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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的日子总觉触手可及,这等风雨如晦的日子必然回头见晴天,可他当真伸出手又觉无比遥远。流言可畏,他如今真是信了。若是没有那莫须有的传言,他何至于奔波流离到此,过这刀口舔血的日子。
昔日一支琴曲名动长安,而今却共知音做此圈套,此等落差,让他不由怀疑是否世间之事皆无常易变,不变的,只有头顶这一片月色,无论长安或西州,始终相随不离。
一片月色中,苏子澈懒懒一笑,反问道:“若无知音,徒有琴来何用?”他坦然起身,与谢玄一同行了个军礼,徐天阁看向谢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紫竹箫上,道:“适才是你在吹箫?”谢玄答道:“是属下,属下未经准许擅自动了将军之物,请将军治罪。”
徐天阁道:“我瞧你有些面生,是新兵?”苏子澈低头沉吟,不知徐天阁是真有这么好的记性,军中诸人尽皆识得,还是听谢玄箫吹得好,想要一问姓名。谢玄看了苏子澈一眼,答道:“属下是与苏郎一同报名入伍的,来此不足一月,况且我是末等士兵,将军自然不曾见过。”徐天阁点头道:“适才琴箫和鸣,丝丝入扣,不像是初次合奏——你们私下关系不错?”
苏子澈噗得一笑道:“我们是同乡,关系自然不错。今天如此好月,不知我是否有幸能与将军合奏一曲?”徐天阁并不推脱,坦坦荡荡地一伸手道:“如你所愿,箫来。”苏子澈抱琴而坐,笑道:“那我便献丑了。”
他想了一想,与谢玄对视一眼,细细奏起了《阳关曲》,徐天阁竖箫相和。
渭城朝雨,一霎挹轻尘。更洒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缕柳色新。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人生会少,自古富贵功名有定分。莫遣容仪瘦损。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阳关,旧游如梦,眼前无故人。
旧游如梦,眼前无故人……一别长安路三千,此身长做尘劳客,不知今夜的尚德殿是否有人临窗对月,听取相隔天涯的一曲《阳关》。从前相守只觉日头长,乐趣少,日晷一圈圈从不知休,更漏似乎永远滴不到尽头,而今参商不得见,方知何谓天涯远。此等路程,再不是信步一走便能抵达,此时离别,也不是赌气之下数日不见。苏子澈新到此处,虽是艰苦忐忑亦不减壮志豪情,直到奏起这首《阳关》才觉出丝丝入骨的想念来。
一曲结束,徐天阁道:“为何选了这个曲子?”
苏子澈豪迈笑道:“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他最喜欢将这两句不相关的诗拼在一起,徐天阁听罢果然哈得一笑道:“如此,当浮三大白!”他双掌击了两下,树林里便转出几名士兵,徐天阁吩咐道:“去拿酒来。”士兵应声而去,苏子澈脸色却变得甚是难看,转头喝道:“这林子里藏了多少人!”他语气过于凌厉,才道出便觉不妥,立时佯作发怒,“我们方才谈话弹琴,他们就在林子里听着?”徐天阁以为他是生气被人偷听了去,缓缓道:“不妨事,都是我的人,以后——”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低声说:“你要与他们好好相处。”苏子澈不置可否,冷冷地哼了一声。
徐天阁笑道:“好了,大不了待会儿我自罚三杯,以后你弹琴时,不让他们跟着就是。”苏子澈这才满意一笑。不多时士兵送来了几坛酒,尚未走近,醉人酒香先已散开。三人席地而坐,徐天阁果然如他所言自罚三杯,苏子澈赞道:“能屈能伸,不愧为大丈夫!”他拍开酒坛泥封,却没有倒入杯中,朗声笑道:“一杯复一杯,岂不小气?”说罢将酒坛提起,一饮而尽。
谢玄见他兴致如此之高,不由也开怀起来,拍开酒坛亦是豪饮了一口。酒是庆功宴上的草原白,浓烈至极,入喉辛辣,谢玄拭去嘴边酒渍,不由赞道:“好酒!我等儿郎就当饮此美酒!”徐天阁被他们挑起了兴致,又见他们酒量如此好,心内也是十分欢喜,便弃了酒杯,将手中的半坛美酒一气饮尽。
谈笑之间,已是数坛酒见底,士兵见将军在兴头上,便殷勤地又送了几坛酒来。
苏子澈又放空一坛酒,抹了一把嘴角,大笑道:“一张琴,一坛酒,二三好友,人生至此,复有何求!将军,你不会怪我高攀吧?”烈酒易醉,醉意袭人,徐天阁道:“高攀?当年我欲娶他时,便有术士说他命里福薄,高攀不起,我偏不信,我偏不信!哪知礼还未成,他便命丧黄泉……你可知,这琴箫是我亲手做成,原本打算结婚当日赠他,以后琴箫合奏,诗酒与共,哪怕不要这倾天权势,弃了这富贵荣华……”他声音愈低,语调若泣,忽又悲慨道,“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苏子澈一怔,不知徐天阁是因为醉了才将心事往事随意道出,还是因为今晚的琴曲勾起了他心内的柔软。谢玄醉若玉山倾,扶着他的肩膀叹道:“竟是将军亲手所做,没想到,他如此痴情……”
苏子澈不由也有些感慨:“箫声呜咽,自有琴音相和,将军一生钟爱,却再难一见。”他忽然握住谢玄的手,低声道,“六郎……”他欲言又止,踌躇之意尽数写在脸上。谢玄反握住他的手,笑道:“你不必说,我都懂。”
徐天阁看着他二人动作,忽地冷笑一声道:“你懂什么!这世上之人,纵然弹琴再好听,也都比不上他,都不是他!”言罢竟拂衣而去,踉跄几步,一旁士兵急急忙忙扶住他,片刻转入树林中不复见。