才悄悄找到了芈显。那时,他已经是嬴显了。每次月圆之夜,只要他的军营在百里之内,他都会赶到这芙蕖园与我盘桓饮酒。他的军营要驻得远,我这闲人就去找他。你说,如此一个沧桑人物,不值得共艰危么?”

    嬴壮听得一时回不过味来,口中只喃喃道:“好个芈显,好个嬴显,谁是谁也?真道个乱得糊涂。”

    “何管谁是谁?只管我是谁。”嬴离回过身来,第一次掀开面纱,雪白的长发衬着鲜红的面容,令人心颤的妖冶怪诞!嬴壮虽然与这个哥哥同宅居住十余年,也常常为哥哥的命运暗自叹息,但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哥哥的真实面目。今日月光之下,乍见白发如雪面容如血,竟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向后退了两步。

    嬴离两排牙齿森森然一闪,粲然一笑,又放下面纱悠然一叹:“你我同胞骨肉,却有霄壤之别。此间秘密,谁能说清?即或说清,又有何用?时势需要你我做兄弟,便做兄弟,何须去问谁是谁?嬴显本姓是个谜,可后来姓了芈,十多年前又姓了嬴,你却说,他是谁了?我等母亲是胡人,可我们却都姓了嬴,做了秦国王族子孙。想想,假若我等生在胡地草原,还不得举着弯刀骑着骏马长驱南下抢掠秦人?冥冥上苍造化,谁能说得清白?”

    嬴壮长叹一声,一拳砸下:“不说了!旬日后动手!封地老军们,我也安顿好了。”

    嬴离平静地点点头,突然曼声吟诵:“无草不死,无木不萎,习习谷风,维山崔嵬!”清亮的嗓音有几分激越颤抖,“壮弟夺得天下第一王位,离也不枉在王室走了一遭,此生足矣!”

    “大哥,”嬴壮心下一沉,“王位大业,是你我兄弟共创,属我两人。”

    嬴离大笑一阵,声音如莺鸣鹤唳:“错也!你便是你,我便是我。王位有共创,却没有共享!没有!嬴离要的,只是‘人杰’二字,不要别的。兄弟,你,你可知道我心……”说话间一声哽咽,骤然伏案放声痛哭。嬴壮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却只是木然地站着。

    月亮升上中天,星光稀稀落落地闪烁着。万绿丛中的哭泣仿佛细亮滞塞的琴声,又像曲折回环的莺鸣,洒落在绿蒙蒙的芙蕖园中,飘散在碧蓝的夜空里。

    白起马队终于星夜兼程地赶回了咸阳。

    过了离石要塞,一日之间进入了河西阳周地面。阳周城西与秦长城相距五十余里,北与上郡治所肤施城相距一百余里,决然是秦军的有效控制区域了。虽则如此,白起还是没有进阳周城,只派出斥候持前将军令箭进城,向阳周将军通报过境,马队却开到城北一条小河的隐蔽河谷里驻扎。

    白起传下军令:休整一宿,埋锅造饭刷洗战马,天明立即起程。马队千里驰驱,这是第一次埋锅造饭,铁鹰锐士们分外兴奋,营帐未扎好已是炊烟袅袅人喊马嘶了。须臾之间,白起派进阳周城的斥候飞骑归来,带来了阳周将军犒劳的一车青萝卜与十只宰杀好的肥羊,河谷里顿时一片欢呼。正在此时,又有斥候飞报:蓝田将军芈戎率两千铁骑到达阳周城南。白起心知是甘茂派来的迎接军马,蓝田将军芈戎又是新君嬴稷的舅父,立即来到一座护卫森严的小帐篷禀报。

    嬴稷一路行来,都是完全的骑士装束,除了穿不了铁鹰锐士特有的铁甲重胄,几乎全然一个真正的快马骑士。白起派定王陵率一个百人队专门护卫照料嬴稷,严令不得有丝毫差错。王陵精明干练,出发时在燕国于延水草原准备了几只装满马奶的皮袋与几贴牧民疗伤镇痛的土膏药,派两个出身药农的骑士,专门照拂嬴稷吃喝上药。

