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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沈拓回来的那日, 天有微雨,何家小院在雨中像是被细细填补了一遍颜色,灰墙绿枝, 几只灰雀躲在院门那缩着脖子躲雨, 惊见人声, 扑簌簌飞进了细雨中。

    沈拓轻扣院门,怀中的香粉贴肉藏了,隐隐有些发烫,不由紧张地抿紧了双唇。

    何栖打了伞过来开门, 秀发低挽,青色衣裙,在雨中如同一枝将将攀折人手的新柳,只是持伞而立,抬眸中便是无边的缱绻。

    她就这么站那, 轻笑:“大郎, 几时归家的?”

    沈拓再也没想到竟是何栖过来开门, 仿若她一直侯那, 依依等他归家。自己满面尘土,一身风尘……

    “我……”沈拓将香粉在手中攥紧, “刚刚回的桃溪,我来看看你。”

    何栖将伞遮在他头上, 沈拓太高, 她不得不吃力得高举了手臂:“你一路辛劳, 怎不在家歇歇?”

    这话说得很有几分缠绵, 沈拓心头一跳,上前一步,接了她手里的伞,借了动作将那盒香粉放进她手里:“我须先去县衙,与明府交差。”又强自镇定道,“宜州出产好香粉……你试着用用,看看可还喜欢。”

    何栖看着手里鸭卵大小、阴刻了牡丹花纹的粉盒,尚未打开鼻端已嗅到了淡淡的花香味。难为他一个须眉郎君亲去选买这等细巧的小女儿妆台私物。

    “我心中很是喜欢。”何栖粉腮含情,垂眸低语。不管香粉如何,心意却是难得!

    沈拓松了一口气,笑了。一路的忐忑冲动,尽得回报。握了她的手,道:“阿圆,等天凉了……”何栖还在想他会说什么动情的话来,结果,耳听他道,“家里先前修缮了屋瓦,这场雨过,就可以漆新梁柱了。”

    何栖本想笑,不知怎么又顺着他的话说起来:“窗纸也要贴得厚些,冬日风冷。”

    沈拓真恨不得天立时凉下来,明日就是婚期才好。

    “大郎去交了差事,回家拿热水泡了脚,好好睡一觉。”何栖看他泛了青的下巴,满眼的血丝,细声叮嘱。“这个天淋了雨,当心着凉,下次再不要这样不顾身体,再不差一时半会。”

    “想着早些见你一面。”沈拓依依不舍。

    何栖轻推一下伞:“大郎打了伞,快些去吧。”

    沈拓还要说什么,何栖已经拿手护了头,转身跑进了小院,腰间绦带在细雨微风中翻飞。

    失落转身,何栖却在廊下站住,提了裙摆回过身,她的额发被雨打成了一缕一缕,睫毛也像雨中收拢的翅膀,冲沈拓一笑,红唇启合。

    沈拓细细分辨。

    她说:沈郎,我等着冬日嫁你为妇!

    沈拓几乎开始掰着手指数婚期,屋宅新粉了白墙,漆了红柱,移来的花木经了这么多时日,一株一株都已经成活。

    又拉着施翎立了柱子,支了人字架,铺了茅草,盖了个小茅亭,虽简陋却也有几分野趣。

    “哥哥,婚事的银子可有了?”施翎偷偷问沈拓。

    沈拓笑:“不用你操心,上次宜州差使,州府那得了赏银,回来明府又给一份。”

    施翎道:“哥哥不用跟我外道的,你知道我留不住钱。”他得意搓手,“哥哥大婚,我攒了好些,左右都要给哥哥贺婚的,先给了也是一样。”

    沈拓想了想,还是接了银,以备不时之需。

    施翎囊中又剩几个铜板,反倒浑身一松:“还能沽一角酒。有钱时我生怕花尽了,没钱反倒不怕。”说罢,很是高兴地跑去喝酒。

    沈拓在这算婚期,姑祖母曹沈氏也在那估算。叫了大媳许氏道:“阿许,你去集市帮我打一副手镯来,挑新巧的样式。家中的银镯,样式老,看着粗笨,不好给年青娘子戴。”

