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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抄录律条时,他那个做学室夫子的弟弟敢经常笑着说,兄长你抄这些有什么用?每日忙于案牍就够辛苦的了,难道还想把它们抄下来带进坟墓里去不成?

    对此,喜也只是笑笑不说话,习惯形成自然。他总觉得,自己有义务记录每日发生在南郡的种种案件,这一方小天地的百态,善恶,都浓缩在监案件卷宗里。这相当于是法家法吏的“日三省吾身”。

    这天傍晚,抄到一半时,他的弟弟敢又登门拜访了,并告知了喜,那湖阳亭长黑夫今日在集市上所做的“义举”。

    “兄长怎么看?”敢坐在喜的对面笑着问道。

    喜沉吟许久,和县右尉、左尉的关注点在黑夫得名、钓名不同,喜关心的是,黑夫这么做,是否违反了律令?

    “黑夫是借钱给去疾,让他还清罚款,秦国只是不允许用屋舍等财产抵押借债,但单纯借钱,只要契券符合规程,并不违法。至于黑夫自己当场毁契,不要那四千钱,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事,也无人能追究他的过错,但是……”

    喜拿起案几上的一根竹简,上面记录的,正是他今日对公士去疾的判决,简明扼要的判处,却能决定一个人的后半生,决定一个家庭的存亡,这竹简很轻,却也重。

    喜很明白它的重量,他不是薄性无情之人,只是觉得,这世上最大的公正,便是一切按照法度办事。这个过程中,自己的喜恶情绪,都要统统撇去。

    “商君言,言不中法者,不听也;行不中法者,不高也;事不中法者,不为也。“

    这句话的意思是,凡是不符合法律的事,不听从,不提倡,不推崇,也不去做。

    在喜看来,黑夫的所作所为,没有违反律令。但黑夫以私人市恩于犯罪者,虽然得到了全县的赞誉,却已经逾越了秦律的精神,是一种危险的行为。

    他以为自己是谁?区区一个小亭长,才上任没几天,才办了一次案,就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比律令公正,能代律令行赏罚么?

    安陆县人也是糊涂,对这样的行为,怎能一味推崇赞赏?

    祸福生乎道法,而不出乎爱恶。

    “兄长要追究斥责那亭长么?”并不是每个秦吏都奉律令如神明,喜的弟弟敢便无法理解兄长偏激的想法,他和安陆县百姓一样,对黑夫的义举较为赞赏。

    喜却摇了摇头:“身为法吏,对法禁以内的事情不可宽容,对法禁以外的事情也不必苛刻。”

    准绳就摆在那里,执法者只需要看人们是否逾越了它,决不能因为自己的喜恶,把准绳无限扩大,将明明踩在绳外的人,也给套进来。

    虽然心中有些不快,但喜并不会为此追究黑夫,那样的话,他岂不是也成了那种凭借自己好恶行事的人了么?

    “只要他的所作所为依然在法度之内,那就随他去吧!”

    送走弟弟后,喜看着案几上抄了一半的律令文书,突然想到黑夫今日请教他时说过的话,想起自己刚刚为吏时,经历的那起冤案。

    “审当赏罚,毋罪无罪,我当真做到了么?”

    但片刻动摇之后,他便恢复了昔日的坚持。

    “我问心无愧,至少,无愧于律令!”

    ……

    黑夫这时候尚不知道安陆县百姓、官吏对他的种种毁誉评价。

    他也不太在意,因为黑夫一直觉得,荣辱之责在乎己,而不在乎人!这次的事,他也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无愧于心。

    在甩掉公士去疾后,黑夫先是在夕市的牛马栏转了转,看了下耕牛,这是黑夫得到一万多钱巨款后,第一样想买的东西。

    “春耕就要到了,虽说今年不会再有里吏刁难我家,但若是家里有头耕牛,伯兄和惊耕田犁地,也能少些劳累。”

    黑夫考虑到自己今年没几次回家的机会,便没人在农活上帮衬衷了,而家里多一头牛,相当于多了三个劳动力。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等他在牛马栏那边转了一圈,问了问价钱后,才发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原来,一头耕牛最便宜也要七八千钱,好点的甚至上万。这时候,黑夫才觉得,方才一眨眼就烧了的4000钱债券,的确有点壕过头了。但他并不后悔,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黑夫认为那是自己该做的。

    耕牛如此贵重,是许多中人之家最值钱的财产了,相当于后世买辆车,可不能随便挑一头……

    挑牛挑马是一门学问,民间甚至有专门的相马者、相牛者,还编了一些口头禅,比如看牛,就是“眼圆且大,眼白与瞳仁相通,脖长脚大股阔毛短者为佳”,但黑夫只是听人说过,自己亲自看时,依然一头雾水。

    所以黑夫暂时放弃了买牛的打算,决定等休沐回家时,再和衷商量此事,大哥是农事好手,他可是懂行的。

    随后,黑夫又买了点礼物,去拜访了县右尉杜弦。跟领导,尤其是对你有提携之恩的领导,要时刻搞好关系,黑夫还得指望靠着右尉,让左尉不敢动自己呢。他很清楚,自己虽然做了亭长,可在安陆县,依旧是一个小人物。

    待到他从右尉府中出来,天色已黑,黑夫便匆匆走过街巷,赶在宵禁之前,抵达了县城木工坊旁边的一处院落。

    他的姐夫橼因为献踏碓,被县工师留在了县城里,负责传授工匠们踏碓的制作方法,还安排了一个住处给橼,待遇还算不错。

    这些天里,黑夫每逢来县城参与审案、作证,夜深无法返回湖阳亭,便会来这里打地铺,凑合一晚。

    不曾想,今天他才到那小院门前,就看见橼搓着手,神情焦躁地在门边踱步。

    “姊丈,出什么事了?莫不是又忘了带管籥(yuè)?”黑夫走过去问道。

    说来他这憨厚的姊丈也是搞笑,自己住的地方,还老是忘了带钥匙,有一天还糊里糊涂地敲门喊着黑夫他阿姊的名,说妻你快些来开门……

    估计是长期在外,想家了吧。

    不过今日,橼在门外徘徊,另有原因。

    看见黑夫回来,橼顿时大喜过望,几步过来,一双大手猛地拍着黑夫的肩膀,差点没将他拍脱臼了……

    “黑夫,是好事!”

    橼咧嘴笑道:“吾等献上踏碓的赏赐,郡里终于发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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