    一路驰驱颠簸,竟安然无恙地下来了。嬴稷虽是少年,在燕国也是饱经磨难,锤炼得稳健顽强,全然不像一个少不更事的十六岁少年。一路之上除了上药,他断然拒绝喝马奶,理由只是一句话:“军中无王子,嬴稷与骑士无二!”硬是将马奶教大家均分了喝。骑士们感慨唏嘘,无不暗暗称赞这位小王子。便是那顶专门配给的牛皮厚帐篷,嬴稷也不愿一个人用,坚执要与十个骑士共住。王陵报给白起,白起一想也好,骑士们夹着他夜宿,一则更安全,二则也使王子多一番历练,便随了嬴稷。骑士们都是壮汉猛士,一旦撂倒身躯入睡,鼾声如雷咬牙放屁说梦话,满帐一片龌龊气息。嬴稷虽然也是年少睡深,毕竟从未有过如此经历,常常惊醒过来,耐心地一一将骑士们蹬开的被子或皮袄拉好,又将压在别人身上的粗腿搬开。有时童心大起,将一支毛毛草去抚弄鼾声最大的鼻孔,引来骤然爆发的一串喷嚏,他便哈哈大笑着歪倒在骑士们身边睡着了。可每次天亮醒来,嬴稷都发现自己总睡在最好的位置,盖得又暖和又严实,不禁常常双眼潮湿。

    白起大步赶到牛皮帐篷前时,嬴稷正与骑士们笑闹着大吃大喝。见白起到来,满嘴流油盘腿大坐的骑士们箭一般挺身弹起,“嗨”地一躬身散到四周去了。

    “将军有事?要走了么?”嬴稷也霍然站了起来。

    白起一拱手低声道:“蓝田将军芈戎率两千铁骑来迎,王子是否愿会合南下?”

    嬴稷目光一闪:“将军之意?大军行止,嬴稷唯将军是从。”

    白起思忖道:“当此非常时期,白起敢问:王子对舅父可知根知底?”

    “这位舅父从来没有见过,但请将军决策。”嬴稷没有丝毫犹豫。

    白起慨然一拱道:“既然如此,王子可如常在帐。白起自有应对,安保王子三日抵达咸阳。”说罢转身匆匆去了。片刻之后,白起率领十骑出营,直向阳周城南的芈戎大营而来。刚到营门,芈戎带着一个百人队簇拥着一辆青铜轺车飞马驰出。

    白起此时是前军大将,军中职级与蓝田将军相同,若论临危受命与兼掌兵符这两点,则身份远比一个尚在朦胧之中的王舅重要得多。但白起秉性冷静,绝不想在需要保密的非常时刻以秘密身份骄人。他遥遥看见芈戎出营,立即下马拱手肃立道边:“前将军白起,拜会蓝田将军。”芈戎一马冲出,见道边一员大将拱手报号,骤然勒马道:“你是何人?白起么?哎呀,不早说!”翻身下马一躬道:“芈戎久闻将军英名,得罪!”一派军营豪爽,毫无作态之相。

    白起虽也知道蓝田将军芈戎名头,却是素不相识,眼前寥寥两句,便知芈戎是通达坦直的老军脾性,顿时感到舒心,不禁笑道:“将军握我三军咽喉,白起何敢当得罪二字?”芈戎早听甘茂说了白起的诸般不凡,心下本就敬佩,今见这个年轻将军厚重礼让,不禁大生好感,哈哈大笑着一拍白起肩膀:“有为难处,尽管找我!牛肉大饼给你最鲜的。”白起向来不苟言笑,也不禁大笑起来:“好!但有仗打,少不得聒噪,白起先行谢过。”芈戎笑脸骤然收敛,低声道:“快走!我得先见见国命根子。”白起双眼向四面一瞄,低声道:“一过离石,命根子便由王陵护送南下了。我在后面掩护,此事怕后不怕前。”芈戎眉头一皱道:“王陵是谁?几多人马?可靠么?”白起低声道:“断无差错!他前行三十里,我等随时都可策应。”芈戎急得直搓手:“误事了,老哥哥回去该狠狠骂我了。”白起一挥手:“不误事,正要借重将军,听我说……”便在芈戎耳边一阵急促低语。芈戎大手一拍道:“妙!便是这般!”立即回头高声下令:“移营城北河谷——”