    许氏笑:“早年的式样虽老,却实诚,这两年时兴的细纹巧样,反倒份量轻。”道,“阿娘到时坐了高位,大郎领了新妇与阿娘见礼,阿娘一出手,一对轻飘飘的镯子,外人还道咱家小气得很。”

    曹沈氏打她:“新妇还要叫你伯娘呢,你倒备个厚礼来。”

    许氏拍手:“我是没阿娘的巧样心思,实在人就做实在事,这礼啊物的,都不比银子好使。我喝新妇一杯酒,就掏银子。”

    大小简氏也道备礼用银子。

    大简氏道:“咱家就是一个做棺材的,能有什么讲究。”

    曹沈氏不满:“大郎娘子是秀才公家的,识书认字,斯文人一个。你们倒好,只图省事,便是用银锞子,好歹也打个如意花果,直了白咧的,做副棺材还描纹呢。”

    许氏直笑,为曹沈氏扶了下抹额:“逗阿娘乐子呢!昨晚还和阿简说要去打如意锞子!也给阿娘出个主意,阿娘拿了宽扁的旧镯子,再从曹大他们三兄弟身上捞一笔出来,左右他们手头宽泛也是喝酒喂了狗友。增添些金,打副串金珠的银璎珞,保证阿娘大方体面。”

    曹沈氏听她拿自己丈夫的私房做自己的人情,风干的脸笑成一朵花:“阿许是个会打算的,连自家枕边人的银钱也要算计。”

    许氏被自家姑婆当面说穿,脸都不红,道:“阿娘不知,曹大偷油鼠似的,当我不知道,在床底下藏了个破瓦罐,天天扔个三枚五枚的铜钱进去。我也不说破,只时不时去数数,昨天划拉一下,竟有三四贯之数。”

    曹沈氏和大小简氏听了,都笑得发抖。

    “不掏了来,他拿去吃酒,不过溺桶一泡尿。”许氏笑道。又看着小大小简氏,“只你们怎么个主意?”

    “嫂嫂的主意极好。”大简氏是个爽快的,二房的银钱都由她作主,一口就应下了。

    小简氏更没有不应的,曹三在外走动,与其让他花在外头花娘子身上,还不如拿来给曹沈氏作脸。自己一点损失都无,还讨了姑婆欢心,一举两得,很是便宜。

    曹沈氏高兴,三个儿媳这些小算盘她是不计较的,她虽厉害,该聋时聋,该瞎时瞎。

    许氏又捏着曹沈氏的肩,低声道:“阿娘一个姑祖母,新妇见礼还拿金银璎珞,到时看那个没脸的拿什么出来。”

    小简氏爱看热闹,当下来了兴趣,坐得近些,道:“她那样精算的,能备什么重的礼?轻了她下不了台,重了她自个心疼。”

    大简氏抬了下眉毛,道:“你们也把她想得太好些,大凡她要脸面,又哪会做这些丑事来。”

    许氏笑道:“她不要脸归不要脸,下次她去歪缠大郎,却有错处让我们发作说嘴。”

    曹沈氏哪里能放过挤况沈母的机会,当下拍板决定,还说:“到时我少不得要与她一桌吃酒,真是败人心情。”

    曹九在外间啜着小酒,老妻和儿媳的笑语听在耳里好似催眠

    沈母齐氏也正为这事发愁,眼见沈拓婚事逾近,越发没了主意。等李货郎出门,锁了门,点了箱中的钱物,左挑右拣,都觉心痛不舍。

    她是贪好的,李货郎对她也算大方,但他只是一个货郎,哪能供日日她新衣鲜花的。李婆子又小气,菜蔬俭省,十天半月才割块肉。齐氏馋了,要不磨了李货郎,要不自己掏腰包。家中这么多人,总不能躲起来自个吃。两个继子半大小子,桌子都能吞下去,见了肉跟狼见骨头似的,再多也能塞填进肚子中。

    还有小李氏,嘴上抹了蜜,一口一声嫂嫂,今日借钗,明日借衣。好的她自留着不还,差的她就送回来。

    齐氏拉着李货郎哭,小李氏也拉了哥哥的手哭,说自家兄嫂不愿她这个归家妇在家住着,既然容不下她,她也不赖着,要找庵堂寄住。又哭自己当年为了家中度日,花样的年纪做了老翁的妾室,现在倒连立足的地方都没有。

