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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雨过后,天气渐暖,从长安到蓝田一路,迎春花开,山气缭绕,颇有几分“日暖玉生烟”的意味。

    薛讷赶回县衙已是午后,衙门里静悄悄的,人都不知哪里去了,只有陶沐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托腮发呆,看到薛讷,他起身拍拍屁股:“主官回来了!”

    “人都哪去了?”薛讷四下不见人,满脸疑惑,“还未到放衙的时候罢。”

    “闻听主官输了官司,都,都蹿回家歇着去了”,这起子人如是明显地见风使舵,令陶沐很是尴尬,“下官……没有家眷,无需回家张罗,在此听凭主官差遣。”

    看来樊宁那顿鞭子只管得了他们三两日,过了时限,便该回炉重造了。若是樊宁在,估摸会让他们脱了鞋,互相扇脸以示惩戒,观星观那些生员后补刚去的时候,便因为懒怠受过这样的惩戒。

    想起樊宁,薛讷唇边勾起一丝浅笑,满眼的思念眷恋,但旋即他微微一怔,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抬手轻拍陶沐的脑瓜:“快,快去把别院那几个守卫喊来,全部带到后堂去。”

    陶沐不知薛讷怎的忽然又要传那些守卫,经过昨日的庭审后,他们各个觉得自己无罪,只怕不肯好好配合。但既然薛讷有命,陶沐便不推辞,打算便是生拉硬拽也要将他们带来,拱手一应,快步跑了下去。

    不到半个时辰间,所有的守卫都集结到了位,沈七依旧是那般怯怯的,扶着田老汉,冯二王五神色也算尚好,唯有张三一脸的不耐烦,似是在埋怨薛讷又将他召来,耽误了他吃酒听曲的好事。

    而薛讷接下来的话,更令众人瞠目结舌:“劳烦列位,将身上衣裤全部除去……”

    守卫们爆发出一阵嘈杂不悦的议论声,张三更是直接骂道:“想看人光腚,自己往澡堂子看去,我张三可不奉陪!”说罢搡开陶沐,抬腿要走。

    “且慢”,薛讷伸手拦住张三去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你们以为昨日的论辩,便是最后定案了吗?六日后,三司会审,司刑太常伯、大理寺卿与御史中丞同在其列,你们的嫌疑并未洗清,若不想当堂脱衣被人看腚,现下便听从本官的吩咐,否则便以对抗审讯之名,上报京兆尹府!”

    没想到一轮结束了还有一轮,为了证明自身无罪,冯二与王五争先恐后脱了衣裳,沈七见状也赶忙跟上,田老汉身子不牢靠,颤颤巍巍却也脱得不慢,生怕晚了一步会被认定为对抗审讯,一时间后堂里脚臭味铺天盖地袭来,熏得薛讷一踉跄,咳喘不止。

    怕这些守卫冻着染风寒,陶沐按照薛讷吩咐端了炭盆来,见屋里臭气熏天,他忙将木窗全部大开,惹得众守卫捂胸藏腚,尖叫连连。薛讷终于喘过了气,忙道:“各位各位,县衙内外目前只有我们几人,本官速速查罢,大家便也能早点回家了。”

    听了这话,众人这才站起身来,尽量站好,不做无谓的遮挡。那张三乃是四人中唯一没有脱的,见大家都已赤诚相见,实在无法,叹了一口气,骂了一句娘,也将衣裳脱了下来。

    本以为张三会是最臭的一个,薛讷与陶沐皆悄悄后退了一步,不曾想他却是干干净净的,毫无异味,甚至连花白大腿上汗毛都理得整整齐齐,只是脱了亵衣,内里竟穿这个红兜兜,惹得众守卫一怔,拍腿大笑,两瓣屁股跟着颤个不止。

    “这马甲看起来倒是不错啊,只消穿上它,哨在别院门口,别管什么红衣夜叉,就算是天王老子也吓蹿了”,田老汉年纪大资格最老,先开口揶揄道。众人本止了笑,听了这话又是一轮捧腹不止。

    张三红着脸怒斥道:“去去去!今年是我本命年,有什么好笑的!你们本命年不穿红?你这老头不穿红?”