    月亮爬上山头的时候,芈戎与白起的营地合在了一起。

    芈戎职司,几乎是秦军最直接的粮草辎重总管,北上人马又是有备而来,衣物军食带得很是充足。而白起马队北上时刚刚开春,骑士还是贴身棉衣外铁甲,再外罩翻毛皮筒。此刻已经是五月初将近麦收时节,一个月间征衣不解驰驱不歇,厚厚的衣甲缝中已经生满了虱子,一出汗瘙痒难耐,急需换单夹军衣。芈戎久做军需,自然深知军中时令。两营合并驻扎,芈戎立即下令将迎驾带来的单夹军衣全数搬出,教白起人马全部换装,又将换下的棉皮军衣连夜运往阳周军库,以蓝田将军名义下令:“洗浆干净缝补妥帖,着军路驿站快马运往蓝田大营充库。”如此一来,白起马队人人轻装,可着劲儿高喊了一阵蓝田将军万岁。

    天将黎明,拔营起行,两支人马分道扬镳:芈戎一军大张旌旗仪仗,密匝匝护卫着一辆青铜轺车向正南直下,过高奴,越雕阴,沿洛水直下关中;白起马队则偃旗息鼓,从西南方向沿北地郡进入泾水河谷,直下咸阳。

    三日之后的夜半时分,乌云遮月,万籁俱寂,唯有一片蛙鸣回荡在田野池塘。咸阳城西北的山塬上,一支马队衔枚裹蹄,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北阪松林,又直下北阪涉过了沣水,终于悄悄地消失在沣水南岸的松林塬中。

    静谧的章台顿时活起来了。

    魏冄与白起马队一会合,一阵低声商议,立即将嬴稷接进章台,安顿在章台中心一座四面石墙的大屋里,由一个百人队住在屋外庭院专司护卫,其余铁鹰锐士由王陵率领驻扎在章台外围的松林里做机动策应。一阵忙碌完毕,魏冄对嬴稷一拱手道:“新君未即位,臣若烦琐多礼,反倒误事。王子但吃但睡,将息恢复。外事有臣等操持机断,王子无须操心。”嬴稷笑道:“正是如此,多头计议反倒误事,舅父相机决断便是。”魏冄一躬道:“王子深明事理,臣等自当全力以赴。”说罢对白起一挥手道:“走!到我帐中,事稠着哩!”径自腾腾大步去了。白起向嬴稷一躬道:“栎阳令迅雷飙风,大秦有幸也。”嬴稷笑道:“这个舅父我还是五六岁时见过的。但有将军,嬴稷何虑。你去。”白起道一声“臣告辞”,大步去了。

    魏冄的总帐设在章台宫门,实际上便是刚进宫门的第一进,来过这里的大臣吏员们都呼之为前庭。寻常无事,这里都是当值吏员、内侍、护卫的公事房,分为两厢十间。中间一条宽两丈多的青石板庭院,尽头一座巨大的蓝田玉影壁,绕过影壁便进入了国君庭院。因了章台宫后依山冈密林,没有通道,一旦有事,这座前庭便是进出最为方便的通道。魏冄一眼看准了前庭是扼守章台的要害,直接将自己的公务堂设在了这里。两个心腹随员,一个贴身护卫,一间最简朴的书房,便是这座总署的全部。