    她哭,李婆子也抱了女儿抹泪,哀嚎:“我苦命的小娘子呀,家中实是用你的卖身钱活下来的。”

    李货郎夹在中间,自己都想哭,他不好说阿妹,又不愿齐氏生气,直愁得身上的肉都掉了几斤。晚间齐氏还要撩拨他,作鱼水之欢。

    李货郎那张清俊的脸,青青白白的,挑着货担脚都打飘。他身体掏得虚了,入秋后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这头挑了货担出了汗,被风一吹,寒气浸进骨头里,直病得起不了身。

    李货郎一病倒,齐氏、小李氏都消停了。

    齐氏更是侍奉着汤药,愁肠百结,想着夫妻二人床笫之间,水、乳、交、融,何等欢情蜜意?一时恨不得李货郎一夜好转,自家拿了私房出来,好医好药,好菜好饭养着李货郎。

    自家又要裁新衣,买水粉、蔻丹,还要贴补李家,箱中的银钱肉眼可见少了下去,齐氏每天看箱匣心中都添一丝慌乱。

    沈拓成婚的新妇见礼,怎么也舍不得拿出好的来。这根钗是心头所爱,这支簪是贵价之物,如意锁银又用得足……

    总不好拿方旧帕、衣裙当见礼,好歹也是做人婆母。最后取了一个镶玉金指环,样式不好,玉也都是絮纹。听闻新妇娘家也是清贫的,能见什么好物?

    齐氏这么一想,拿手帕将指环包了,放在一侧,只等到了沈拓成昏以作见面礼。

    齐氏在自个房中小气纠结。

    小李氏那边兴头头做起新衣,把旧的首饰拿去改了样式,恨不得把自己打扮成天仙的模样去沈家吃酒宴。

    又暗恨沈拓成昏选了冬日,不能穿轻薄的衣衫,显不出自己的身段来。想着能在宴中得个夫婿,下、半身也好有个托靠。

    小李氏摸着自己仍旧光洁的面颊,到底一日不比一日饱满丰盈。

    季蔚琇看重沈拓,接了请帖,他又没架子,本想亲去与他做脸。

    季长随道:“郎君喜爱都头,舍得身段。只是,郎君赴宴,反让都头扎了眼。再者郎君每日都说患什么……寡什么的……前头县丞孙儿办百日宴,郎君连个面都不露,反倒去一个都头家里喝喜酒……”

    季蔚琇展颜一笑,伸个懒腰,道:“也罢,你备了厚礼替我去一趟,回来与我说宴上有无趣事?”又道,“有好酒带一小坛子里回来。”

    季长随不吭气,半晌道:“郎君,世子特地嘱咐过,不让你多饮。说你醉了尽做糊涂事,半夜不睡,乘舟赏雪,冻得脸都青了才回来。”

    “哼。”季蔚琇眉眼染了绯色,“阿兄真是多嘴,这也到处乱说。”

    季长随笑:“郎君还说呢,撇了小的自个不见了人影,回来险些冻病了。夫人气得骂了我一场,还罚了我的银,只差没将小的撵了,姨太太还急哭了。”

    季蔚琇看他:“早知你这么多舌,当日就不与你求情了。”

    季长随揖礼求饶。

    (二)

    十一月难得都是好天气,冬阳暖暖。

    日子一日一□□近,沈拓越发坐立难安。曹沈氏提前两天就让许氏等人过来帮忙,食手要请,食材要定,酒水要办,亲朋要请……

    沈拓亲戚不多,朋友却多,大家呼啦一大帮子人,这个帮着定鱼,那个帮着定肉,这个搭了庐帐,倒把事都分配光了。

    沈家娶妇,再忙碌慌脚也显热闹喜庆。

    何家嫁女,人又少,父女相对,往事历历,难免几分伤感。

    卢继娘子初七便带了包袱来了何家住下,又将何栖的嫁妆理了一遍,一抬一抬归整好,挑担皆用红纸包了。

    晚间卢娘子睡在了何栖的屋中。

    何栖情绪不高,散了头发坐在妆台前,盯着跳跃的烛火发愣,后天就要嫁了,心里慌慌得没有主意,又有些担心何秀才。

    卢娘子站她身后,取了篦子为她篦头发:“小娘子养的一把好头发,黑油油的。”

    何栖轻道:“大了头发倒多了起来,依稀记得岁小时,稀黄干枯,连个发揪都梳不起。阿爹笨手笨脚为我梳了,这边的梳好了,那边的倒散了。”

    卢娘子不禁笑:“郎君哪会这个!他是读书人,写字看书……”轻叹一声,“郎君也是命苦之人,娘子在时,他们不知多少情深爱重,别家过日子总有牙齿咬着舌头的时候,他们却连红脸都少。

    只是老天爷不开眼!