    众人说笑之际,薛讷已绕着他们转了两圈,他之所以要让众人脱了衣裳,乃是因为那日在弘文馆别院的遗留物中发现了不少刑具。想来应是那守卫长设下私刑,加之冯二王五曾说守卫长无事便抽打他们,薛讷便想是否是有人不堪忍受守卫长的欺凌,这才与外人串通,将守卫长置于死地。

    从身上的鞭痕伤疤看来,这四人中王五的伤势与冯二相差无几,沈七最重,张三与田老汉几乎没有。田老汉年纪大,身子骨不好,抽两下搞不好就归西了,守卫长不打他也正常;张三身材魁梧,又与三教九流颇多来往,守卫长必然会忌讳;从沈七这一身上来看,没被打死已算是命大,那么他是否会对守卫长怀恨在心,造下此案呢?再联想起沈七的供词对樊宁最为不利,薛讷由不得频频蹙眉,可沈七几乎与外界无甚来往,案发后樊宁曾亲自去他老家看了他几日,也不见他有分毫可疑举动,这究竟又是为何?

    折腾一场,看得差不多,人也熏得半死,薛讷挥挥手,道一声“辛苦”,便请他们各自穿戴好回家去了。

    夜半时分,陶沐埋头趴在桌案上,睡得鼾声雷动,薛讷却仍在看卷宗,他百思不得其解,物证明明已经这般确凿,为何人证却一直对不上呢?无论是张三、沈七亦或是他人,都似有嫌疑,却又缥缈无根,抓不到任何实据。

    人情世故,他确实很不擅长,薛讷越想越糊涂,清澈的眼眸凝着雾,迷雾重重中,不知何处才有他想要的答案。就在这时,紧闭的窗忽然大开,一簇强风推着短箭,正正落在桌案上,箭头由白布包着,显然是怕伤到他。薛讷一惊,起身忙赶往窗口,却见四下里只有月影,毫无人气,根本不像有人来过。

    薛讷返身回到桌前,拿起那箭矢,只见其上绑着一方素帕,他忙拆了下来,打开一看,不过毛笔字写着“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八个大字,看字迹与那日送往东宫的字帖相同,应是出于李淳风之手。

    “李师父”,薛讷口中低低喃着,他猜出先前李淳风给李弘送信,所说的“永徽五年”正是安定公主的生年,而“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所指的“小人女子”都是彼时不满周岁的安定公主,应当是李淳风在提醒李弘,有人欲以安定公主之事向天后发难。

    那么今日这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所指的又是什么?是进一步指向安定公主案,还是事关他眼前的危机呢?

    薛讷踩着陶沐呼噜的节奏,在房中来回踱步,虽然他不明白李淳风因何躲避起来,但从李淳风给出的暗示来看,这位大唐第一神算子对于天下局势的掌握,远远强于自己,甚至远远强于监国太子李弘,那么他一定知道,樊宁身陷刑部大牢,也一定知道自己的掣肘,且这封信并未送到东宫去,所指应当是樊宁之冤。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薛讷在反复咀嚼其中意味,脑中掠过弘文馆别院那几个看守的身影,忽而心灵福至,思绪定格在那一人身上,他拊掌拍拳,上前拽起了睡得迷迷糊糊口角流痴的陶沐:“快,帮我把弘文馆别院建成以来的所有人员表找来。”

    陶沐迷迷糊糊起身,一头夯在了薛讷胸口,撞得薛讷踉跄两步,翻过他的身子,指着大门道:“那边……”

    陶沐挠挠头,清醒了两分,往官厅外走去,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抱着一摞卷宗回来,与薛讷一道翻看着。薛讷翻罢了这五年的记档,起身问道:“怎的堪堪只有五年的档案,别院不是建了五年又半吗?”

    “还有半年的,应是在弘文馆里,先前贺兰大学士坐镇,一直要不出来,这几日……呃,他不是被太子殿下打伤了吗?我去要要试试,估摸着有戏。”

    五日后的一大早,高敏又来到了刑部大牢,见樊宁正靠在牢门处吃早餐,他就蹲在一旁,恭敬等候。

    樊宁也不问他来此何意,随手夹了块油糕,扔给角落处的老鼠:“看你蹲在那里许久了,赏你块吃的,吃完赶紧滚,别在这惹人烦。”

    高敏如何听不出樊宁是在骂他,也不生气,扬眉笑道:“高某自知惹人嫌恶,但今日来,乃是李司刑体恤殿下久闷此处,不得沐浴,恐怕很不舒服,特意让高某安排殿下梳洗焚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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