    白起走进书房时,魏冄正伏身在大案上端详一幅羊皮大图。白起走近一瞄魏冄目光所向,慨然拱手道:“公若担心,白起亲率锐士千骑迎接蓝田将军。”魏冄抬起头大手一挥道:“精铁用在刃上,接他做甚?将军且坐,你有更要紧的事。”白起席地坐在案前,终是思忖道:“也是白起思虑不周:蓝田将军地理不熟,若有意外,白起何堪?”魏冄哈哈大笑道:“如何老叨咕此事?我就是等着他遭遇袭击,偏是我想不出此人来路,所以疑惑,将军且莫多心。”白起困惑道:“蓝田将军遭遇袭击,难道是好事?”魏冄皱着眉头道:“蛟龙一出水,我心便安。这种事,打得越准越好!他不露头,你却找谁?”白起恍然道:“依公之言,袭击蓝田将军护卫的王驾,便是谋逆铁证?”魏冄拍案笑道:“正是!疑人谋反,秦法可是不能治罪也。”白起不禁感慨道:“公大明也!若如白起,只知打仗,何能虑及战场之外?”魏冄不禁大笑道:“将军未免自谦了。魏冄一见将军,便知白起将成大秦栋梁!若无将军,这场大事任谁也拿不下来。”白起素来端严厚重,不禁红了脸拱手道:“公谬奖白起,愧不敢当。”魏冄揶揄笑道:“魏冄只会刻薄人,谬奖之事,历来不做。今日你我初识,魏冄一句断言:你我同心,大秦无敌!”白起慨然拱手道:“有公在前,白起服膺!”魏冄拍案大笑道:“快哉快哉!得将军此言,魏冄当浮一大白也!”白起笑道:“改日大白了,今日要听公号令。”

    魏冄笑容立即收敛,指点着案上大图道:“我已得到三处密报:其一,赵国廉颇兵出晋阳,企图进犯河西;其二,蓝田大营八千铁骑被左庶长嬴壮调出,去向不明;其三,嬴壮封地一千多老兵,已经秘密分批进了咸阳。将军以为,这三件事关联如何?”目光炯炯地盯着白起,似乎考校一般。

    白起毫不犹豫道:“这一目了然:以赵国进犯为夺位时机,八千铁骑镇外围,一千老兵夺宫廷,使我内外不能兼顾,彼却一举成势。”

    “正是如此。鸟,嬴壮这厮歹毒!”魏冄站了起来,狠狠骂了一句。

    “白起敢问:八千铁骑,何人领兵?”

    “裨将嬴显,还是个王子,直娘贼!”魏冄又骂了一句秦人土语。

    “嬴显?”白起不禁一愣,“公不知嬴显何许人也?”

    “何许人也?”魏冄双目突然圆睁,凌厉地盯着白起。

    白起低声道:“嬴显本是前军部将,我接掌前军主将后查看过国尉府册籍,嬴显是当今王子的同母庶兄,芈王妃的亲生子,十年前从楚国入秦从军。”

    魏冄惊讶得又气又笑:“你是说,这小子是我外甥?”

    “正是。公需冷静思之。”

    魏冄一时焦躁,绕着书案转了两圈突然站定道:“不用理睬!但入谋逆,便是谋逆,老天也救他不得!”白起却拱手道:“嬴显在军中也是猛士名将,素来没有歪斜行迹。以白起之见,此事可能有解。”魏冄目光一闪道:“你且说来。”白起一阵低语,魏冄不禁拍了白起肩膀一掌:“想得妙!白起大将之才也。”立即拉着白起入座,一阵密商,白起匆匆去了。魏冄从庭院绕过影壁,直然来见嬴稷。

    灯火大亮,嬴稷正在案前擦拭那口须臾不离的吴钩。在燕国几年,由王子特使而沦为人质,嬴稷已经对上层权力场的冰冷与无常有了超越年龄的感触。好端端一个燕国,竟被一个阴鸷凶险的子之搅得几乎亡国,燕国王族也几乎在这场大乱中玉石俱焚,甚至被连根铲除。这一切,都是燕易王过分信任子之,教子之拥兵坐大造成的。在那些大乱的日子里,燕国一片血腥。先是子之与燕国太子姬平双方都追杀自己的政敌,平民国人也趁机抢掠商贾富家,王公贵胄与外国使节变得比寻常平民更危险更可怜。后来又是齐国占领军的大肆杀戮劫掠,蓟城几乎成了一片焦土废墟。若不是母亲机变,千方百计地找到了栎阳公主的下落,带他到残留燕国的北秦部族落脚,嬴稷母子几乎要死在拉锯杀戮的蓟城了。