    娘子更是薄命,明明嫁了好人家,若是得个一男半女,开枝散叶,一辈子再没什么不足的。偏偏生养了多胎,没一个能养下来的。

    虽然夫君家婆都没多话,娘子自个却是过不去,成日郁郁不解,生生把身子愁坏了。怀最后一胎时,也有了些年岁,身体不好,怀相又差,请了郎中都直摇头。郎君连虎狼之药都买好了,只道非是娘子之过,实是命中注定无子。

    娘子只是不肯,哭道:夫君不要,我却不想无后,不想身过后连捧清香也无。

    又道:若是不要腹中这块肉,先拿刀抹了她脖子。

    郎君无法,只得依了。

    唉……

    若当年,不去强争这胎……”卢娘子苦笑,又长叹一声,“都是命啊,半点不由己身!”

    何栖听得泪流满面,伏在卢娘子怀里哭了出来。

    卢娘子道:“小娘子莫哭,你不与娘子相似,将来必有好的日子。小娘子的好日子,我却说了这些不高兴的古话,倒让小娘子哭了一场。”又拿手帕为何栖擦了脸,拿她当何娘子服侍,理好床帐、铺好被枕,除了鞋袜,只让她床上靠着,移了灯过来,自怀中取出一样事物,有点难以启齿道,“这本应是娘子教小娘子,我是代劳。”

    何栖借着烛火看了一下,却是一本笔法粗糙,画了男女之事的册子。乍一见红了脸,再一看颇觉不堪入目,人物扭曲,五官变形,毫无美感。

    卢娘子只是当她不通人事,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道:“男女敦伦,周公之礼,阴阳相合传承,小娘子不要不好意思,你……细细看了,后日就是洞房花烛。”

    何栖轻咳一声,既羞又想笑,拿了册子翻了一遍,心中惊叹:画得好生大胆,还不止一种姿势。

    卢娘子嫌她看得草率,又安慰:“小娘子脸嫩,将来……就好了。”

    何栖觉得她中间那停顿真是意味深长,拿手碰了碰自己的脸,竟有些发烫。卢娘子将册子收起来,又仔细叮嘱了其它小事。

    “炉子不要熄了,备着些热水,也好擦洗。”想想实无什么补充的,又感叹,“这些本不是小娘子操心的,自有贴身的侍女去做……”

    “卢姨是自小跟着阿娘的吗?”何栖问道。

    卢娘子在何栖身边睡下,道:“我是半路买的。你外祖家不着调,太太嫌丫头们都学得妖妖调调,娘子早些伺侯的侍女一个也没带出来,另使银钱在外头买了一大一小贴身服侍。我却是那个年小的,家中姊姊妹妹多,就被卖了换粮吃。

    当时怕极,只当大户人家非打即骂,做错半点都要招来毒打。

    再没想到娘子是这样好的的人,后头干脆放了契,让我嫁了个良人。”

    “另一个大的侍女?”

    卢娘子轻哼:“她生了别的心思,让郎君卖了。”又将何栖的手握在手心,“小娘子,至亲至疏夫妻。有那些好的,恨不得日日拖了手在一块,更有不好,眼角瞥到一丝都生厌。阿圆,好好坏坏的,只切莫亏了自己。”

    何栖知道这话若非真心对己,绝对不会说出口,心中感激,道:“卢姨,我心中有数。”

    卢娘子反笑:“我也只是随口几句,沈家大郎是个好的。你家卢叔虽是嘴上跑马,看人却有几分准。”

    何栖轻笑,道:“人之禀性,日久自知。”目光却落在了妆台上那盒香粉上,不禁勾起唇角。

    既信了他,便信到底,他日真有变故,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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