    历经劫难,好容易燕国动乱平息,空前的饥荒与瘟疫却又降临了。饿殍遍野,白骨当道,燕国举目荒凉。半农半牧的北秦部族本来就储粮不多,又要支撑栎阳公主与太子姬平的部分军粮,动乱平息时,战死饿死了几乎一半精壮。那时候,嬴稷母子只有跟着余下的老弱病残走进了燕山,扒树皮、挖野菜、徒手狩猎,过起了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穴居生活。三年之中,嬴稷学会了辨认各种树皮与野菜野草,也学会了徒手追捕野羊,更学会了拼命逃脱猛虎、豹子与燕山苍狼追杀的本领。已经是十三岁的少年了,却长得精瘦的一个长条儿,根根肋条骨都清楚地暴露在一身粗布短褂的外面。便是如此精瘦的一副骨头架子,嬴稷却机敏矫健得惊人。爬树赛过猴子,奔跑可追野羊,逃命可躲苍狼豹子,抓起一条山蛇能“刷”地撕开蛇皮将血肉生吞。每晚回洞,还总能给母亲带回些许猎物,不是一只兔子一只山鸡,便是一只半只野羊。就在他们母子已经对回到秦国绝望的时日,燕国新君却派人寻觅他们来了。嬴稷记得很清楚,来使是个将军,自报亚卿乐毅。那个乐毅与母亲在洞中说了半日,赶他狩猎回来时,母亲已经答应了随乐毅回蓟城。于是,嬴稷被母亲逼着换上了一件宽大得累赘的布袍,坐着乐毅带来的一辆牛车回到了蓟城。

    乐毅将他们母子安顿在王宫后园,住在宫女内侍们的庭院里。年轻的燕国新王来过一次,便再也没有下文了。只有那个乐毅总是在月末来探望他们,每次都带来一匹粗布或一袋舂得很精细的白米。嬴稷知道,那是乐毅专门给母亲的。母亲是水乡女子的鱼米口味,几年大饥馑,几乎已经不识白米为何物了,憔悴干瘦得令人不忍卒睹。由于乐毅的照拂,母亲渐渐地恢复了,两三年中竟又变得惊人的美丽——婀娜秀美,比深居秦宫时更多了几分别有韵味儿的丰满。每逢乐毅来访,母亲都要亲手烹制乐毅带来的水中鲜物,或是一条大鱼,或是几段莲藕,留他小酌,与他盘桓叙谈。嬴稷不耐听这些絮叨,甚至有些厌烦这个乐毅——既有权力,便当放他母子归秦,方为大丈夫;既不放人,又来纠缠母亲,实在不是英雄做派。可他毕竟已经学会了忍耐,也总是应酬两句,便到院中练剑,直等乐毅告辞才回屋吃饭。母亲见他绷着脸,也只是笑笑,从不试图解释给儿子。

    在白起突然到来的那个深夜,嬴稷突然明白了母亲的良苦用心。他总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若非母亲与乐毅熟悉,他们母子的燕山脱身之计不可能顺利成行,母亲留燕作为人质更是危险。一路想来,嬴稷不禁有些佩服母亲的胆识气量了。擦拭着吴钩,嬴稷想起了燕山狩猎临别的那天晚上。母亲悄悄在他耳边叮嘱:“回到秦国,定要寡言少事,忍耐为上。”嬴稷霍然起身,举着吴钩对母亲发誓:“若咸阳有变,我立即剖腹自杀!有乐毅在燕,母亲不要回秦,孩儿放心。”母亲低声却又严厉地呵斥他:“小小年纪晓得甚来!不许胡思乱想。记住,只要沉住气,秦国便是你的。”是的,一定要沉住气,目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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